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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吵啊
那是高考前两天,夏季的暴雨总是来势汹汹,在一片天地昏暗中裹挟着狂风从这边咆哮到那边。牧简顶着书包急匆匆跑回家,他很讨厌这种不顾一切的失控,哪怕是自然界,一旦背离了牧简的计划也会被判处死刑。
刚跨进家门,他就听到了父亲的打鼾声,母亲被厨房油烟呛到的咳嗽声,以及家中唯一值钱的那座老钟发出的拨针声。
小时候牧简觉得30平的房子望不到头,但随着家里从一室一厅分割成一室半和半厅,才发现30平的房子只够三个成年人在屋檐下互相伤害、挣扎谋生。
牧简几步路走进厨房,开始在妈妈身后洗菜。等妈妈一道菜炒完,牧简连菜都切好了,正小心翼翼地剥着蒜。
“牧简回来了啊,去叫你爸起来吃饭去,等会饭菜凉了他又要开始吵吵。”
牧简转身,边应声边走向卧室。
“妈您别炒那么多,咱家没有冰箱室温容易坏。”
此时牧简堵在卧室门前,深吸一口气开始敲门。
“爸,您醒了吗,可以起来吃饭了,妈做的都是您爱吃的。”
无人响应…
鼾声依然如雷…
牧简只能视死如归般拧开了门:“爸,起床吃饭啦,吃完再继续睡!”
有节奏的鼾声被故意打断,牧华军眼睛还没睁开,就已经开始骂骂咧咧:
“小兔崽子声音那么大想吓死你爹吗!那么想让你妈再找一个,到时候人家看你个拖油瓶那么大,谁要你们俩!”
牧简扭头就走,完成了程序后自动开启耳鸣模式,撑开折叠桌帮忙摆放碗筷。
照旧是牧华军先发表重要讲话:“还有两天就高考了复习的怎么样了?我那工友闺女现在每天通宵复习,你到时候要是连那个娘们都没考过看我怎么扇你。别以为你现在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了,你前十八年可都是我出钱养的,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接着是牧简提出工作报告:“我在学校三年都是年级第一,B中学生平均水平虽然比不了A中,但是我的成绩在A中也是中上,考个H大是绰绰有余。”
之后是牧华军提出审议意见:“你还有脸提A中,当初要不是你考那么差能上不了A中吗?你和你们初中老师串通一气,我还真以为你妈守着你上初中能考个状元出来。”
他好似恨恨般仰头灌了一杯白酒,打出的酒嗝又响又臭。
“没想到原来不是颗金蛋,到头来让我在工友面前颜面丢尽!我还和你一块去教育局门口问能不能给你走关系塞进去,人家鸟都不鸟我!也不知道你妈是守着你还是外边有人,你们俩都拿着我赚的钱乱搞。”情到深处,牧华军又灌了一杯,眼睛猩红地盯着牧简和兰英。
最后是兰英开始做调解工作:“好了好了怎么一喝醉就好赖不分了,你那么多工友的小孩哪个比牧简考得好?哪个不是连高中都上不了?有这个儿子是你们老牧家祖坟冒青烟了……”
兰英扭头看向牧简:“牧简别往心里去,我不求你考得怎么样,咱不一定要考好学校,你要是失利了咱去学门技术也行昂,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牧简照旧置若罔闻,起身朝碗里夹几筷子爱吃的菜,趿拉着拖鞋走进自己的半间卧室。
他猛灌了一大口水,放下碗在床上挺尸,牧华军的辱骂声顺着门缝钻进来。
好吵啊……
积蓄了一晚的暴雨终于落下,牧简嫌吵一般翻过身又拉过抱枕堵住双耳。
叶辰推门时看到的是企图把自己缝进抱枕里的牧简。
以及…一个空酒瓶?
牧简躲在阴影里抵抗着任何光亮的进入,即使室内已经昏黄,却总像是不满意般将自己藏起来。像将要溺水的人抱紧抱枕,抱着大义凛然的决心誓死守护最后一片黑暗。
叶辰看了一会沙发上蛄蛹的身影轻笑一下,上前几步一把拽开抱枕,让牧简整个人都暴露在光亮下。
牧简咻然睁眼,眼中仍存闪烁星光,他像有夜盲症般睁大双眼,却又因酒精麻痹只看到一片模糊重影,眼神痛苦又悲伤。张开嘴却发不出音节,像溺水的人在急切地寻找着浮板…
四处摸索下他选择了眼前的庞然大物,再次闭上双眼紧紧拥着不敢放手。
叶辰现在才明白自作自受是什么意思,少年的呼吸在自己耳旁急促掠过,单薄的身影不顾一切地贴紧,全身颤抖着仿佛在献祭自己,而自己就是那个救世主。
这感觉并不好受,叶辰小心翼翼又不容置喙地将这醉鬼分开,给他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半躺着,又拿来急救用品消毒包扎。
他发现这人手臂上不止一处划痕,月牙状的那些是较短的手指甲印,留疤的是小刀刻痕,长一些红肿一些的是最新的伤痕,看着像齿痕的是没过磨牙期又缺少工具临时啃的……叶辰一边包扎一边细数伤痕,逐渐沉默了下去。
良久,他看着牧简尚且青涩的五官,重重地叹了口气。
但还没等他喘完气,一道惊天巨响吓了他一跳。
身旁这个未成年一看就没喝过洋酒,整瓶基酒被当成啤酒一样乱灌,自己才出去一会就差把瓶子吃了,现在止不住地吐起来。
更多声响接踵而至,沙发上沾染了各种污渍,使得其身价直降两个零。
而罪魁祸首置若罔闻,因为喝得又快又急,胃部的灼烧感层层叠加,这会儿终于将胃里的东西吐出来,牧简舒缓眉头再次入睡。
叶辰:……早知道死外头了。
牧简是被太阳光刺醒的,醒来却发现是一间陌生房间,屋内色彩单调但并不冷清,相反是以暖黄色为基调,边缝处又点缀些许蓝色。牧简看着如此温暖的房间,内心闪过很多念头,最后却只剩下一种感受。
这个房间让人感觉…很想活下去…
“咔嚓”一声,叶辰打开客卧门和牧简面对面。
“呦醒了?人不都讲有心事睡不着吗,在陌生地方一觉睡到十一点的人也会寻死觅活吗?”
说罢上前两步将手里的账单怼在牧简眼前:“昨晚的账单,店里不让赊账啊,付完了再走。”
酒费2500,吐沙发罚5000,住宿费5000。
……?!!
“黑店吧你,我昨晚看瓶子上标价25才拿的!还有那沙发,5000都能买个新的了,你一个居民楼小酒馆买那么贵的沙发干嘛!?”
仿佛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叶辰嘴角挂着的标准商业假笑立刻淡去,转而像看老赖一样上下审视牧简。
“小朋友我这是25一毫升,看不懂数字那没发现满瓶都是洋文吗,这酒一看就是很贵的样子。还有那沙发是B&B Italia牌的,光是这名声就够你赔的。再说了我有的是钱,就喜欢枯井沿镶玉栏,你是没看到沙发让你吐的,我是沙发都要自尽了。”
牧简愣了一下,彼时他的法学专业素养正熊熊燃烧:“欺诈!你这明显是欺诈!我这属于重大误解!谁在玻璃瓶上标一毫升价格多少?!还有那住宿费怎么回事?你这屋子再好看也不值五千啊!”
叶辰听完再次露出标准礼仪笑容,如春风般和煦,但在此时的牧简看来是一个新阴谋的诞生。
“最瞧不起你这种付不起就挑剔的人了。”叶辰顿一顿:“这样吧看你长得像未成年,那这钱就让你父母来还吧,我顺便告诉他们你为什么在这里。刚好你手机在我这里,你不好意思说我来替你说。”
说罢,叶辰作势从口袋中拿出牧简的手机。
“不要叫我父母!我18我成年了,我就是H大的学生!我求求你不要告诉他们!”
牧简猛然从床上弹起,全身的刺突然炸开,整个人警惕又无助地看向叶辰,好像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他欺负哭。
“我付!我付!大哥您昨天救我证明您一定是个好人,我上大学后家里就不给钱了,全靠做兼职撑下来。一万多全给您我真活不下去了,能不能便宜一点点,我分期付给您。”
此时的牧简像被戳中死穴,眼神死死盯着叶辰,大有一种对方不同意就要偏激地磕两个头的感觉。
可能没有依靠就是这样,习惯性所有事一个人扛,喜欢一条路黑到底。
做事没有人兜底,任何挫折下面都是万丈深渊。
叶辰并没有欣赏他人脆弱面的癖好,他很快给出了PlanB。
“18瘦的像16一样,扶贫没扶到你们家吗?付不起那只能让你在我这偿债了。”
“从现在做到年末,每天下午五点到九点我要看到你在酒馆报道,今年一过一笔勾销。”
牧简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莫名地相信眼前这个人不会骗自己,或许是对方自甘风险的救助,或许是自己醉酒后非但没有被扔出门,还从对方家中醒来。
家,对于牧简而言,是一个私密又体现自我的地方。
他相信,叶辰和这件屋子一样温暖可靠。
当然了,自己已经穷得没有东西能骗了……
“帅哥来玩嘛~看你长得帅给你打半价。”
九月某一天的下午五点,牧简准时出现在“夏至”门口,看也不看门口笑得像孔雀开屏的叶辰,径直迈入酒馆。
和店员们打招呼,穿上工作服,被店员捏脸,带上防尘口罩,牧简喜欢规则和程序,也喜欢在酒馆打扫卫生。
两三个月来,他一直践行着契约,赶上暑假没课,一带完家教就往酒馆赶。
一开始担心自己胆小没见过世面,会闹出不少笑话。但是酒馆里的店员都笑嘻嘻看着他,脏活累活不让他干,看他年纪小还经常给他塞零食,也不问为什么每天只工作四个小时,偶尔大家还会约着吃晚饭,当然聚餐地点总是叶辰那栋富人区小别墅。
酒馆里没有出现牧简的刻板印象,不仅没有权色交易和毒品交易等违法犯罪行为,客人们也都和和气气,少有几个喝多的也会被保安请出去。牧简不仅没有“学坏”,反而结识了一群“说得上话的人”,也学会很多调酒方法,不过叶辰以不让他喝酒为由全灌到自己胃里了。
牧简每次被剥夺饮酒资格时都能想起自己是“戴罪之身”,不知道叶辰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帮忙,反而每天自由自在会不会后悔让自己来工作。
一切都很好,直到秋分那天,牧简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人给自己编织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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