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映烟雨

　　八月的锦衫省宁安镇，阳光像熔化的白金，泼洒在南祁二中略显陈旧的校门上，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攥出水来。

　　蝉鸣撕心裂肺，在道路两旁高大的香樟树荫里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烦躁的声网。

　　林烟雨拖着一个半旧的黑色行李箱，站在校门口。行李箱轮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咯噔”声。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浅灰色运动长裤，身姿挺拔，183的身高在报到的人流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却也格外孤寂。

　　额前细碎的黑色发丝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眼前这所即将承载他高三岁月的学校——红砖外墙有些斑驳，爬山虎在暑气中蔫蔫地垂着叶子，空气中弥漫着暑假尾声特有的、混合着尘土、青草和淡淡消毒水的气息。

　　“颐舒府邸”那崭新冰冷的寂静似乎还残留在感官里，转眼就被这所老牌重点高中扑面而来的、带着历史沉淀感和竞争压力的喧嚣所取代。

　　公告栏前挤满了提前来查看分班和宿舍安排的学生和家长，嗡嗡的议论声、行李箱的拖拽声、家长不放心的叮嘱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林烟雨的耳膜。

　　他感到一丝格格不入的眩晕。

　　他很快在公告栏密密麻麻的名单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林烟雨，高三（7）班，宿舍：207。目光在“207”上停留了一瞬，便拉着箱子，逆着人流，走向宿舍区的方向。

　　男生宿舍楼掩映在一片茂密的香樟树林后，红砖墙被经年的雨水和潮湿浸染出深浅不一的暗色水渍，爬山虎更是肆无忌惮地覆盖了大半墙面。

　　推开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质大门，一股混合着汗味、灰尘味、劣质洗衣粉和隐约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陈年的、属于集体生活的特有味道。

　　光线骤然变暗，长长的走廊像一条幽深的隧道，只有尽头一扇窗户透进昏黄的光。

　　走廊里堆放着各种行李，光着膀子、只穿大裤衩的男生提着水桶匆匆走过，大声打着招呼或开着粗鄙的玩笑。

　　林烟雨目不斜视，拉着箱子找到207的门牌。

　　门虚掩着，他推开。

　　一股更浓郁的、带着灰尘颗粒的空气涌出。房间不大，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靠墙摆放，油漆早已斑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

　　天花板角落挂着蛛网，墙壁上大块大块的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底色，像一张张丑陋的疤痕。

　　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那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光线昏暗发黄，勉强照亮这个狭小的空间。

　　靠近门口的下铺已经铺好了被褥，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瘦小的男生正埋头整理着书架上的书，听到开门声，只是飞快地抬眼瞥了林烟雨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去，没有任何交流的意愿。
　　另一张上铺的蚊帐里似乎有人，但没动静。

　　沉默像一层粘稠的胶水，在房间里蔓延。林烟雨找到靠近窗户、光线稍好的一个下铺位置，把行李箱推到床边。

　　他动作利落地打开箱子，拿出学校统一购买的、带着浓重化工纤维气味的蓝白格子床单被套。

　　铺床，挂蚊帐，整理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试图和室友搭话。

　　那个眼镜男生偶尔偷偷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林烟雨对这种沉默和疏离并不陌生，甚至感到一丝疲惫的熟悉。他换下被汗水微微浸湿的T恤，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干净的换上。

　　新T恤的棉质触感带来短暂的清爽。就在他刚把换下的衣服塞进行李箱时，放在床头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微信提示音。一条新的好友申请，备注是：[高三（7）班班主任李倩]。

　　林烟雨点了通过。

　　几乎是同时，他被拉进了一个名为“2024届高三（7）班冲刺群”的微信群。

　　群里的消息瞬间开始刷屏。

　　【李倩老师】：@全体成员欢迎新同学林烟雨加入我们307大家庭！ 请同学们修改群昵称为真实姓名。
　　【李倩老师】：座位表已排好，按照学号1对48，2对47……以此类推的原则分配同桌。请同学们下午三点前到班，按座位表就坐。座位表图片如下：[图片]

　　【李倩老师】：新教材和练习册已到，请以下几位男同学三点准时到教材室帮忙搬运：王浩、张强、李伟、**林烟雨**、陈嘉伟。

　　林烟雨点开那张座位表图片。表格密密麻麻，他很快在靠窗的第七列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第5行，林烟雨。视线往旁边一扫——
　　同桌：江映。

　　江映？

　　。。他压下心头的疑问，将群昵称改为“林烟雨”。群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各种名字飞快地修改着，夹杂着对新学期的哀嚎和对新同学的调侃。

　　【刘小雨】：哇！新同学诶！贤哥说是个帅哥？ @秦锐锐哥，你位置靠前，帮我们验验货呗！

　　【秦锐】：滚啊，我也就听说形象不错，具体啥样等会儿就知道了。反正坐我后面，跑不了。
　　【王浩】：@林烟雨欢迎新同学！搬书任务艰巨，兄弟，记得不要穿白衣服！
　　【张强】：李老师这效率，为什么年年都是我搬！[笑哭]

　　林烟雨看着屏幕上跳动的信息，指尖在“秦锐”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坐他后面？看来这个秦锐就是自己前面的同学了。

　　他没有在群里回复任何消息，只是默默记下了“三点到班”、“搬书”。

　　下午两点五十分。

　　高三（7）班的教室位于教学楼顶层，西晒的太阳透过老旧的蓝色玻璃窗，将室内烘烤得像个蒸笼。

　　天花板上的吊扇奋力旋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却只搅动起一股股带着粉笔灰和汗味的热风。

　　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学生。暑假的松散尚未完全褪去，空气中充满了重逢的喧闹。

　　女生们聚在一起分享假期见闻和零食，男生们则追逐打闹，或者围在一起讨论着刚结束的电竞比赛。桌椅被挪动的声音、嬉笑声、聊天声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刘小雨坐在靠窗边的内侧，正兴致勃勃地跟斜前方的同桌秦锐说话。

　　她齐肩发，大眼睛，探头探脑望门口：“oi，新同学真那么精神？坐你后面诶！” 语气难掩好奇。

　　秦锐小麦色脸庞带着玩世不恭的笑，穿着篮球背心，大大咧咧靠在椅背上：

　　“贤哥亲口说的，还能有假？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手臂肌肉线条流畅，笑容背后藏着一丝对班级新格局的审视。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光线被一道修长身影挡住。

　　喧嚣声浪骤降几度。几十道好奇、探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林烟雨站在那里。黑色T恤，身姿挺拔，面容清俊。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清晰轮廓。他表情平静，眼神沉静地扫过教室，像深潭，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带着无形的疏离与压力。

　　“哇…” 刘小雨低呼，眼睛发亮，脸颊微红。

　　秦锐挑了挑眉，吹了个无声口哨。

　　林烟雨无视目光，径直走入。视线快速锁定讲台侧面座位表，确认第七列第五行——靠窗列中间位置。

　　他拉着书包带，步伐沉稳走去。

　　在第七列第五排坐下，书包挂椅背。利落地拿出笔记本和笔袋，整齐摆放在课桌右上角。

　　窗外阳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阴影。他像座沉默岛屿，隔绝了喧嚣。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并未消失。

　　刚整理好，一道清亮、不容置疑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王浩！张强！李伟！林烟雨！刘强！五个人，教材室集合！动作快！”

　　所有人望去。

　　班主任李倩，二十七八岁，利落米色亚麻衬衫、黑色九分裤，扎清爽马尾，小麦肤色，眼睛大而亮，双手叉腰，目光精准扫过被点名的五人，眉宇间是蓬勃朝气和不容反驳的干练。

　　林烟雨收起手机起身。秦锐拍拍他肩膀（动作自然）：“兄弟，走呗，苦力时间到！” 另外三人也唉声叹气站起。

　　五人鱼贯而出。经过讲台，林烟雨闻到李倩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

　　教材室在一楼西侧，阴暗潮湿，堆满小山般的新书，油墨和纸张气息浓郁。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李倩指挥：“王浩张强搬数学历史放左！李伟刘强搬英语政治！林烟雨你个子高，语文地理最重的两摞归你！”

　　林烟雨点头，走向语文教材。那捆书半人高。他弯腰，双手扣住麻绳下方，腰腹手臂同时发力，稳稳提起。

　　动作沉稳有力。转身准备搬化学书时，旁边搬英语书的刘强脚下突然趔趄，捆书绳松散，几十本厚重英语书哗啦散落！几本砸向林烟雨刚搬起的地理书。

　　林烟雨反应极快侧身，但手中沉重的语文书限制灵活度。“嘭！” 一本硬壳《牛津高阶》尖角狠狠撞在地理书捆上方边缘。

　　地理书没掉，冲击力让最上几本猛地外滑。林烟雨下意识收紧手臂稳住——

　　“嗤啦！”

　　布料撕裂声。

　　他新换的T恤右下摆，被一本地理锋利书页边缘划开一道长口子！同时，散落英语书上的厚厚灰尘腾起如烟，扑了他满怀！

　　林烟雨僵在原地，抱着沉重的语文书。低头看去：T恤上，一道刺眼破口从腰侧延至下摆，破口边缘沾着灰黑污渍。前胸腹部更是落满灰扑扑印子，瞬间狼狈不堪。

　　“我靠！对不起对不起！” 刘强脸煞白，手忙脚乱道歉捡书。

　　李倩快步走来，看到林烟雨衣服破口和灰尘，皱眉：“哎呀！刘强小心点！林烟雨你没事吧？衣服……” 语气歉意关切。

　　林烟雨深吸气。灰尘呛入鼻腔。刺眼的白色伤痕嘲弄着体面。一丝冰冷烦躁爬上心头。

　　他闭了闭眼，再睁时眼底已平静。
　　“没事。” 声音低沉。他小心放下语文书，沉默弯腰帮刘强收拾散落的英语书。动作依旧沉稳，仿佛无事发生。

　　但那件破损脏污的T恤，格外扎眼。

　　搬完书回到教室门口，即使穿的是黑色，林烟雨T恤的狼狈已无法遮掩。破口纤维翻卷，灰黑污渍依稀可见。他额角渗汗，几缕黑发湿贴皮肤，呼吸微促。教室闷热空气裹挟着喧闹余温扑面。

　　他微蹙眉，径直走向靠窗座位。

　　窗外阳光斜射，在课桌一角投下明亮光斑。他走到座位旁，正欲拉椅，视线不经意落在右侧——他同桌的座位上

　　动作彻底僵住。

　　他的同桌正趴在桌上补眠。

　　深栗色柔顺长发凌乱铺散桌面，几缕滑落颊边。女孩穿着校服白衬衫和藏蓝百长裤，露出的手臂纤细白皙。

　　她侧脸枕着手臂，只能看到小半边光洁额头和一只紧闭的眼，长睫如扇垂落，投下阴影。阳光勾勒着她柔和侧脸轮廓和微嘟的唇，毫无防备，透着孩子气的柔软。

　　这个安静的侧影，与昨晚单元门前运动服窘迫的少女、电梯镜中错愕对视的邻居、走廊上红着脸说“谢谢”的女孩，瞬间重叠！

　　心脏被无形之手狠攥，骤然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又褪去，留下耳鸣般的空白。

　　昨晚单元门、电梯、门对门的所有画面如高速胶片轰然炸开！

　　怎么会是她？！
　　那个门对门的邻居，江映？！
　　世界……竟小至此？！

　　林烟雨被这猝不及防的重逢震得心神剧荡，僵立原地。

　　趴着的女孩似被身边阴影和凝滞气息惊扰，不耐地、带着浓重睡意轻哼一声，慢悠悠抬起头。

　　她睡眼惺忪，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转过头，看向这个站在座位旁挡光的“不速之客”。

　　当那双蒙着水汽、如浸清泉的黑色琉璃珠眼眸终于聚焦，清晰地映出林烟雨那张轮廓分明、此刻难掩震惊的清俊脸庞，以及他胸前刺眼破口和满身灰尘时——

　　江映动作定格。
　　揉眼的手停在半空。
　　漂亮的琉璃色眼眸，从迷茫、疑惑、到难以置信的震惊，最后彻底瞪圆！睡意瞬间驱散，只剩惊愕与“见了鬼”般的不可思议！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

　　林烟雨清晰看到，江映白皙脸颊以惊人速度漫上滚烫红晕，从耳根蔓延至脖颈。她嘴巴微张成O型，发不出声。

　　时间被无限拉长。
　　窗外蝉鸣嘶哑。
　　教室喧闹如隔厚玻璃。
　　狭小座位间隙间，两人被这戏剧性、荒谬的猝然重逢钉在原地。

　　林烟雨喉结无声滑动，心底惊涛骇浪最终化为无声惊叹，重重砸落：

　　怎么是她？！

　　同时，江映脑海如同投入炸弹，轰然炸响，只剩一个念头疯狂刷屏：

　　怎么是他？！昨晚那个……对门的新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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