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祁访枫看了眼，门后站着两个人。

　　……大抵可以草率地称之为“人”。

　　祁访枫的视线一瞬间就被那抹亮眼的白吸引了。

　　左侧的“人”穿了一件颜色异常鲜艳的直裾，白发丰厚长直，用发带束在脑后。蓝眼睛圆润而明亮，皮肤异常白皙平滑，没有毛孔，侧过脸时表面还闪着碎光。五官比例兼具人类审美中的“英俊”和非人的怪异。

　　她还长着一对尖锐瘆人的毒牙。

　　祁访枫知道这地界没几个纯种人类，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明显的非人类特征，忍不住问：【“她是什么东西啊！”】

　　【“蛇。”】圣通王心灰意冷，说话都有气无力，【“海蛇，白蛇，海底迁居上来的。”】

　　……这是品种的问题？

　　她又问：【“右边那个呢？”】

　　【“死人。”】圣通王说。

　　祁访枫：【“哦，你仇人。”】

　　她便更仔细地去打量右边的“人”。

　　她身上是半旧的长衫，略微蓬松的黑色长发随意披散，发尾炸毛到卷曲。纯黑的虹膜中分布着银色的皲裂花纹，宛如夜空中的星座。眼下还有一道黑色的纹路，像叛逆青年涂在脸上的油彩。

　　有点像非主流，总之没有明显的兽类特征，混进纯种人类堆里也不起眼。

　　黑发女妖嘴角含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祁访枫，她看了一会，伸手戳戳女娃的脸。

　　长官说：“……难得您也在。这个孩子，麻烦二位女君了。”

　　黑发女妖说：“可不敢要，一会儿得被弹劾奢靡的。”

　　长官苦笑一声：“您又不入朝为官，谁能弹劾您？”

　　黑发女妖笑眯眯的：“只要想攻讦，没有找不到的角度。”

　　长官不说话了，白发蛇妖就站着发愣，眼神有些放空。

　　就在祁访枫觉着这家人不会要她时，蛇妖忽然像开机了似的，坚定道：“我要！”

　　黑发女妖就说：“那我们就不多推辞了。”

　　【“哇，还会变脸。”】祁访枫说。

　　圣通王冷笑两声。

　　“还请您跟我去录写册子。”长官说。

　　蛇妖从她手上接过婴儿，黑发女妖则随着军官离开。

　　【“目前寿命：1天零四个小时。”】圣通王跟个报幕机似的冒出来。

　　祁访枫困惑地看了看天色：【“谁给我加的一天？”】

　　圣通王说：【“这个军官，还有城门那些士兵。”】

　　【“不是非得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才作数。”】它慢条斯理道，【“同情、善意……都可以算进广泛的爱。只不过‘爱’的程度与增加的寿命挂钩，有人越爱你，增加的寿命就越多。”】

　　【“……你个傻帽怎么不早说！”】

　　圣通王故作委屈：【“是你们人类对爱的定义太狭窄。”】

　　【“你给我等着。”】

　　【“干什么？”】圣通王警觉了。

　　祁访枫冷笑一声：【“我会让你知道，人类对恨的定义并不狭窄。”】

　　祁访枫在这个家里安顿下来了。

　　但她的监护人好像完全意识不到小婴儿是要吃饭的。被放在床上的祁访枫冷静地想。

　　女娃呜哇两声，蛇妖警惕地看着她，好像面对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祁访枫试图表达自己的想法，但只发出了奶声奶气的婴语。

　　蛇妖茫然地看着她，试探地模仿：“咿呀？”

　　祁访枫：“……”

　　【“她是个心智健全的监护人吗？”】

　　圣通王就说：【“起码四肢健全。”】

　　祁访枫忽然感到了微妙的绝望。

　　蛇妖看着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坚定地转身就走。

　　就在祁访枫试图威逼利诱圣通王显形喂她时，屋舍的门又被打开了。君华带回来另一个女妖，她瞧了一眼，立刻皱起眉头：“这孩子是谁送来的，也不知提醒几句。”

　　女妖一边点火烧水，一边排开瓶瓶罐罐，叮嘱道：“我您心肠好，但这个年纪的孩子您根本照顾不来，不能人家送来你就养。”

　　君华还是个亚成年，她生不出来化形的幼崽。

　　但她也不解释，就默默听着。这反应落到邻居眼里就是默认了，她低头打量着，表情变了变，声音也压低了：“这孩子可是先天不足？”

　　蛇妖说话一顿一顿地：“应该？”

　　蛇妖还没学全陆地语，说话不流利，邻居早就见怪不怪。听了她简单的描述，邻居看婴儿的眼神立刻怜悯起来。

　　【“当前寿命：两天。”】

　　祁访枫立刻感动地抱住邻居阿姨，送她一个甜笑。

　　邻居看看乖巧的婴孩，再看看同样懵懂的亚成年，不由得操心起来：“女君是极有能耐的，养个孩子自然不在话下。既然抱回来了就要好好照看，有什么不懂的都来问我……”

　　惨叫个不停的蝉不知道被谁掐了。

　　祁访枫终于吃了顿饱饭。

　　在她咽下最后一口饭时，太阳彻底落山了。

　　祁访枫躺在床上，真正脱离高度紧绷的状态后，心里还有些后怕。她偏头，握了握自己尚且幼小的拳头，终于才有了恍如隔世的茫然。

　　……也罢，重新活吧，好好活。

　　【“当前寿命：一天。”】

　　午夜已过。

　　第二天，四肢健全的监护人又出门了。

　　被放养的祁访枫在院子里慢腾腾地爬，爬到两家篱笆下边揪叶子玩。

　　【“小王，有没有什么弯道超车的法子？”】祁访枫问。

　　圣通王先是因为昵称尖叫着骂了她一会，然后说：【“没有！老老实实刷好感去吧！”】

　　祁访枫翻了个白眼，邻家阿姨的几个小孩就趴在篱笆上，嘀嘀咕咕地冲她指指点点，然后被阿姨抄走一顿暴揍。

　　熊孩子的哭声慢慢停了，邻居阿姨就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从她推门进屋起，那根木头的工作量就大了起来，不停开开合合，迎进来一个接一个的客人。

　　从她们的聊天内容看，这都是些受过君华恩惠的街坊邻居。比如日常照顾她的邻居阿姨，她就是服着劳役被大家族崔氏吃拿卡要，没钱给孩子看病，走投无路去偷盗，被抓住了险些被打死又被君华捡回来的。

　　为了捡这个人，君华转手就砍了好几个监工，并且至今没人敢找她们麻烦。

　　君华似乎有着相当特殊的地位和极其彪悍的武力，才能支撑她如此行事。

　　邻居阿姨笑呵呵地招待她们，主要还是坐在摇床边那铃鼓逗小孩，只时不时闲聊两句。

　　祁访枫和每个来看她的邻居都卖乖卖萌老半天，这些心善的邻居们就东一天西一天地给她凑，已经凑出三天寿命了！

　　祁访枫想，回头让圣通王把翻译关了，她得好好学一学妖族的语言。人类的寿命诅咒古已有之，那妖族一定有相应记载，找一找想来还是能找到办法的。

　　无论如何她不能光靠圣通王，总得自己找找出路。

　　……在三天内学会一门语言的概率是多少？

　　新生的脑子好用也没有这么用的。

　　她正摇着铃鼓逗大人玩，门又操劳地开了。祁访枫刚看清是谁，圣通王就发出了一阵爆鸣。

　　祁访枫的表情立刻痛苦起来：【“又怎么了祖宗！”】

　　圣通王她脑子里尖叫翻滚，飞快地穿梭，阴暗蠕动，激动得像只咬所有人的吉娃娃。

　　祁访枫皱着脸：【“若木到底哪惹你了？不然你出去跟她打一架，别成天折磨我！”】若木就是那个黑发女妖，是只蝶妖。

　　她这么一说，圣通王又不出声了。

　　祁访枫就继续拿铃鼓逗邻居阿姨高兴。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情绪价值给得越到位，长辈就越喜欢她，她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若木凑过来，摸摸她的脑袋，但没给加寿命。

　　是夜，祁访枫趴下床，艰难地走到书柜边上。

　　【“太好了，你这翻译还带书面功能。”】

　　她说着，一手扣住书本往下扒，借着重力拿到了它，挑月夜读。

　　第一个晚上一无所获，她在监护人查房前爬回床。前一天睡不够，第二天就直打哈欠，索性众人只当她年幼觉多，任由她睡。

　　在难得的清醒间隙，祁访枫抓紧时间卖萌卖乖，又从邻居们那哄来几个小时。

　　第二天晚上，祁访枫有了经验，她专门查找奇珍宠物相关——是的，人类对妖族来说是宠物的一种。翻了大半夜的时间，书上只提及了人类有多难养，要哪种珍稀药材等等。

　　聊胜于无，祁访枫把它们都记下来，继续往后翻。

　　月色蒸腾了，融化成一片晨曦，马上就天亮了。

　　祁访枫加快速度查找。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光亮泄入。

　　祁访枫翻书的手一顿，终于，她看到了微妙的曙光。

　　那是几行随手批注的笔记。

　　……妖之心是灵性的根源，也是修行材料之一。妖族死去，需以金器盛心，覆叶驱灵，焚七日，再与尸身分葬。

　　……妖心，可延长寿命。

　　所以，她能去对哪个妖族掏心掏肺？

　　祁访枫两眼一黑。

　　“哎呀，起这么早吗？”若木走进来，一手抱起她。

　　她看向地面，笑盈盈地：“这么小就懂得看书啦？”

　　祁访枫就瞪着眼睛装傻，一头扎进她怀里，装睡。蝶妖揉揉她的脑袋，没说什么，只是收拾起了一地书。

　　“真是的，玩起书来了。小心砸到。”若木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圣通王，这能成吗？”】祁访枫忍不住问它。

　　圣通王沉默了一会，它说：【“我不知道，你自己试吧。”】

　　隔着单薄的长衫，祁访枫听见了若木的心跳。

　　……怎么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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