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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谈
别墅里的时间仿佛被调慢了流速,五天光阴在温存与慵懒中无声滑过。第六天的晨光穿透窗帘,天敬贞和柳开江刚享用完一顿宁静的早餐,餐桌上还残留着面包的麦香和牛奶的余温。
柳开江正拿着叉子,意犹未尽地戳着盘子里最后一小块煎蛋,天敬贞则习惯性地将手边温热的牛奶又往他面前推了推。就在这时,天敬贞手腕上的军用通讯器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蜂鸣,打破了室内的温馨宁静。
屏幕上跳动着沙锦的名字。天敬贞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迅速接通。
“天哥!”沙锦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带着一种与别墅内宁静截然不同的紧迫感,“最高统帅部紧急命令!全体队员,立刻携带基础装备,前往东海岸17号区域!那里已经搭建好了一个临时训练基地!”
天敬贞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方才面对柳开江时的温柔顷刻间敛去,属于“利剑”的锋芒重新凝聚,“具体任务?”
“一个代号‘乘风破浪’的海洋净化计划。”沙锦语速极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简报刚发过来,我路上跟你详细说!战略规划…初步目标是太平洋X区核心污染带,时间…非常紧迫!”
“收到,立马通知全体队员们基地集合。”天敬贞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通讯挂断的瞬间,客厅里温馨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取而代之的是战场特有的、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紧张。
柳开江握着叉子的手微微一顿,煎蛋滑落回盘子。他抬起头,看向天敬贞。天敬贞已经起身,大步走向卧室,只留下一句简短却不容置疑的命令,“换装,回基地”。
柳开江眼中的慵懒瞬间褪去,属于那个“长刀杀神”的警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重新占据了他的瞳孔。他立刻放下餐具,跟了上去。
十分钟后,两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别墅大门。天敬贞一身笔挺的深灰色侦察纵队作战服,勾勒出久经锻炼的挺拔身形,战术腰带扣紧,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雷厉风行的力量感,眼神沉静而锐利,仿佛从未有过那五日的沉溺。
柳开江紧随其后,同样换上了作战服,神情专注,步伐坚定,那个会赖床会撒娇的少年被迅速收敛,只剩下战士的利落轮廓。别墅的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关闭,将短暂的温馨时光彻底隔绝。
A区第一侦察纵队总基地今日的气氛与往日训练时的紧绷不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当引擎轰鸣的军用越野车队如同一条黑色的钢铁洪流冲出基地大门,向着东海岸疾驰而去时,基地的金属闸门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
沙锦坐在天敬贞和柳开江所在越野车的副驾驶上。车辆在安全区宽阔的主干道上高速行驶,窗外单调的合金建筑飞速倒退。沙锦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展开的战术平板,上面密密麻麻地显示着数据和图表。
“‘乘风破浪’,”沙锦的声音在引擎的咆哮声中依旧清晰,语速飞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峻,“目标是太平洋X区,已知病化程度最深、范围最广、威胁最大的海洋感染区。病毒混合变异程度远超陆地,威胁评估等级:最高级”。
他快速滑动平板,调出模拟图,“战略规划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侦察渗透。由我们A区第一侦察纵队作为先遣尖刀,于3月1日零时正式下海,深入X区核心污染带。任务:建立前哨观测点,绘制精确污染图谱,采集关键病毒样本,尤其是追踪W病毒和AC病毒在海洋环境下的耦合变异”。
平板上的三维模拟图展示着浩瀚而扭曲的太平洋,中心区域翻涌着代表高度污染的暗红色漩涡,无数代表畸变体的光点在其中游弋。“第二阶段:定点净化。基于我们传回的数据,最高统帅部会投入‘海神’级净化平台,尝试在污染相对薄弱节点建立净化力场,逐步压缩污染区。第三阶段:协同清剿。联合其他安全区的海洋作战力量,对残存污染区进行最终清除”。
沙锦的手指重重敲在屏幕上X区中心那个刺眼的红点上,“我们,就是刺入敌人心脏的第一刀。时间规定…”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3月1日必须下海,没有任何余地。训练时间…”他抬眼看了看天敬贞和柳开江,“从今天算起,满打满算,不到两个月”。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嘶吼。
太平洋X区,16525个感染区域组成的死亡之海…灭世级的威胁评估…不到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每一个词都重如千钧,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柳开江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尖微微发白,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阴霾——海洋,未知的深渊。
天敬贞则面无表情,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沙锦平板上的每一处细节,大脑飞速运转,结合着沙锦的讲述,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动,仿佛在无形的沙盘上推演着未来的训练计划、人员配置、装备需求……他甚至在脑海中快速勾勒着那个尚未谋面的海边训练基地可能的地形、设施布局,以及如何最大化利用有限的时间和环境。
冷酷的队长模式已全面上线,将所有的私人情绪死死压制在理智的冰层之下。
东海岸17号区域。
咸腥而猛烈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大洋深处特有的、原始而危险的气息。灰蓝色的海面在阴沉的天空下翻涌着白色的浪花,一直延伸到雾气迷蒙的地平线。然而,车队里的人根本没有心思欣赏这阔别已久的、属于未被感染海洋的壮阔景象。
一片紧邻峭壁的开阔地上,一个由高强度合金和复合装甲板快速搭建而成的基地已初具规模。银灰色的外墙在阴天海景的映衬下显得冰冷而高效。基地外围,巨大的全息投影训练场发生器正在调试,发出低沉的嗡鸣;码头延伸入海,几艘流线型的黑色武装潜航器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停泊;穿着工程制服的人员脚步匆匆,调试着各种复杂的设备。
天敬贞第一个跳下车,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目光如雷达般扫过整个基地的每一个角落:主控塔的位置、模拟训练场的覆盖范围、潜航器的泊位、队员宿舍区的布局、后勤保障通道的走向…一切细节在他脑海中迅速整合,形成清晰的立体图景。
他大步走向基地入口,声音穿透风声,清晰而冰冷地下令,“全体注意!个人物品,十分钟内放置到指定宿舍!十分钟后,1号训练场集合!动作要快!”
命令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散了长途奔波的疲惫。
队员们迅速行动,化作一道道敏捷的影子,冲入基地。柳开江最后看了一眼那翻涌的、暂时还显得“正常”的大海,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也快步跟上。
十分钟后,1号训练场——一个巨大、空旷、地面铺着特殊吸能材料的合金大厅内,A区第一侦察纵队的全体队员已列队完毕。肃杀的气氛弥漫开来,与窗外大海的咆哮形成奇异的呼应。
天敬贞站在队列正前方,身姿挺拔如标枪。他环视着眼前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目光扫过沙锦,扫过柳开江,扫过每一个熟悉的面孔。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坎上。
“任务简报,相信沙副队在路上已经传达清楚。‘乘风破浪’计划,太平洋X区核心。”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最高级威胁。下海时间:3月1日零时。留给我们的时间——”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战术终端,“不到两个月”。
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海风穿过合金缝隙发出的呜咽。
“两个月,”天敬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平静的穿透力,“我们要从熟悉陆地搏杀的侦察兵,变成能在深海高压、扭曲天象、未知病化体围攻下生存、作战、完成任务的海洋作战尖兵!我们要面对的,不再是看得见的树木藤蔓,而是能腐蚀舰船、扭曲感知、操控风暴甚至是洋流等一切我们可能在海洋作战中遇到的气象的病毒聚合体!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是随时可能将我们碾成齑粉的恐怖海浪!”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双眼睛,“告诉我,你们怕不怕?”
短暂的沉默后,队列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不怕!”
天敬贞深吸一口气,用他最大的声音问道:“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队列中爆发出了比刚才更震耳欲聋的怒吼,“为光复伟大的人类文明而奋斗!为光复人民的安稳生活而奋斗!英勇斗争的广大人民万岁!伟大不倒的人类文明万岁!”
“好,很有气势!”天敬贞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虽然你们回答不怕!但是怕,也要给我顶上去!我们是A区第一侦察纵队!是插向人类之敌心脏的尖刀!是人类文明最锋利的剑!如果我们这把剑的刀锋钝了,卷刃了,人类文明最后的希望就灭了!”
他猛地指向窗外那片灰蓝色的、潜藏着无尽杀机的海洋,“那里,就是我们接下来近两年的新战场!而且时间还有可能更长!从今天起,忘掉你们在陆地上所有的荣耀和习惯!给我像一张白纸一样,重新学!重新练!练到你们的骨头记得深海的压力!练到你们的血液习惯病毒的侵蚀!练到你们的神经能在扭曲的幻象中抓住唯一的真实!”
“训练计划!”天敬贞的声音转为冰冷高效的指令模式,“一月以虚拟实境的适应性训练为主!熟悉海洋环境、各类病化威胁特征、潜航器操作、海洋单兵作战机甲操作、海洋战斗潜艇操作以及浅海和深海作战基本战术!二月,我们将正式下海,实战模拟!用真刀真枪,用你们的命,去习惯这片随时有可能卷走我们生命的怒海!”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最后落在柳开江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嘱托,随即移开,扫视全场,“记住,我们没有退路!人类文明,更没有退路!唯有将这条与病毒斗争的路线进行到底,人类文明才有可能有一线生机!”
“你们给我记住了!唯有斗争!才能取胜!将这场斗争进行到底是我们眼前唯一的路!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在冲锋的路上!”
“解散!十分钟后,虚拟训练舱,启动!”
命令下达,如同点燃了引信。队员们轰然应诺,眼神中燃烧着决绝的光芒,迅速有序地奔向各自的岗位。
肃杀的气氛瞬间被点燃,转化为即将投入熔炉锻造的炽热决心。天敬贞站在原地,看着队员们快速散去的背影,海风卷起他作战服的衣角。
柳开江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着理解、担忧,以及同样燃烧起来的斗志,然后转身汇入人流。
虚拟训练场巨大的合金穹顶下,幽蓝色的能量流如同活物般在特殊的地板和墙壁上蜿蜒流淌,模拟着不同深度、不同洋流状态下的海洋环境。空气中弥漫着高压电流的臭氧味和全息投影系统散发的微热。
天敬贞站在中央控制台前,冷峻的目光扫过监控屏上一个个已经进入虚拟潜航器、戴上神经连接头盔的队员身影。柳开江的身影在其中一个屏幕上定格,他正专注地调试着面前的虚拟操控界面,侧脸线条紧绷。
“基础环境模拟加载完毕,队长。”一名技术员报告。
“启动深海静压模块,标准深度1000米,梯度增压。”天敬贞的声音毫无波澜。
“是!”
训练场内,幽蓝的光芒陡然变得深邃,无形的压力仿佛透过虚拟头盔传递到每个队员的感官。模拟潜航器的外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惨叫声和闷哼声瞬间在通讯频道里炸响一片。
“稳住呼吸!感受压力分布!调整内循环!”天敬贞冰冷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穿透混乱的频道,“3号舱,柳开江,汇报体征!”
“呼…呼…体征…平稳!压力适应中!”柳开江略显急促但坚定的声音传来。
天敬贞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如鹰,继续下达指令,“加载AC病毒初级畸变体模拟,数量:5。方向:潜航器3点钟方向,深度950米。释放干扰声呐。”他要将队员们直接丢进最残酷的模拟熔炉。
就在训练场内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虚拟的深海猎杀即将上演之际,沙锦手腕上的一个特殊加密通讯器,屏幕边缘亮起了一抹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幽绿色光点。光点闪烁的频率带着特定的密码节奏。
沙锦正站在天敬贞身边,关注着训练数据。看到那抹绿光,他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了然、凝重,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他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天敬贞的视线范围,手指在通讯器边缘快速而隐蔽地敲击了几下,一个同样频率的微光作为回应一闪而逝。
几秒钟后,基地入口处传来低沉的引擎声。一辆通体哑光黑、没有任何标识、线条流畅而低调的加长型轿车,如同幽灵般无声地滑停在警戒线外。它停在那里,像一块融入阴影的墨锭,散发着与周围紧张训练氛围格格不入的沉静与神秘。
沙锦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表情,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凝重并未完全散去。他拍了拍旁边一个队员的肩膀,“嘿,帮我盯着点7号舱那小子,别让他又被虚拟的深海巨鱿吓得尿裤子。” 说完,他转身,步伐看似随意,却异常迅捷地走向基地入口。
天敬贞的目光从监控屏幕上移开,锐利的视线扫过沙锦走向那辆黑色轿车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虚拟训练场内骤然响起的激烈交火警报和队员们的惊呼瞬间拉回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立刻转向控制台,声音冷冽如冰,“全体注意!遭遇LA病毒畸变体群!启动规避机动程序!火力组,交叉掩护!柳开江,锁定领头的能量反应!”
沙锦拉开那辆黑色轿车的后门,弯腰钻了进去。车门悄无声息地关闭,隔绝了外面虚拟战场的喧嚣和海风的呼啸。轿车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启动、加速,迅速驶离了这片被紧张训练和海洋咆哮占据的海岸。
黑色的轿车行驶在一条专用的、守卫森严的沿海高速通道上。窗外,A区安全区庞大而冰冷的轮廓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荒凉、人迹罕至的海岸悬崖地貌。
沙锦靠在后座柔软的真皮座椅上,脸上的轻松笑容早已消失不见。他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灰暗景色,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某种复杂的节奏,眼神深邃,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极其沉重的问题。
车厢内异常安静,只有顶级引擎低沉而平稳的运转声,以及司机通过加密频道偶尔确认路况的简短汇报。
大约四十分钟后,轿车驶离主路,拐入一条掩映在茂密人造防风林中的岔道。道路的尽头,一片规模不大、却异常庄严肃穆的建筑群出现在眼前。
建筑风格极其简洁,线条冷硬,通体使用深灰近黑的哑光合金材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种内敛到极致的厚重感。高高的合金围墙上,能量屏障发生器散发着肉眼几乎不可辨的微光。
入口处,没有任何醒目的招牌,只有两座沉默的警卫哨塔和一道厚重得如同银行金库大门的合金闸门。唯有大院门口上方几个红色的大字十分的扎眼:人类文明第二总部。
轿车无声地滑到闸门前,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扫描光束瞬间笼罩车身。几秒钟后,厚重的合金闸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内部一条笔直、宽阔、同样没有任何标识的通道。
轿车驶入,闸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彻底隔绝了外界的海风与天光。
穿过几道同样森严的内部关卡,轿车最终停在了建筑群中央那栋最高、也最为方正的大楼前。大楼入口同样低调,只有两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合金门。
沙锦推开车门,对司机和旁边如雕塑般站立的警卫员微微颔首,“谢了。”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沉稳。
他独自一人走进空旷、高阔、光线略显幽暗的大厅。地面是光可鉴人的黑色石材,脚步声带着轻微的回响。大厅尽头,只有一部孤零零的电梯。沙锦走过去,电梯门感应到他的靠近,无声滑开。
他走进去,电梯内部同样简洁到极致,只有几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感应按钮。他伸出手指,在其中一个看似普通的区域悬停片刻,一道极其细微的蓝光扫过他的指纹和虹膜。
“身份确认:沙锦。权限:保密级。目的地:顶层。”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电梯内响起。
电梯无声而迅疾地上升,几乎感觉不到惯性的存在。沙锦靠在冰冷的金属内壁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属于“沙副队”的跳脱也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电梯门滑开,顶层到了。
一条铺着厚实地毯的宽阔走廊出现在眼前,光线柔和。走廊尽头,只有一扇门。那扇门同样是深色的合金材质,表面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只在门楣上方嵌着一个同样没有任何花哨的黑色铭牌,上面是几个简洁的白色大字:部长办公室。
沙锦走到门前,停下脚步。他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指关节在厚重的合金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两下。叩击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他直接握住门把手,推门而入。
门内的景象与走廊的明亮柔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明明外面是正午,办公室内却光线昏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厚重的遮光窗帘严丝合缝地垂落,挡住了所有的自然光。
天花板上的主照明灯关闭着,只有房间正中央那张巨大的黑色办公桌上,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台灯亮着。暖黄色的灯光在深色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温暖的光域,却无法驱散整个空间的深沉与压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茄烟草味和一种高级皮革混合着陈旧纸张的气息。
沙锦似乎对这样的环境习以为常,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光线。目光投向办公桌后,以及旁边会客区的长沙发。
台灯的光晕边缘,一个身影坐在宽大的黑色高背办公椅里,只能看到搭在扶手上的、指节分明的手,以及一丝不苟的深色中山装袖口。沙发那边,一个窈窕的身影优雅地交叠着双腿坐着,同样笼罩在昏沉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一抹军绿色的中山装和精致的军靴。
沙锦向前走了几步,踏入台灯光晕的边缘,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容不像平时在侦察纵队里那种能感染所有人的阳光爽朗,也褪去了在车上时的凝重,更像是一种面对至亲时才有的、带着点无奈和依赖的放松笑意。
“爸,妈,”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却又无比自然,“我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办公桌后的高背椅缓缓转了过来。灯光照亮了坐在上面的男人——沙延龙。
四十五岁的年纪,鬓角已染上几缕极淡的霜色,面容刚毅,线条如同刀劈斧凿,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目光锐利而内敛,带着久居上位者沉淀下来的、不怒自威的沉静力量。
光是人类文明第二总部部长这个在整个人类文明中地位第二高的权力中枢的一把手的这个身份就足以让他在他所处的环境中“傲视群雄、指点江山”,而他“人类文明最高内务部部长”和他那个几乎没人知道的“柯振邦第一大秘书”的双重保密身份更是给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几乎没有人直到他的底细有多深,以及他背后的势力有多强大。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中山装,领口被整理的非常整齐和干净,每一粒纽扣都像是精心雕刻出来的艺术品,而这也让他身上那股如山岳般沉稳厚重的压迫感显得更为明显和沉重。他只是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过来,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沉重了几分。
另一边,沙发上的女人也站了起来,墨钦云。
她的年纪看起来比实际要年轻许多,但其实和沙延龙同岁。保养得宜的脸上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五官精致而大气,尤其是一双眼睛,明亮而锐利,如同淬火的星辰。她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高档军绿色中山装,身姿挺拔,气质雍容华贵中透着一股凛然的英气。
她看向沙锦时,眼中锐利的光芒瞬间融化,被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慈爱和喜悦所取代,那份属于第一武装部部长和最高资源管理委员会委员长的威仪,在面对儿子时化作了最柔软的暖流。
“小锦,我的宝贝儿子,你可算来了!”墨钦云率先开口,声音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快步上前,张开双臂。沙延龙也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沉稳地走了过来。
沙锦被母亲紧紧地拥入怀中。墨钦云的手在他背上用力地拍了两下,又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你瘦了!也黑了点儿!在那边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有没有哪里受伤?”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沙延龙站在一旁,虽然没有像妻子那样情绪外露,但目光却如同实质般在儿子身上仔细扫过,确认他完好无损。他伸出手,宽厚有力的手掌重重地按在沙锦的肩膀上,力道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声的肯定和力量传递。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回来就好”。
沙锦感受着母亲怀抱的温暖和父亲手掌的力量,鼻尖微微有些发酸。他用力回抱了一下母亲,又对着父亲露出一个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爸,妈,我好着呢。侦察纵队伙食不错,我更是严格遵守纪律,按时吃饭睡觉,坚决不给组织添麻烦!” 他故意用上了报告式的语气,试图驱散空气中那点沉重的气氛。
墨钦云被他逗笑了,眼角的泪花也收了回去,嗔怪地拍了他一下,“贫嘴!” 沙延龙严肃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虽然弧度极小,却足以软化他脸上过于刚硬的线条。
“快坐,让妈好好看看。”墨钦云拉着沙锦的手,走向旁边的会客沙发区。沙延龙也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椅,将台灯的光线稍微调亮了一些,暖黄色的光晕扩大,笼罩着沙发上的母子俩。
沙锦顺从地在母亲身边坐下。墨钦云依旧握着他的手,目光贪婪地在他脸上流连,仿佛要把他离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补回来。沙延龙则拿起桌上的紫砂壶,亲自倒了三杯热茶,袅袅茶香在昏暗的光线中弥漫开来,带来一丝生活的暖意。
“这两年…在那边,怎么样?”墨钦云轻声问,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
沙锦端起父亲递过来的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笑了笑,语气轻松,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挺好的啊。跟着天队,还有…开江他们,出任务、训练、收集样本。虽然危险是危险了点,但挺充实。你们也都知道,我可一直都是侦察纵队的开心果,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他刻意用夸张的语气强调着。
他开始讲述侦察纵队里的一些“趣事”:模仿康复科郑科长那副严肃脸下偷偷塞水果的反差萌;描述安全部金主任检查装备时拿着放大镜吹毛求疵,结果自己眼镜滑下来的滑稽场面;讲某个新兵第一次见到I病毒巨型蜈蚣吓得差点尿裤子…他的语言依旧幽默,带着沙锦特有的、能让人会心一笑的节奏感。
墨钦云听得时而掩嘴轻笑,时而紧张地握紧他的手。沙延龙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紫砂茶杯温润的杯壁,目光深沉,偶尔在沙锦提到某个特别危险的任务或者某个牺牲战友的名字时,眼神会微微波动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捕捉到了儿子在讲述那些看似轻松的故事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疲惫和沉重。那些牺牲战友的名字被沙锦用幽默的外壳包裹着说出来,反而更显悲凉。
“我们队里那个小年轻,王猛,还记得吗妈?上次您托人送来的能量棒,他一个人就干掉了半箱,结果训练时撑得跑不动,被天队罚得够呛…”沙锦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但当他提到“上次任务,老李他们小组在C-7区遇到F病毒孢子云…”时,声音不易察觉地低了下去,语速也慢了一拍。他没有描述具体的惨状,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没回来”,随即又立刻用另一个笑话岔开了话题。
墨钦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用力握紧了儿子的手。沙延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沉默了几秒。
整个办公室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有沙锦故作轻松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里回荡。那些被幽默包裹的伤痕,那些强颜欢笑下的牺牲,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叙旧的温情之下,是无法回避的残酷和悲剧底色。
茶香在空气中渐渐变淡。当沙锦讲完一个关于沙锦如何在极端无聊的潜伏任务中用口哨模仿基地警报,吓得整个小队差点暴露的“英勇事迹”后,办公室内短暂的轻松氛围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
沙锦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在光滑的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坐直了身体,目光先看向母亲墨钦云,眼神中那份面对至亲的依赖感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而专注的探询。
“妈,”他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谈论公事时特有的、刻意保持距离的温和,“去年…下面几个大区的‘物资供应’,还稳定吗?我听说A区那边有一年的时候,好像有点‘供货紧张’?”他用的是最平常不过的词语——“物资供应”,但在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这指的是关系到安全区数千万人生存的基础生活物资配给。而“供货紧张”,则委婉地指向可能存在的物资短缺或分配不均问题。
墨钦云脸上的慈爱也瞬间收敛,属于资源管理最高决策者的精明和敏锐回到了她的眼中。
她微微颔首,端起自己的茶杯,姿态优雅而从容,声音同样平稳,“整体供应线是平稳的,调配机制一直在优化。A区那次…应该是‘运输通道’临时受极端天气影响,加上‘仓储管理’环节在轮换时出了点小纰漏,导致局部地区‘配送’延迟了几天。”她同样用着最日常的词汇——“运输通道”、“仓储管理”、“配送”。
她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具体的“小漏洞”和“小老鼠”,但沙锦立刻明白了关键:那次的问题就出在“小漏洞”和“小老鼠”,而且大概率还没有被解决,甚至是日益严重。
“嗯,那就好。”沙锦点点头,表示理解。他随即转向办公桌后的沙延龙,语气依旧平静,但目光却变得更为深沉,“爸,最近…‘你那边’有什么‘新项目’要启动吗?或者…对之前一些‘项目’的执行情况,有什么新的‘评估意见’?”他巧妙地用“项目”代替了具体的政策或计划,“评估意见”则隐晦地指向高层内部的博弈和权力动向。
沙延龙向后靠进宽大的高背椅中,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背后的阴影里,只有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在台灯的光晕下格外清晰。他双手指尖相对,搭在桌面上,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威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桌上的一个纯银打火机,在指间缓缓转动着,金属表面反射着幽冷的光。
“新‘项目’…自然是有的。”沙延龙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大方向’不会变。有些‘合作伙伴’对某些‘旧项目’的‘效率’和‘长期收益’提出了些…不同的看法。”他转动打火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目光若有深意地掠过沙锦,“特别是关于…资源‘投资’的‘优先级’问题,讨论比较…热烈”。
“而且我还有些小道消息,就是最近的‘风浪’有点大,而且主要集中在‘军方’,和这次的‘乘风破浪’计划有很大的关系。这个计划在我看来要实现的话很困难,但是由于‘军令不可违’,所以‘军方’目前也只能顶着压力硬上了”。
他避开了所有敏感的词汇和具体指向,但沙锦瞬间捕捉到了核心信息:最高联合委员会内部,以柯振邦为首的力量,正在用战略部署和人员调整对以董其锋的势力进行质疑和施压,核心矛盾点在于权力分配和战略方向!而“乘风破浪”计划,这个被柯振邦强加给董其锋的“不可能任务”,很可能就是这场博弈的关键棋子!
“那…这个‘乘风破浪’…的‘新方向’呢?”沙锦不动声色地追问,终于点出了那个悬在他们头顶的致命之剑。他依旧用着模糊的词汇——“新方向”,但眼神却紧紧锁定了父亲。
沙延龙摩挲打火机的指尖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沙锦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深藏的、属于父亲的忧虑。
“这个‘新方向’…”沙延龙的声音更加低沉,一字一句,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是‘上面’亲自拍板,力排众议定下的‘战略级试水’。‘资源池’会优先保障。‘预期效果’…需要一线的‘实际操作反馈’来验证。”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幽深,“执行层面…不容有失。你,明白吗?”
这看似官方的套话,在沙锦耳中却如同惊雷!
“战略级试水”——意味着这计划本身就是一场豪赌,一场高层在战略层面的直接博弈!
“优先保障”——意味着他们这支尖刀队伍将获得顶级的装备支持,但也意味着他们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决定博弈天平倾斜的关键砝码!
“不容有失”——这冰冷的四个字,背后是赤裸裸的、没有退路的博弈任务!失败,不仅意味着队员的牺牲和海洋净化的失败,更意味着柯振邦将借此对以董其锋为首的势力发动致命一击,而他们这些执行者,将成为高层向‘天宫’转变的牺牲品!
沙锦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但脸上却没有任何异样,只是迎着父亲深不可测的目光,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平稳无波,“明白了。在执行层面,我们会尽全力”。
办公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台灯的光晕似乎也黯淡了几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暗流、算计、牺牲和无法承受的后果,在昏暗的光线中无声地汹涌激荡。
接下来,谈话变得更加隐晦而跳跃。沙锦又询问了几个关于“建筑材料”、“能源供应稳定性”、“特殊人才引进”的问题。
沙延龙和墨钦云的回答同样滴水不漏,用着最日常的词汇,传递着最核心、最敏感、直至最高层的信息碎片。
墨钦云提到某个“新成立的物流协调小组”被赋予了“特殊调配权限”,沙延龙则暗示“某些审计程序”正在“加强对老旧项目的审查力度”…每一个看似平淡的词语组合,都像一块拼图,让沙锦对最高层那盘错综复杂、步步杀机的棋局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这场关乎人类文明命运、却只能用最隐晦方式进行的“家庭谈话”,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信息在平静的语调下完成了惊心动魄的传递,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在交谈的东西是什么,他们是否达成了某种共识和计划,以及他们交谈的东西到底有多么的重量级。
当最后一个话题结束,办公室内的气氛达到了一个无声的凝滞点。沙延龙和墨钦云的目光都落在沙锦身上,那目光里有身为决策者的深沉嘱托,更有身为父母的、无法言说的担忧和牵挂。
沙锦站起身。他走到母亲墨钦云面前,弯下腰,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用力的拥抱。墨钦云紧紧回抱着儿子,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几秒钟后才松开,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但她迅速控制住了情绪,只是用力拍了拍沙锦的背。
沙锦又走到父亲的办公桌前。沙延龙也已站起身。父子二人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对视。沙延龙伸出手,沙锦也伸出手,两只手紧紧相握。
父亲的手宽厚有力,带着常年握笔和掌控权力留下的薄茧,传递着一种磐石般的力量和无声的支持。沙锦的手则坚定而沉稳。
“保重。”沙延龙的声音低沉而厚重,只有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您和妈也是。”沙锦点头,眼神坚定。
没有更多言语。沙锦最后看了一眼昏暗光线中父母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刻镌刻在心底。然后,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门口,拉开那扇厚重的合金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走廊明亮的光线中。
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因为工作的原因不得不彼此分开,在望不到彼此身影的地方默默工作着。两三年才有可能有一次的短暂见面让他们无比珍惜此次的“家庭聚会”,因为就连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人生中与对方的最后一次谈话与拥抱。
办公室的门无声地关上,再次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墨钦云走到丈夫身边,沙延龙伸出手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两人望着重新紧闭的房门,久久无言。
台灯昏黄的光晕下,只有沉默在蔓延,沉重得如同窗外那片即将被风暴吞噬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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