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撕了结婚证后我失忆了

　　顾衍脸上的表情，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像一幅精心绘制的油画，被泼上了滚烫的硫酸。所有因狂喜、哀求、恐惧而扭曲的线条瞬间僵硬、定格，继而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皲裂、剥落。那双布满红血丝、盛满了惊涛骇浪般情绪的眼睛，瞳孔骤然缩紧，如同被最锋利的冰锥刺穿，只剩下一种空茫的、难以置信的虚无。那里面翻涌的希冀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冰窟，瞬间冻结、碎裂，化为齑粉。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不再是嘶吼，而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丝气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濒死的颤抖。他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高大的身影第一次显露出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双曾让他迷恋又让他恨之入骨的清澈眼眸，此刻映照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却只有一片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陌生。

　　“顾先生？”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虚弱，带着手术后的沙哑，却清晰无比。那称呼礼貌而疏离，像在称呼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我们认识吗？” 我微微蹙起眉，是真的困惑。大脑深处没有任何关于这张英俊却憔悴脸庞的记忆抽屉被拉开，只有一片茫茫的雪原。刚才那个樱花树下的少年带来的片刻温暖悸动，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更加鲜明的空白对比。

　　“不……不可能……”顾衍猛地摇头，动作幅度大得几乎要甩脱自己的理智。他猛地挣脱了身后医护人员下意识伸出的手，一步跨到床边，双手“砰”地一声重重按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身体前倾，带着一种要将我吞噬的压迫感。他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恐慌和不信而赤红，死死地锁住我，像要穿透我的颅骨，去挖掘那被强行抹去的五年。

　　“沈微！看着我！”他几乎是咆哮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你怎么能不认识我？我是顾衍！是你的丈夫！我们结婚五年了！五年！”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又指向我，动作激烈得像是要撕开这层荒谬的幕布，“那些过去……我们的家……你全都忘了？！全都不要了？！”

　　“丈夫？”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只在我空茫的意识里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随即消失无踪。我顺着他的手指，茫然地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插着输液管的手。无名指上空空如也。没有戒指的痕迹。身体也没有任何关于“丈夫”这个概念的本能反应。只有一片平静的虚无。

　　“抱歉，”我轻轻地开口，声音带着刚苏醒的疲惫和真实的歉意，“我……不记得了。” 我试图在脑海里搜索任何关于“婚姻”、“丈夫”或者“顾衍”这个名字的碎片，但回应我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和寂静。那个樱花树下的少年，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模糊的光点，与眼前这个狂乱崩溃的男人，毫无关联。

　　“不记得了？”顾衍重复着我的话，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最残忍的判决。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按在栏杆上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惨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生生捏碎。他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被彻底否定的愤怒，被全然抛弃的恐惧，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世界崩塌般的绝望。

　　“你怎么敢……”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受伤野兽的悲鸣，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渗出血来，“你怎么敢……忘了我？！沈微！看着我！你告诉我，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你恨我撕了离婚协议，恨我带林薇回来，恨我拿走项链……所以你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是不是？！你说啊！”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巨大的痛苦和恐慌扭曲了他的理智。他猛地伸出手，不再顾忌旁边的医生护士的惊呼，一把抓住了我放在被子上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冰冷的皮肤被他滚烫而汗湿的手掌包裹，那陌生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触感瞬间刺破了我茫然的状态，激起一种本能的、强烈的排斥！

　　“啊！” 我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不是因为疼痛，而是那纯粹的、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身体像被毒蛇咬中般猛地一缩，用尽全身力气想抽回自己的手！输液管被猛地拉扯，手背上的针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放开她！” 主治医生厉声喝道，和护士一起冲上来，用力地掰扯顾衍铁钳般的手。

　　“顾先生！病人刚做完开颅手术！情绪和身体都不能受刺激！你想害死她吗？！” 医生的声音带着严厉的警告。

　　“害死她？”顾衍像是被这个词猛地烫了一下，手上的力道骤然一松。我趁机猛地抽回手，像躲避瘟疫一样将手臂缩回被子里，心脏因为那突如其来的侵犯和恐惧而狂跳不止，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我蜷缩起身体，戒备地看着他，眼神里是全然的惊惧和陌生。

　　顾衍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又看看我如同受惊小鹿般惊惶戒备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没有恨，没有怨，只有纯粹的、因他而产生的恐惧。

　　“呵……呵呵……”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近乎癫狂的低笑，身体晃动着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椅子上。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绝望和无边的悲凉。他抬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手指深深陷入眼窝，试图抹去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名为崩溃的液体。

　　“不记得了……真好……”他放下手，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看着我，眼神空洞，里面是万念俱灰的死寂，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沈微……你够狠……你赢了……”

　　他最后深深地、绝望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像要把我此刻全然陌生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击垮的雄狮，脚步踉跄地、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病房。门被他甩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在颤抖。那决绝的背影，带着一种被彻底放逐的、毁灭般的孤独。

　　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我尚未平息的急促喘息。空气中还残留着他带来的浓重烟草味、汗味和一种名为绝望的气息。

　　医生和护士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检查我的手背和仪器数据。

　　“沈小姐，别怕，他走了。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护士的声音温柔地安抚着。

　　我摇了摇头，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刚才那瞬间被强行侵入的恐惧感尚未褪去。我蜷缩在纯白的被子里，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脆弱而茫然。手腕上被他抓过的地方，皮肤似乎还残留着那种滚烫的、令人不适的触感，隐隐作痛。

　　“他……”我张了张嘴，声音依旧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残留的惊悸，“他真的是……我的丈夫？” 这个称呼说出口，依旧陌生得如同异国语言。

　　医生和护士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主治医生叹了口气，语气带着谨慎的安抚：“沈小姐，关于你过去的具体情况，我们作为医护人员不便过多置评。你现在需要的是静养，让大脑得到充分的恢复。记忆方面的问题，很可能是手术创伤或麻醉后的暂时性影响，也可能是你潜意识的一种保护机制… 不要有太大压力，顺其自然，好吗？”

　　保护机制？我茫然地眨了眨眼。保护什么？保护我……不记得那个叫顾衍的男人吗？

　　那个男人……他眼中的痛苦如此真实，绝望如此浓烈，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喊着“沈微”，喊着“丈夫”，喊着“五年”……那些字眼沉甸甸的，带着血泪的重量，砸在我空白的记忆之墙上，却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他撕心裂肺的质问，他卑微的哀求，他最后那如同被抽走灵魂般的崩溃离去……这一切，本该惊心动魄，本该在我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可为什么？

　　为什么我看着他歇斯底里，看着他泪流满面，看着他如同世界崩塌般绝望地离开……我的心里，却只有一片平静的、近乎冷酷的茫然？

　　没有心疼，没有难过，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只有手腕上残留的、被他用力抓握过的、带着强烈不适感的灼热，提醒着我刚才那场混乱的冲突是真实发生的。

　　以及……

　　那一片片，如同冰冷的雪，无声飘落在白色病床上的，离婚协议的碎片。他亲手撕碎的，我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的象征。

　　我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那只手苍白，纤细，能清晰地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延伸。无名指根部，空空荡荡，没有戒指勒痕的印记，仿佛从未有过任何束缚。

　　脑海里，那个模糊的画面再次固执地浮现，带着春日阳光的暖意和樱花的甜香——少年干净的白衬衫，微微泛红的耳廓，小心翼翼递过来的、折得不算很精致的白色纸鹤，指尖相触时那一点滚烫的悸动……

　　那悸动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带着一种遥远而纯粹的美好。

　　而那个叫顾衍的、英俊却疯狂的男人，他口中嘶吼的“五年婚姻”、“丈夫”、“家”……这些字眼，连同他本人，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磨砂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冰冷疏离，激不起我心底哪怕一丝涟漪。

　　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割裂感攫住了我。

　　一边是樱花树下少年指尖滚烫的悸动，清晰如昨。

　　一边是自称丈夫的男人撕心裂肺的绝望，陌生如隔世。

　　我的过去，究竟埋葬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足以让一个人如此疯狂的故事？而那个故事里的“沈微”，又去了哪里？

　　为什么……独独留下了这片冰冷的、对那个男人全然的空白？

　　为什么……独独记得那只小小的、白色的纸鹤？

　　我闭上眼，将脸埋进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枕头里。身体深处传来手术后的虚弱钝痛，手腕上残留的触感隐隐发烫。顾衍最后那声如同灵魂碎裂般的“你赢了……”，和他踉跄离去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背影，像一幅模糊的剪影，印在视网膜深处。

　　可心底，依旧一片沉寂的死水。

　　没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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