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烬

　　那本深蓝色的《小王子》成了林晚书包里一个沉甸甸的秘密。它不再仅仅是一本书，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个名为“沈烬”的、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匣子。匣子里没有珠宝，只有一行墨迹未干的字迹和随之而来的、挥之不去的悸动与好奇。

　　一连几天，林晚都在犹豫该如何处理这本书。直接去找沈烬归还？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哪个班，贸然前去显得太过突兀，而且，她几乎能想象自己在他面前会如何笨拙得说不出话。交给图书馆管理员？那这本书很可能就此束之高阁，或者被当作失物处理掉，上面那行属于沈烬的字迹，也会随之被遗忘。她莫名地抗拒这个结果。

　　最终，她选择了最迂回的方式——苏晴。

　　苏晴是林晚的同桌兼死党，性格像夏天正午的阳光，热烈、直接、充满活力，人缘极好，尤其跟高年级的体育生们关系都不错。课间休息，林晚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小王子》，推到苏晴面前，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晴晴，你…认识沈烬吗？高三那个打篮球的。”

　　苏晴正咬着吸管喝冰镇柠檬水，闻言差点呛到，眼睛瞬间瞪圆：“沈烬？！当然认识啊！咱们学校篮球队的招牌射手，三分球神准！多少女生的梦中情人啊！怎么，晚晚，你终于开窍了？看上他了？”她凑近林晚，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八卦兴奋。

　　林晚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你别瞎说！是…是这个。”她指了指摊开的扉页，“我在图书馆捡到的，上面有他的名字。我想还给他，但不知道怎么找他。”

　　苏晴的目光落在扉页那行字上，念出声：“‘谁驯服了我，我就要为谁流泪。——沈烬’……”她咂咂嘴，眼神变得有些玩味，“啧，看不出来啊，沈烬学长还挺文艺？这话听着…有点意思。行，包在我身上！篮球队训练的时候我带你过去，直接给他就行！”

　　“训练的时候？”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人很多吧？会不会…不太好？”

　　“怕什么呀！”苏晴拍拍胸脯，“看训练的女孩子多着呢！你就当去看帅哥打球嘛！再说了，物归原主，光明正大！就这么定了，今天下午放学后他们就有训练，我带你去！”

　　林晚还想挣扎，苏晴已经不由分说地替她做了决定。整个下午，林晚都有些心不在焉。物理老师的讲解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窗外的蝉鸣似乎也变成了某种倒计时的催促。她脑海里反复预演着下午可能发生的场景：拥挤的球场，喧嚣的人群，汗水和呐喊，还有那个陌生的、只存在于传闻和扉页上的沈烬。她该说什么？“学长，你的书”？还是直接把书塞给他就跑？想到他可能看过来的眼神，林晚就觉得呼吸不畅。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苏晴一把拉起还在磨蹭的林晚：“走啦走啦！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

　　篮球馆坐落在校园西侧，红墙白顶，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里面蒸腾出的热浪和隐隐传来的球鞋摩擦地板的尖锐声响。馆内果然人声鼎沸。虽然只是训练，但看台上已经三三两两坐了不少学生，大部分是女生，空气中弥漫着青春荷尔蒙和淡淡的汗水气息。

　　林晚被苏晴拉着，找了个稍微靠边但视野还算开阔的位置坐下。她紧紧抱着书包，里面装着那本《小王子》，手心微微沁出薄汗。目光投向下方光洁锃亮的木地板，场上穿着红色和白色训练背心的队员们正在分组对抗，跑动、传球、上篮，动作迅疾如风，充满了力量感。

　　“快看快看！那个就是沈烬！穿白背心那个！”苏晴兴奋地指着场上一个身影。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视线不由自主地聚焦过去。

　　那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白色的训练背心勾勒出流畅而不过分贲张的肌肉线条，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线条修长有力。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不羁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的皮肤在体育馆顶灯下显得异常白皙，甚至有些透明感，与场上其他晒得黝黑的队员形成微妙对比。

　　此刻，他正运球快速推进，对手紧逼防守。他的动作并不花哨，甚至带着一种利落的简洁。面对防守者的贴身，他突然一个急停变向，幅度不大却异常迅捷，瞬间拉开了半个身位。就在对手重心调整的刹那，他已经毫不犹豫地在三分线外一步跃起。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腾空的高度不算惊人，但姿态舒展而稳定。身体在空中形成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线，手臂高高举起，手腕柔和地压腕，手指拨球——动作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橘红色的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而果决的抛物线，带着微微的后旋，精准地、空心穿过了篮网！

　　“唰！”

　　清脆悦耳的入网声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引爆了看台。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和压抑的赞叹。

　　“好球！”
　　“沈烬！漂亮！”
　　“三分王！太帅了！”

　　欢呼声浪中，林晚却像被钉在了座位上。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看到沈烬打球的样子。那道弧线，那声“唰”的脆响，还有他落地时微微屈膝缓冲的流畅姿态，都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美感。汗水顺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像锁定目标的鹰隼，在那一刻，他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光晕，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林晚感觉自己的心跳，随着那个球的轨迹，在胸腔里狠狠撞了一下。

　　然而，就在队友们兴奋地跑过来与他击掌庆祝时，林晚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那层耀眼的光晕似乎只存在于球出手的瞬间。落地后，当队友围上来拍打他的肩膀后背，大声说笑时，沈烬脸上虽然也带着笑容回应，但那笑容却显得有些……浅。他的眼神在队友们兴奋的脸庞上快速扫过，随即垂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里面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游离？一种与周围热烈氛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他微微侧身，避开了队友过于热情的拥抱，手指无意识地按了一下自己左侧肋下的位置，动作快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他走到场边，拿起一瓶矿泉水，仰头灌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汗水沿着他脖颈优美的线条滑落。他站在那里，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喧嚣的球场，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阳光透过体育馆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那影子看起来格外孤单。

　　林晚的心，被一种奇怪的情绪攫住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欣赏、悸动、以及更深一层困惑和担忧的复杂感觉。眼前的沈烬，既符合又颠覆了她所有的想象。他是球场上光芒四射的焦点，却同时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他拥有着少年人最蓬勃的活力表象，但那不经意流露的疲惫和按在肋下的手指，又像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训练还在继续，沈烬的状态似乎有所起伏。他依然在跑动，在传球，偶尔也能命中投篮，但林晚能感觉到，那种开场时锐利的专注和流畅感在减弱。他的喘息似乎比其他人更重一些，在一次快速回防后，他甚至撑着膝盖，低着头急促地呼吸了好几秒，才重新直起身。队友递给他毛巾，他胡乱擦了一把脸，又灌了几口水。

　　训练接近尾声，教练吹哨集合。队员们聚拢过去，听教练总结。沈烬站在队伍边缘，微微低着头，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额角，脸色在强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教练说了什么，他似乎只是点头，并未参与讨论。解散的哨声响起，队员们三三两两说笑着走向更衣室。

　　沈烬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走到场边，弯腰拿起自己的黑色双肩背包。林晚注意到他动作的迟滞，弯腰时背部肌肉似乎绷紧了一下。他背上包，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转身径直走向场馆的侧门。

　　“哎？沈烬学长怎么一个人走了？”苏晴也注意到了。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念头驱使着她：“晴晴，你先回去吧。我…我想把书给他。”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声音都有些发颤。

　　“啊？现在？他好像要走远了。”苏晴愣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行吧行吧，你去吧！勇敢点！记得告诉我后续！”她善解人意地拍拍林晚的肩膀，没有坚持跟去。

　　林晚抓起书包，几乎是跑着冲下看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冲出篮球馆的侧门，傍晚的夕阳余晖有些刺眼。她眯着眼四下张望，终于在通往学校后门那条相对僻静的梧桐小道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着黑色背包的挺拔背影。

　　他走得不快，甚至有些慢，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脚下的路。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更显单薄。篮球馆里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这条小道上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他的脚步声。

　　林晚深吸一口气，抱着书包，像个小尾巴一样，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悄悄地跟了上去。她不敢靠得太近，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只是想找个机会，把书还给他，仅此而已。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

　　沈烬走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脚步停住了。他似乎有些疲惫，微微侧身，靠在粗糙的树干上，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起伏着，像是在平复呼吸。

　　林晚的心揪紧了。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躲在一丛茂密的冬青后面，屏住呼吸。距离拉近，她看得更清楚了。他额角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侧脸线条绷紧，嘴唇紧抿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就在这时，林晚清晰地看到，沈烬迅速地抬眼扫视了一下周围，目光锐利。确定四下无人后（他显然没发现躲在冬青后的林晚），他动作极其利落地拉开了黑色背包外侧的一个拉链口袋，手伸进去，飞快地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不透明的塑料药瓶。瓶身没有任何标签，光秃秃的，在夕阳下泛着哑光。瓶盖是普通的白色旋盖。

　　沈烬拧开瓶盖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他微微侧过身，背对着林晚的方向，仰起头，将瓶口对着嘴里倒了一下。林晚甚至能看到他喉结快速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钟。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拧紧瓶盖，将那个小小的棕色药瓶重新塞回背包外侧的口袋，拉好拉链。然后，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靠在树干上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但那份疲惫感依旧清晰地笼罩着他。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抬起头，目光投向被梧桐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眼神空茫，带着一种沉重的、林晚无法理解的寂寥。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却沉在树干的阴影里。那个在球场上投出致命三分球的少年，此刻在无人的小路上，独自吞咽着不知名的药片，身影孤单得像秋天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

　　林晚躲在冬青丛后，手脚冰凉，心跳如鼓。她抱着书包的手臂收得更紧，指尖用力到发白。篮球场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图书馆扉页上那个清隽的名字，与眼前这个独自吞咽药片、浑身透着疏离与疲惫的少年，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碰撞、重叠。

　　她终于明白了那丝挥之不去的疏离感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性格的孤傲，更像是一种厚重的、无形的壁垒，将他与周围喧闹的青春世界隔绝开来。而那瓶没有标签的药，就是这壁垒上最冰冷、最触目惊心的一块砖石。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沈烬重新背好包，挺直了脊背，迈开脚步，继续沿着小路向前走去，身影渐渐融进夕阳的余晖里，林晚才像被抽干了力气，慢慢从冬青丛后走出来。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书包，那本《小王子》安静地躺在里面。

　　“谁驯服了我，我就要为谁流泪……”

　　扉页上的字迹在她脑海中再次浮现。此刻读来，竟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沉重预感。那个投出漂亮三分球的少年，那个独自吞咽药片的少年，那个眼神寂寥的少年……沈烬，他到底背负着什么？

　　林晚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夕阳将她的影子也拉得很长很长。她忽然觉得，怀里这本要归还的书，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她不仅仅要归还一本书，仿佛无意中，她已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秘密的边缘，而那秘密的核心，包裹着一种名为“沈烬”的、令人心悸的孤独与未知的阴翳。

　　她没有勇气再追上去。她抱着书包，像来时一样，悄悄地、沉默地，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篮球馆的喧嚣早已远去，只剩下梧桐叶沙沙的声响，和她胸腔里沉重的心跳。那个关于三分球与疏离感的画面，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上。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用“普通学长”的眼光去看待沈烬了。那个名字，连同那个棕色的小药瓶，成了她心底一个沉甸甸的问号，一个带着凉意的、挥之不去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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