剑光照寒

　　正午的阳光艰难穿透灰蒙蒙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稀薄暖意。风雪虽歇，寒意依旧刺骨，街道积雪被踩成脏污的冰泥。

　　“悦来居”的门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带进一股寒气。盲眼老头当先迈入，破裘衣上沾着雪沫。他身后跟着一位裹着明显不合身的厚棉袄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脸蛋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鼻翼翕动，用力嗅着空气中的面食香气。

　　“掌柜的，来两碗热汤面，十个馒头，还有一壶烧酒。”老头熟门熟路走到一张靠墙桌旁坐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柜台后打瞌睡的胖掌柜耳中。

　　“好嘞，马上来！”胖掌柜一个激灵醒来，看清来人，麻利应声。

　　他倒是没有认为这对衣衫褴褛的爷孙俩付不起钱，很快就端上热气腾腾的汤面和雪白大馒头。

　　林照寒几乎是扑到桌边，眼睛黏在碗里漂浮的油花和薄薄的肉片上，喉咙里发出小小的吞咽声。

　　她顾不上烫，抓起筷子就拼命往嘴里扒拉面条，烫得直吸气也不舍得吐。馒头更是被她一手一个紧紧抓着。

　　“咳咳……咳咳咳……”吃得太急，一口面汤呛进气管，林照寒弯下腰剧烈咳嗽，小脸憋得通红。

　　“慢点儿，祖宗！少不了你吃的！”老头啧了一声，伸手在她背上不轻不重拍了几下，又把桌上刚倒好的粗茶推到她面前，“喝口水顺顺。”

　　林照寒端起杯子咕咚灌下大半杯，总算缓过气。她抹了把嘴，看也不看老头，埋头又对着面碗发起“进攻”，仿佛那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一道身影撞破侧墙，裹挟着寒风与灰尘摔在碎瓦乱石中。

　　“交出寒晶草！”一声厉喝炸响。

　　倒在碎瓦乱石上的大汉怒目圆睁：“休想！”

　　酒肆里原本稀稀拉拉几个食客吓得脸色发白，丢下碗筷就往外跑。

　　胖掌柜“哎呦”一声，连滚带爬缩到柜台后面，抱着头瑟瑟发抖：“完了完了……仙师老爷们又要打起来了……”

　　果然，话音未落，两拨人已剑拔弩张。一边是三名穿青色劲装、袖口绣流云的年轻修士，为首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剑眉星目，此刻面罩寒霜，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云霄宗弟子云铮。

　　另一边四五个穿褐色短打、略显狼狈的汉子，连忙扶起摔倒的大汉，是明遥门修士。

　　两方积怨已久，几句狠话后，不知谁先动手，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霎时间酒肆里灵光乱闪，气劲纵横。桌椅被掀翻，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凌厉气流四处乱窜，刮得人脸颊生疼。酒坛被掌风扫中，哗啦碎裂，酒液横流。

　　胖掌柜躲在柜台后，心疼得直抽抽，又不敢冒头。他眼角余光瞥见墙角那桌的瞎眼老头和小姑娘，竟然还在若无其事地吃东西！

　　老头慢悠悠呷着烧酒，小姑娘则一手护着面碗，另一手紧攥馒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眼睛警惕地盯着打斗方向，身体微微紧绷，像只随时炸毛的小猫。

　　“哎！老丈！小丫头！快过来躲躲啊！要命啦！”胖掌柜压低声音，焦急地朝他们招手，脸都吓白了。

　　老头像是没听见，又抿了口酒。林照寒看了掌柜一眼，又看看老头，见他没动，便继续低头，加快了扒拉面条的速度，仿佛要在灾难降临前把碗底舔干净。

　　老头终于放下酒杯，悠悠站起身。

　　林照寒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还剩小半碗的面汤，又看看桌上剩下的两个馒头，飞快地一手一个抓起，这才端着自己的面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挪到柜台后面狭窄的空间。

　　胖掌柜看着挤进来的爷孙俩，特别是林照寒还端着面碗，哭笑不得：“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这时候了还惦记着吃呢！”

　　外面打得愈发激烈。一道凌厉剑光擦着柜台边缘飞过，“嗤啦”一声在厚实木板上留下深深焦痕。

　　胖掌柜吓得一缩脖子，哀声连叹：“作孽啊！真是倒了血霉！这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全完了！这帮仙师老爷打完拍拍屁股就走，我们这些凡人找谁赔去啊……”

　　“呵呵，”老头闻言，低低笑了起来，“那你就找他们要赔偿啊。”

　　胖掌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使不得使不得！老丈您说笑了！我们一介凡人，命贱如草，哪敢向仙师道长们伸手要钱？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哦？”老头浑浊的眼珠似乎朝林照寒方向“看”了一眼，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她，“那就让我这丫头帮你们讨讨，如何？”

　　说着，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掌就拍在了林照寒正埋头喝汤的小脑袋上。

　　林照寒猛地抬头，嘴里还含着面汤，脸颊鼓鼓的。她警惕地盯着老头，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又想干嘛？”，同时下意识把面碗往怀里护了护。

　　“昨儿教你的那句口诀，可记住了？”老头无视她护食的动作，慢条斯理问。

　　林照寒费力咽下嘴里的东西，点点头：“嗯。”

　　“那好，”老头下巴朝外间战场扬了扬，“去，帮掌柜试试。”

　　“使不得啊老丈！”胖掌柜惊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拉住林照寒胳膊，“您这孙女细胳膊细腿的，怎么能行？那都是飞来飞去的仙师！一个手指头就能……”

　　他看着林照寒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好吧。”林照寒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惧色，倒像是觉得麻烦。

　　她把啃了一半的馒头塞进老头手里，又把自己宝贝似的面碗郑重递给他，认真而严肃地叮嘱道：“等会儿我还要吃。”

　　在胖掌柜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林照寒从柜台后走出。小小的身影站在一片狼藉的酒肆中央，与那些翻飞闪动的修士相比，显得格外单薄。

　　她走到离混战中心几步远站定，深吸一口气。小手握住了斜插腰间那把歪歪扭扭的丑陋木剑。

　　她闭上眼，嘴唇无声快速翕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一股陌生的、冰冷的、仿佛沉睡在血脉深处的力量，正随着口诀的默念，第一次被她清晰地感受到，并尝试着主动去触碰、去引导。

　　下一刻，她猛地睁眼，眼中寒光一闪！

　　没有任何花哨动作，她双手握住木剑剑柄，朝着打得最激烈的那团人影，平平无奇向前一劈！

　　“嗡——！”

　　一股难以言喻、仿佛能冻结空气的寒意骤然爆发！没有耀眼光华，只有一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凝练到极致的冰冷气劲，如同无形月华匹练，瞬间横扫而出！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冻结声密集响起！

　　以林照寒挥剑方向为起点，前方半间屋子的地面、桌椅残骸、空中飞溅的酒液、以及那两拨激斗的修士……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晶莹坚冰！

　　时间仿佛暂停。

　　前一秒还在怒吼、挥剑、掐诀的修士们，此刻全都僵在原地，保持上一瞬动作，像一尊尊姿态各异的冰雕！

　　他们脸上凝固着惊愕、愤怒、狰狞，只有眼珠还能转动，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骇然。酒肆温度骤降，寒气四溢，柜台后的胖掌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只有那领头的云霄宗少年修士云铮反应稍快，在寒意临体瞬间勉强侧身，剑气擦着他半边身子过去，只冻住他一条手臂和半边衣袍。他踉跄后退几步，撞在被冻住的同伴身上才稳住。

　　他猛地扭头看向始作俑者，瞳孔骤然紧缩，死死盯着那个握着丑陋木剑、面无表情的小女孩，脸上交织着震惊、羞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骇然。

　　“哪来的野丫头！竟敢插手我们云霄宗的事！”云铮声音变调，指着林照寒厉声呵斥，试图挣脱手臂坚冰，语气中带着被冒犯的强烈傲气。

　　林照寒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劈完剑，她像完成任务，面无表情收回木剑，转身朝柜台走去，干脆利落。

　　她走到柜台后，径直从老头手里拿回面碗，又把啃了一半的馒头拿回，一屁股坐下，旁若无人地继续小口喝起微凉的面汤。

　　“……”老头被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弄得一时语塞，脸上表情无奈又好笑。他摇摇头，低声嘟囔：“你这丫头……气势不错，准头差了点……”

　　“可恶！”那少年修士云铮见她居然如此无视自己，顿时怒火冲脑，单手掐决，青光一闪，数道剑影不知从何出现，径直向林照寒躲回去的柜台射去。

　　不料，那数道气势汹汹的剑影未至跟前，便无声无息消散，如春风化雨般幻作点点星光。

　　“黄口小儿年幼不懂事，小友又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老头拄着焦黑木棍，慢悠悠从柜台后踱步出来，站到狼藉与冰雕之间，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云霄宗少年修士云铮见瞎眼老头出来，怒火更盛，张口欲骂：“老东西！是你……”

　　“云铮！住口！”一声低沉呵斥打断他。一名身着云霄宗道袍的中年修士翩然而至。

　　他脸色凝重，目光如电，死死盯着盲眼老头，眼神深处充满惊疑与忌惮。

　　不过几息功夫，那中年男子收回打量的目光，朝老头方向微微躬身，语气异常恭敬：“晚辈云霄宗内门执事长老，周通。门下弟子年轻气盛，不知深浅。我等为争素日恩怨在此出手，扰了前辈清净，更毁坏店家财物，实在罪过，还请前辈海涵！我等这就撤离，绝不敢再扰前辈！”

　　老头呵呵一笑，笑声在寂静酒肆格外清晰。他摆摆手：“好说，好说。你们打你们的，老朽管不着。不过……”

　　话锋一转，老头摊开枯瘦手掌，朝满目疮痍的酒肆晃了晃，“这店家小本经营，经不起折腾。打坏东西，总得给个说法，赔偿一二吧？”

　　周通毫不犹豫，立刻对勉强能动的云铮低喝：“云铮！把灵石和银钱都拿出来！”

　　云铮满脸不忿，眼中闪过一丝对师叔如此低姿态的不解和憋屈，却敬畏师叔，咬着牙，用没被冻住的手，从怀里掏出鼓囊囊皮袋，又从腰间解下沉甸甸钱袋，恭敬双手递向老头。

　　周通补充：“这里大约有十枚中等灵石，百两纹银，权作赔偿店家损失。还请前辈笑纳，宽恕我等冒犯之罪。”

　　老头也不客气，随手接过掂量一下，点了点头。不见他有何动作，覆盖云霄宗几人身上的坚冰无声碎裂消散。

　　云铮等人只觉一股柔和力量拂过，身体恢复自由，但那刺骨寒意仿佛还留在骨头缝里，激灵灵打个寒颤。

　　“去吧。”老头挥挥手。

　　周通如蒙大赦，再次躬身：“多谢前辈！晚辈告退！”说完，立刻带着犹自愤愤不平却不敢再言的云铮和另两名弟子，头也不回匆匆离开酒肆。

　　那几位冻得脸色发青的明遥门修士，也挣脱残余寒气束缚，互相搀扶着，恭敬朝老头深深一揖：“多谢前辈援手之恩！我等告退！”

　　“等等，你们也出些银两。方才捣毁店面也有你们的一份儿。”老头依旧摊开手掌。

　　“嗯是是是！”明遥门修士连连点头，几人东拼西凑掏出了四五块中品灵石和几十两雪花纹银，毕恭毕敬地递给老头后便火速撤离。

　　他们虽不知老头来历，但见云霄宗周长老如此恭敬，也明白招惹不起。

　　转眼间，刚才还打得鸡飞狗跳的酒肆，只剩下满地狼藉、寒气未消，以及柜台后呆若木鸡的胖掌柜和还在吃面的林照寒。

　　老头走到柜台前，将皮袋和钱袋“啪”地放在柜台上：“喏，店家，这是他们赔你的。看看够不够？”

　　胖掌柜如梦初醒，看着灵石银子，眼睛瞪圆：“够……够了！太够了！多谢老神仙！多谢小神仙！”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作揖。

　　“我们还要住一宿，不劳招待，自会寻个完好的房间。”老头摆摆手。他转身，一把提溜起刚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的林照寒的后衣领。

　　“唔！”林照寒猝不及防，差点噎住，不满地瞪了老头一眼。

　　“走了，上楼学习去。”老头不由分说，像拎小鸡仔似的，提溜着还在徒劳伸手想够桌上最后半个馒头的林照寒，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木楼梯。

　　十数里外，一片积雪覆盖的松林边。

　　云霄宗四人停下。云铮终于忍不住，一脸愤懑不甘：“周师叔！我们为什么要走？还赔那么多钱！那明遥门的混蛋抢了寒晶草，周师妹的伤势可等不及，难道就算了？还有那老头和臭丫头……”

　　“住口！”周通猛地回头，眼神凌厉，脸上再无恭敬，只剩后怕与凝重，“你懂什么！你可知方才那位是何方神圣？”

　　云铮被吓一跳，不服气嘟囔：“不就是个弱不禁风的瞎眼老头吗？带着个会点邪门歪道的小丫头……”

　　“弱不禁风？邪门歪道？”周通冷笑，眼神充满敬畏与一丝恐惧，“云铮，你记住今天这张脸！那位，便是掌门师父见了，也要毕恭毕敬的存在！”

　　云铮彻底愣住，嘴巴张得老大。

　　周通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残留寒意，一字一顿吐出那个足以震动修真界的名字：

　　“素心剑仙，忘规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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