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缠

　　九月末的午后阳光正烈，梧桐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被阳光打碎的琉璃，晃得人眼睫发颤。
　　宋清绾抱着一摞练习册走出高三（七）班教室，指尖被纸页边缘硌出浅红的印子，指腹上那层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在强光下泛着半透明的白。

　　走廊里忽然静了半拍。

　　原本喧闹的嬉笑声像被掐断的磁带，几个抱着篮球的男生停在楼梯口，目光越过人群往这边瞟；靠窗的女生们假装整理笔记，眼角的余光却黏在同一个方向。宋清绾顺着那些视线望过去，心脏猛地缩了缩。

　　少年就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蓝白校服洗得发灰，领口的纽扣松了颗，露出小半截苍白的锁骨，凸起的骨节像初春刚冒头的笋尖。
　　半旧的黑色书包斜挎在肩上，书包带磨出了细密的毛边，却被细心地塞进校服领口，只露出点深色的边角。

　　他好像比刚见面时更高了些，瘦长的身影被阳光拉得愈发单薄，校服裤管空荡荡地晃着，却像株扎根在石缝里的野草，透着股执拗的韧劲。

　　“姐姐。”

　　他看见她，原本垂着的眼睑倏地抬起，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被瞬间点燃的星火。
　　快步迎上来时，动作急得带起一阵风，书包带在肩上滑了半寸，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练习册一角，封面上“高二（三）班”的字样被风吹得轻轻颤动。

　　周围响起女生们压抑的低笑，有人用胳膊肘撞了撞同伴，朝这边努嘴。宋清绾的耳根泛起热意——她太清楚这目光意味着什么。

　　上周三运动会，靳忱作为高二代表冲过三千米终点线时，看台上的尖叫差点掀翻屋顶，可他拨开递水的人群往高三区域望过来时，眼里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那时想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成为她名义的弟弟。

　　这个在学校里被捧成太阳的少年，总在她面前露出温顺得近乎怯懦的样子。

　　怀里的练习册哗啦啦往下滑，最上面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边角磕在走廊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宋清绾慌忙用胳膊肘夹紧，指尖攥着泛黄的纸页，指腹蹭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迹晕开的地方像朵发蔫的花。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落在他校服左袖口——那里沾着块不规则的灰渍，边缘还粘着几根草屑，像是在操场的草坪上狠狠蹭过。

　　她转学过来刚满一个月，分在三楼的高三（七）班，而靳忱在二楼的高二（三）班。

　　两栋教学楼隔着小半个操场，中间还横着一排种满月季的花坛，按道理，这个时间他应该在上课才对。
　　高二的课程表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那个总爱用戒尺敲讲台的李老师，从来不准学生提前离校。

　　“今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靳忱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刚好遮住半只眼睛，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片浅灰的阴影，“老师说……表现好的可以提前走。”
　　他说话时，右手一直背在身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把校服袖子攥出几道深深的褶皱，像被揉皱的纸团。

　　宋清绾的视线在他紧绷的手腕上停了停，心口忽然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下。

　　她想起今早出门时，看见他蹲在别墅后花园的石阶上，手里捏着块碎玻璃——那是她昨天打碎的牛奶杯，张妈说要丢进垃圾桶，他却偷偷捡了回来，正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边缘的瓷屑。
　　当时他手背被划破了道小口，渗着血珠，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专注地盯着那块玻璃碎片里映出的光斑。

　　“不用等我的，高三放学晚。”她下意识地想拒绝，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停在窗台上的麻雀，“你早点回去吧，别让靳叔叔和妈妈担心。”

　　话刚说完就后悔了。

　　她太清楚那两个人根本不会担心。昨晚吃饭时，靳父把炖得酥烂的鸽子腿夹进靳忱碗里，笑着说“我们小忱最懂事”；母亲则忙着给靳忱剥虾，连她碗里的米饭凉了都没注意。
　　在这个重组的家里，她像个多余的影子，只有靳忱会用那样小心翼翼的眼神望着她，叫她一声“姐姐”。

　　“他们不会的。”靳忱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浸了水的棉线，沉甸甸地坠着，尾音发颤，“爸爸说，让我多照顾姐姐。”
　　他说着，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然后慢慢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掌心躺着颗草莓棒棒糖。

　　透明的糖纸被捏得皱巴巴的，边缘卷成小小的波浪，阳光透过糖纸，在他手心里映出一片细碎的红光，像撒了把碾碎的石榴籽。
　　宋清绾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老式座钟忽然卡壳的齿轮，钝钝地停了半秒。

　　她确实说过喜欢这个味道。

　　上周日晚上，她在房间里做卷子，台灯的暖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佝偻的问号。
　　靳忱端着牛奶进来时，她正咬着笔杆发呆，桌角放着颗没拆的草莓糖——是以前同桌转学临走时塞给她的，包装上印着只傻笑的小熊，她一直没舍得吃。

　　他把牛奶放在桌上时，玻璃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她吓了一跳，随口嘟囔了句“这个味道挺甜的”。
　　当时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关门前，目光在那颗糖上停留了足足三秒，像要把包装纸上的小熊刻进脑子里。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句随口的话，他竟然记在了心里。

　　宋清绾伸出手去接，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糖纸，就触到他掌心的薄汗。
　　温热的，带着点潮湿的黏腻，像夏末雨后墙根处长的青苔，又像她小时候被继父拽着胳膊时，对方掌心传来的汗味，让她莫名地有些发慌。

　　她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指尖在空气中顿了顿，悬在半空，像只受惊的蝶。靳忱却更快地往前递了递，糖纸边缘擦过她的指腹，留下点微凉的触感，像冰块划过皮肤。

　　“拿着呀，姐姐。”他的声音更急了，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像刚哭过，又像被风吹得睁不开眼。
　　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宋清绾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白猫，饿了的时候就蹲在她脚边，用这样湿漉漉的眼神望着她，让人心头发软。

　　“我特意去小卖部买的，只有这一种口味了。”他说着，抬手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方向，那里能看到小卖部的红色遮阳棚，“老板说草莓味卖得最快，我跑了两趟才买到的。”

　　不远处，几个女生的笑声传过来，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宋清绾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像被泼了盆热水，慌忙接过糖塞进校服口袋，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口发慌。

　　“谢谢。”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鞋跟处开了道小小的口子，露出里面泛黄的布衬，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不客气。”靳忱笑了，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右脸颊陷下去个小小的梨涡，耳后泛起一片绯红，连带着脖颈都染了层粉，像被夕阳吻过的云彩。

　　他这副模样，难怪学校里那么多人喜欢。篮球场上投进三分球时扬起的下巴，早读时被晨光染成金棕色的睫毛，甚至是此刻耳尖泛起的红晕，都能让女生们在日记本里写满三页纸。
　　可宋清绾总觉得，这份阳光灿烂的背后，藏着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就像他攥着碎玻璃时专注的眼神，像他望着她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偏执的光。

　　“那我在楼下等姐姐，就站在那棵梧桐树下。”他指了指教学楼门口那棵老梧桐树，树干粗得要两个成年人合抱，枝繁叶茂得像把撑开的巨伞，能遮住大半个操场的阳光。
　　树下总是堆着圈枯黄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昨天她还看见有情侣在树影里偷偷牵手。

　　宋清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转身跑下楼梯。
　　书包在背后颠了颠，像只急于归巢的鸟，校服下摆扬起小小的弧度，露出腰后那截洗得发白的松紧带——那是她上周帮他缝补时，特意留长的一截，怕他长得太快穿不下。

　　她站在走廊上往下望，少年的身影很快钻进浓密的树荫里，背对着教学楼站定，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肩膀微微耸着，像尊安静的石像。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

　　口袋里的棒棒糖硌着掌心，宋清绾悄悄摸了摸，糖纸已经被她的手汗浸湿了一角，透明的塑料变得软软的，能清晰地摸到里面糖块的形状，圆圆的，像颗小小的心脏。

　　回到教室时，同桌正趴在桌上睡觉，口水在练习册上洇开个小团，像朵发霉的花。宋清绾轻轻拉开椅子坐下，动作轻得像片羽毛，怕惊醒了她。
　　讲台上方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扇叶切割着阳光，在黑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着解析几何，粉笔末簌簌地往下掉，落在他的肩膀上，像层薄薄的雪。

　　宋清绾盯着黑板上的抛物线，眼睛却有些发花。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靳忱递糖的样子——他泛红的耳尖，颤抖的指尖，还有掌心那片潮湿的汗。
　　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起他校服领口那股淡淡的肥皂味，是张妈常用的柠檬香型，混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气息，却让她莫名地想起继父酒后身上的味道，一样的令人不安。

　　“清绾，这道题你会吗？”同桌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的胳膊，指着练习册上的附加题，“我看你刚才走神了，是不是累了？”

　　宋清绾回过神，慌忙把糖往口袋深处塞了塞，指尖不小心碰到同桌的手。
　　她的手暖暖的，不像靳忱的，总是带着点凉意。“啊……不会，”她摇摇头，声音有些发慌，“我也没听懂。”

　　“唉，数学太难了。”同桌叹了口气，趴在桌上用笔杆戳着草稿纸，“对了，刚才在门口等你的是你弟弟啊？长得真好看，像明星似的。”

　　宋清绾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低下头假装整理卷子：“嗯，是我弟弟。”

　　“他对你真好，还特意等你放学。”同桌的声音里带着点羡慕，“我弟弟只会抢我的零食，上次还把我新买的笔摔断了。”

　　宋清绾没说话，只是攥紧了口袋里的糖。手心的汗把糖纸浸得更湿了，塑料贴在皮肤上，有点痒。
　　她想起昨晚吃饭时，母亲把最大的那块排骨夹给靳忱，笑着说“我们小忱最懂事”，而她的碗里只有白米饭，连粒青菜都没有。

　　放学铃响时，宋清绾几乎是立刻就收拾好了书包。同桌笑着打趣她：“急什么呀，你弟弟又跑不了。”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背着书包快步走出教室。

　　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株孤单的菟丝子。
　　她走到楼梯口，往下望了望，梧桐树下的那个身影还在，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像尊被遗忘的雕塑。

　　她慢慢走下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像在敲面沉闷的鼓。
　　离得越近，她越能看清他的样子——他低着头，用脚尖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校服裤脚沾着点草屑，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有颗小小的痣，像粒没洗干净的灰尘。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像黑夜里的探照灯。“姐姐。”他快步迎上来，嘴角扬起个浅浅的笑，刚才的阴郁一扫而空，“你放学了。”

　　“嗯。”宋清绾点点头，目光落在他的书包上，发现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的草莓牛奶盒子——那是她早上喝剩下的，她以为张妈早就扔掉了。

　　两人并肩往校门口走，谁都没有说话。操场上还有几个打球的男生，欢呼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少年人的张扬。
　　宋清绾能闻到靳忱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气息，很干净，却让她莫名地有些紧张。

　　她的胳膊偶尔会碰到他的胳膊，每次触碰都像有电流窜过，让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他却会不动声色地往这边靠，保持着刚好能碰到的距离。

　　走到月季花坛边时，靳忱忽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掏出包纸巾，递给她：“姐姐，你的嘴角沾着点东西。”

　　宋清绾愣住了，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角，指尖触到皮肤，有点烫。“谢谢。”

　　“不客气。”他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姐姐没吃糖吗？”

　　“啊……还没。”宋清绾从口袋里掏出糖，捏在手里，“想回家再吃。”

　　“现在吃也可以的。”靳忱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很甜的。”

　　宋清绾犹豫了一下，还是剥开了糖纸。草莓味的甜香立刻漫了开来，像浸了蜜的空气，钻进鼻腔里，有点腻。
　　她把糖放进嘴里，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奶味，像小时候外婆给她买的奶粉，甜得有些发齁。

　　“好吃吗？”靳忱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嗯，好吃。”宋清绾点点头，含着糖说话，声音有点含糊。

　　靳忱笑得更开心了，嘴角的梨涡陷得更深了，耳后又泛起了红。他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步子迈得很小，刚好能和她并排走。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像幅温馨的画。宋清绾含着草莓糖，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紧张渐渐淡了些。
　　她偷偷看了看身边的靳忱，他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睫毛很长，投下片浅浅的阴影，像个无害的天使。

　　她忽然觉得，或许有个这样的弟弟，也不错。

　　走到校门口时，宋清绾把糖棍吐在纸巾里，扔进垃圾桶。
　　靳忱看着她的动作，忽然从书包里又掏出颗草莓糖，递到她面前：“姐姐还想吃吗？我这里还有。”

　　他的掌心又开始冒汗了，糖纸被捏得皱巴巴的，像团揉过的纸。宋清绾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好。”

　　这次她接过糖时，故意放慢了动作，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
　　他的手还是凉的，汗却比刚才更多了，像刚洗过手没擦干。她能感觉到他的指尖猛地颤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缩回了手，背在身后。

　　“谢谢。”她把糖放进书包侧袋，对着他笑了笑。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他笑，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

　　靳忱显然也没料到，愣了一下，随即脸颊变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他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不客气，姐姐。”

　　两人走出校门，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路边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金子。偶尔有汽车驶过，车灯在他们身上短暂地亮过，又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宋清绾含着第二颗草莓糖，甜味在舌尖慢慢化开，心里忽然觉得，这陌生的城市里，好像有了点能落脚的地方。就像这艘漂泊的船，终于碰到了块浮木。

　　她没看见，在她转头看路边月季花的瞬间，靳忱悄悄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被路灯染成金色的侧脸，眼底的温顺渐渐褪去，露出一丝近乎贪婪的偏执。
　　他盯着她嘴角沾着的糖渍，像盯着什么稀世珍宝，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指尖在口袋里攥成了拳。

　　——姐姐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

　　巷口的风吹过，带来桂花甜腻的香气，像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牢牢罩在里面，密不透风。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