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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烈日
一个身穿蓝色衬衫的男人站姿笔挺,拿着带有“滨海新闻中心”字牌的话筒,对着直播间和现场的观众打了招呼。
声音温柔宛若春风化雨。
“镜头前和现场的所有‘书虫’们,大家好!我是今天的主持林卿许。“
这次的访谈没采用过于严肃的方式,就像是一场闲时的聊天。林卿许面带笑容,精准地把握访谈节奏,轻而易举地挑起观众的兴趣,潇洒从容地解决留下的悬念,像是一个操弄人心的大师。
一切进行的无比顺利。
林卿许按照访谈大纲的要求逐渐步入今天的主题:“江老师,在您的新作《绯闻》中,主角徐青曾经历的许多幸福时刻在故事的结局似乎都转化成了压垮他的沉重负担。您这样的情节设计,是希望通过徐青的命运向读者传达怎样关于‘幸福’的理解?”
江寄懒洋洋抬眼看向林卿许,他的眼睛狭长,眼尾上挑,瞳仁又大,直看的人心里发毛。
江寄礼貌微笑,身体前倾,双手交叠着放在桌面上,“鲍埃蒂在《哲学的慰藉》中提到,人生的苦难为人探究幸福的超越意义提供了借鉴或启迪。”
他又坐得更端正些,目光专注地看着林卿许,“近段时间,我非常认同史铁生先生的一个观点:苦难某种意义上,恰恰是通往幸福的大门。我对此深信不疑。”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林记者之前提到是幸福‘创造’了苦难,我认为这些说法有些片面。更确切地说,正是经历过幸福的甘甜,才会让随后遭遇的苦难显得格外痛彻心扉。”
江寄靠在椅背上,姿态略显散漫,但话锋依然清晰,“反之亦然,经历过苦难才更能体会到幸福的来之不易.......”
林卿许避开江寄专注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江寄言语间对过往的隐晦提示,他忍住提问的冲动,轻松笑道:“看来江老师深有体会.......”
他本想就此终结这个话题,却没想到江寄竟然点了点头,接过话说:“当然啦,毕竟创作源于生活嘛。”
林卿许的笑容僵在脸上,嗓子紧了紧。想到书中主角的经历,他的心像是一张被水泡胀了又被人拧干的抹布,大剌剌地晒在太阳下。
公司破产、父母双亡。其实也不一定就是亲身经历,对不对?
钟凌坐在林卿许旁边,面色潮红,轻喘着气。
他在访谈开始前五分钟才抵达现场,很多事都没来得及交代,但是他对自己的实力比较自信。尽管如此,差点迟到这种事肯定少不了要挨骂。
他抿了把手心里出的汗,向林卿许瞥了一眼,对方似乎愣住了。
他在心里嗤笑一声,也不是那么游刃有余嘛。
“江先生,您刚才说‘创作来源于生活’。书中徐青经历了公司破产和父母双亡的巨变,这些描写极具说服力。”钟凌轻轻放下面前的访谈大纲,面带微笑,目光却直勾勾的,“这是您理解‘幸福是苦难之门’的亲身基础吗?”
说话迅速,吐字异常清晰,林卿许想打断都不行。
“……”
江寄将视线移向这个毫无存在感的人。图书馆的空调舒适,而他的脸色潮红,想必是剧烈运动过,眼神看起来很贪婪……
江寄多少带了点职业病,在碰到一些人或者事情时会下意识分析。在面对这样让人不爽的问题时,他的表情没有半点不耐,反而笑起来。
他似乎能猜到对方提出这个冒犯的问题的原因,或许是看他之前都太过配合,所以想铤而走险。
他其实不太在意掩藏自己的私人信息,说与不说,全凭心情。他余光瞥见林卿许的眉毛轻微皱起,嘴唇紧抿,脸色有些发白。
联想到卫生间的初次见面,他又笑了一下。
这么小心翼翼做什么……我又不想变成别人的“敲门砖”。
他双手抱胸靠向身后的靠背,说话不紧不慢:“如果按照你的逻辑,写谋杀案的作者是否都得亲自杀过人?”
他舔了下后槽牙,笑道:“抱歉,我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下一个。”
说完,他向林卿许投向目光。
话音刚落,钟凌的脑中空白一片,再反应过来时手心的汗已经重新冒了出来。江寄的眼睛不再看他,他却感觉如坐针毡。
之所以敢这么提问,他其实是有把握的。从之前采访的种种表现来说,江寄并不避讳自己的经历。身为金鹰文学奖的提名,只要江寄愿意说出一点点爆料,都会带来无与伦比的话题热度。
周围的环境安静得不太正常,他紧紧盯着面前的大纲,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向他。
林卿许眨了眨眼,身体微微转向江寄,像是一个突然联机的机器立刻接过话头,目光真诚,语气略带歉意:“非常感谢江老师分享的创作理念,这已经给我们提供了非常深刻的解读视角。”
他挑了一个不容易出错的问题:“您似乎总能在生活里捕捉到那些‘安静的毁灭性瞬间’,这是一种天赋还是后天训练呢?”
江寄挑了挑眉,说:“这两者或许都是谎言。不过对于我个人......”他笑了一下,“出版社肯定希望我说‘全是天赋’,这样书能多卖两本。”
现场的观众笑出了声,冲破了刚刚尴尬的氛围。江寄耸耸肩,说:“林记者,从刚刚聊天我就发现我们特别投缘。”他一只手支着脸,勾唇笑道:“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啊?”
话题毫无准备地被切换,林卿许微笑的表面被戳了个粉碎。他从来没想过江寄会问这个问题,更别说是在采访现场。
追逐他的勇气早在四年前的那次圣诞节被摔得粉碎,仿佛再也拾不起来。再次听到这个问题,他连承认的勇气也没有。
他咬咬牙,专业的职业素养让他迅速作出反应,开玩笑道:“也许是因为您笔下捕捉的那些‘安静的毁灭性瞬间’太过真实,让我总觉得能写出他们的人,一定是旧识。”
他对上江寄的眼神,心中猛然一颤。他声音放低了一些,眼睛雪亮,似乎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今天一见,果然如此。”
江寄看着他的眼睛,忽地一愣,然后笑着点了头。
……
刚刚的意外被轻而易举地揭过,连同在听到问题时的酸胀和失落。等采访完,林卿许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句话时,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感受。
关掉直播后,工作人员引导着现场的观众排队进行签售。林卿许终于得到喘息,跟着苏晓开门出去透气。
这次的失误不止是钟凌一个人的,更多的是这个团队的问题。苏晓带着他们进行复盘,并提出要一起找江老师道歉。
江寄一出来就看见这一幕。他哈欠打到一半被呛了一下,在走廊咳得天昏地暗。林卿许下意识抓着自己的保温杯递过去,却在半途止住。
他总是在这样没必要的细节上格外恪守分寸。
林卿许愣了一下,默默将保温杯背在身后。
苏晓拉着钟凌走过来,和林卿许并肩站在一起:“江老师,非常抱歉,刚才那位是新同事,提问欠考虑,请您海涵。”
江寄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一副不想跟他们多聊的样子。
林卿许微不可察地失落了一下,再回神时,江寄已经走远,连个背影都没留下。
“走了。”苏晓喊了一声呆在原地的林卿许,“还有一些后续要处理。”
林卿许苦笑一下,转过身跟上苏晓。脑海中却闪过一些记忆中零碎的画面。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喊住苏晓:“晓晓姐,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先走了。”他转身跑向江寄消失的方向,“有事给我打电话!”
正值暮春,正午的太阳跟夏季比起来一点也不差,晒得人头晕。林卿许跑着进入公交车,喘着气对好心等了他一会儿的公交车司机道谢,眼睛不自觉地向后窥去。
江寄身形高挑,扶着公交车扶手的手臂青筋若隐若现,黑色的卷发看起来乱糟糟的。他的头靠在举起的手臂上,此刻就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猫,正闭着眼假寐。
看样子前面的动静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的侧脸上,割出一道阴影。
林卿许呼吸一窒。
他跟着江寄从市中心到一个老旧小区,人越来越少,林卿许只得跟得远一些才不会被发现。这是市中心唯一剩下的老小区,几周前还报道说要将老小区改迁,政府给了很优厚的条件,这里的居民大部分已经妥善安置。
江寄一个大少爷来这里做什么?
林卿许压下心中的疑虑,脚步不自觉加快了些,跟着江寄拐过小区里纵横交错的小巷。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小区里飘满饭香。途径某户人家时,窗户隐隐约约传来可乐鸡翅的香味,熏得林卿许在某一瞬间透过这些朦朦胧胧的味道看到小时候。他只愣神了一会儿的功夫又快步跟上,才发现,人早已经没了踪影。
林卿许呆呆站在原地,直到汗水沁湿了衣服才回神。他好不容易才再次遇到这个人,什么都还没说却早已不见踪影,林卿许有些懊恼又觉得习以为常。
这样的错过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林卿许已经麻木了。
或许两个人就是有缘无分。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认真的跟丢后,叹了一口气,准备离开。
“喂!”
熟悉的声音传来,林卿许猛地扭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抬头!”
林卿许仰起头,强烈的阳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那个男人在喊完后回头看了一下,然后双手撑住窗台一翻,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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