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作者:芙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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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八辈子血霉遇到他


      >顾征失踪那天,是我们订婚宴的第三日。
      >所有人都劝我别等了,说他肯定死了。
      >我固执地等了他五年,终于等到警局电话:人在边境,重伤失忆。
      >我卖掉婚戒凑机票钱,却看见他搂着新女友在花店挑玫瑰。
      >“她是谁?”新女友警惕地问。
      >他眼神陌生地扫过我:“一个……好像认识的人,但过去不重要了。”
      >他们当着我的面亲吻,像排练好的戏剧。
      >后来我重病将死,他却在电视里抱着孩子感谢妻子:“是你让我重获新生。”
      >直到整理旧物时,他翻出那枚褪色的订婚戒。
      >记忆轰然倒塌的瞬间,救护车正拉走我冰冷的遗体。
      ---

      雨水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像谁在急促地敲着门。屋里弥漫着新家具的淡淡漆味,还有母亲炖了半下午的老母鸡的浓郁香气。客厅里,大红喜字还没褪色,端端正正贴在电视柜上方,旁边堆着没来得及拆完的、扎着漂亮缎带的结婚礼物。五天前,这里还挤满了人,喧闹、祝福、酒杯碰撞的脆响几乎要掀翻屋顶。我和顾征,是那场热闹的中心。

      现在,只剩下我和这满室的寂静,还有窗外这场没完没了的雨。

      订婚宴仿佛就在昨天。他穿着那身挺括的深蓝色警服常服,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灯光下亮得晃眼。警队那群活宝把他围在中间起哄,非要他讲讲怎么“骗”到我的。他难得地有点窘,麦色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却亮得惊人,穿过人群牢牢锁住我,带着点傻气,又无比认真地说:“不是骗,是命好。” 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满室的喧哗,清晰地落进我耳朵里。

      然后他走过来,在所有人善意的哄笑和注视下,把那枚小小的、闪着碎光的铂金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冰凉的触感,很快被他掌心滚烫的温度覆盖。他的手指上有常年训练留下的薄茧,磨蹭着我的指节,有点粗糙,却异常安稳。“林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等我这次任务回来,六月,穿最漂亮的婚纱给我看,好不好?”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一个小小的、脸颊飞红的我。我用力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指环圈住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滚烫地灼烧着,一直烫到心尖上。那是他给的烙印,是承诺的形状。

      才三天。仅仅三天。

      桌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像黑暗中猛然睁开的眼睛,突兀地打破了屋里的凝滞。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顾征所在刑侦支队的队长,老李。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冻僵了四肢。老李?这个时间?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指尖冰凉滑腻,差点没拿稳。

      “喂?李队?”声音出口,干涩得厉害。

      电话那头,老李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粗粝得扎人,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艰难地从一片嘈杂混乱的背景音里挤出来:“小林……你,你先别慌……听着……”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单薄的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窗外的雨声,屋里炖汤的咕嘟声,瞬间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听筒里老李那断断续续、带着不祥预兆的喘息。

      “顾征……他们小队……在边境……伏击毒贩……遭遇埋伏……有交火……很激烈……”

      “他呢?顾征呢?!”我的声音尖利得连自己都陌生,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桌面,指甲几乎要折断。

      那边是更长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隐约的、令人心悸的警笛呼啸。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失踪了。”老李的声音沉下去,沉到一片绝望的泥潭里,“现场……很乱……找到两个……牺牲的同志……顾征……他……不见了……我们……还在找……”

      “不见了”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钢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手机从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如同我此刻骤然崩裂的世界。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雨幕,紧跟着是震耳欲聋的炸雷,轰隆隆滚过天际。那刺眼的白光透过碎裂的屏幕,映在我脸上,一片死灰。

      订婚宴上的喧嚣,他掌心的温度,戒指冰凉的触感,还有那句“等我回来”……所有鲜活的色彩和温度,都在那一声惊雷里被彻底粉碎、剥离。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窗外倾盆而下的、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暴雨。

      日子被切割成无数个重复的、灰白色的格子。日历上的数字一天天翻过去,像钝刀子割肉。警队那边最初的搜索轰轰烈烈,边境的密林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老李的电话开始很勤,声音里总带着疲惫和小心翼翼的安抚:“小林,还没消息,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要撑住。”后来,电话间隔越来越长,语气里的希望也越来越稀薄,只剩下公式化的沉重:“我们还在努力排查线索,扩大搜索范围……”

      再后来,连这样的电话也少了。仿佛顾征这个名字,连同那场边境的伏击,都渐渐被卷宗尘封,被新的案件覆盖。

      亲戚朋友开始轮番上门。母亲的眼睛总是肿的,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摩挲:“晚晚啊,听妈一句劝,五年了……人……总得往前看,你还这么年轻……” 她的手很暖,话语却像冰锥。

      闺蜜小雅抱着我,眼泪滚烫地落在我颈窝:“晚晚,别等了!你把自己耗死在这里有什么用?他要是知道,他得多心疼!放下吧,求你了!”

      “放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抓不住的烟,“怎么放?” 那枚铂金戒指就戴在我的手指上,五年了,从未摘下。它变得熟悉而自然,像身体的一部分。冰凉的金属环,贴着皮肤,日日夜夜提醒着我,那个给我戴上它的人,还没有回来。它圈住的,是我的等待,是我全部的念想,也是我无法挣脱的枷锁。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父亲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抽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母亲背着我,偷偷去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对象,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欲言又止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妈,别忙活了。”我终于在一次晚饭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我不会嫁别人。我等他。” 我抬起手,戒指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微弱的弧光,“他答应过我的,六月回来娶我。他说话算话。”

      母亲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地压在屋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又一个六月。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里浮动着燥热的尘埃。窗外的梧桐树叶子绿得发亮,蝉鸣一阵紧过一阵,聒噪得让人心烦。我坐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圈。五年了。戒圈内侧,当初刻下的“Z&W”字母,已经被皮肤和时光磨得有些模糊。

      手机猝然响起,尖锐的铃声撕破了午后的昏沉。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归属地遥远的、完全陌生的号码。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撞击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划了好几次才接通。

      “喂?”声音干涩发紧。

      “您好,请问是林晚女士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带着公事公办的清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是我。”我的呼吸屏住了。

      “这里是Y省云岭市第三人民医院。我们这边收治了一位身份不明的重伤员,情况很复杂。警方通过一些技术手段,初步比对……可能与五年前失踪的顾征警官有关联。请您尽快……”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清。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咚”地一声掉在地板上。窗外刺眼的阳光照进来,白花花一片。我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扶住窗台才勉强站稳。

      顾征……顾征……他还活着!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在脑海里炸开,瞬间点燃了沉寂五年的灰烬,燎原的火焰席卷了每一寸神经。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涌来,瞬间将我淹没,几乎窒息。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狂喜过后,紧随而至的是灭顶的恐慌和灼烧般的心疼。重伤?身份不明?情况复杂?那些冰冷的词语像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脏。五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伤得有多重?他还记得我吗?恐惧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得我无法呼吸。

      钱!需要钱!机票!我必须立刻赶过去!

      我的目光慌乱地扫过这个承载了我五年等待的房子,最终定格在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铂金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内敛而固执的光。它曾经是我等待的灯塔,是我信念的图腾。现在……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用力地抠住戒圈,冰冷的金属硌着指骨。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痛楚从指尖蔓延到心脏,痛得我弯下了腰,几乎要呕吐出来。五年来的所有煎熬、期盼、孤寂,都凝结在这一枚小小的指环里。可是……

      没有犹豫了。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猛地用力一拔!戒圈脱离皮肤的那一刻,仿佛连皮带肉被硬生生撕开,留下一个清晰的、泛白的戒痕,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空荡荡地套在那里。

      戒指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我冲出门,几乎是跑着去了最近的典当行。当铺高高的柜台后面,戴着眼镜的老板接过戒指,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又用放大镜研究了一下内圈的刻字,慢悠悠地报出一个远低于它本身价值的数字。

      “老板,这是铂金的,还有……”

      “小姐,东西是不错,”老板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但刻了字,又是婚戒,不好出手,只能这个价。要不要随你。”

      我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环。它曾经承载着一个人滚烫的承诺,如今却只换来几张轻飘飘的、印着人头的纸。巨大的屈辱和悲哀涌上来,堵在喉咙口。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麻木。

      “要。” 声音哑得厉害。

      捏着那叠薄薄的、带着油墨味的钞票,走出当铺的大门,午后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无名指上那个空荡荡的戒痕,被阳光照得格外清晰,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仿佛还在耳膜深处震荡,一路颠簸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在骨缝里。我拖着简单的行李箱,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云岭机场那简陋的到达厅。湿热粘稠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带着浓烈的、属于热带边陲的植物气息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混杂着尘土与汗水的气味,闷得人胸口发堵。

      Y省,边境。这两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遥远而危险的异质感。五年了,顾征就流落在这里?重伤?失忆?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本就悬着的心上。

      顾不上休息,我直接打了辆车,报出医院的名字。司机是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车开得飞快,窗外的景色在湿热的风中急速倒退:低矮的、色彩鲜艳的房屋,高大的、枝叶繁茂的棕榈树和芭蕉,街边小摊上堆满的、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水果,一切都陌生得让人心慌。我紧紧攥着背包带子,指甲深陷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微弱的痛感来压制住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慌乱和即将相见的巨大晕眩。

      市三院。白色的建筑在强烈的日光下有些刺眼。我几乎是跑着穿过气味混杂的急诊大厅,脚步虚浮地冲上住院部的楼梯。按照老李提供的模糊信息,顾征应该在外科病房区。冰冷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走廊里光线有些暗,偶尔有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病人被家属搀扶着缓慢走过,神情木然。

      我站在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单薄的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煎熬和等待,终于要推开这扇门。他会是什么样子?还认得出我吗?那句“等我回来”……他……还记得吗?

      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猛地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光线明亮。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男人背对着门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阳光勾勒出他宽阔却明显瘦削了不少的肩膀轮廓,那头曾经硬朗的短发长了些,有些凌乱地垂在颈后。仅仅一个背影,就像一道电流狠狠击中了我。

      “顾征!” 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狂喜,脱口而出。

      那个背影明显地僵了一下。

      下一秒,他缓缓地、有些迟疑地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空气被抽干,声音全部消失。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他的脸上。

      是他!是顾征!那张脸,纵然瘦削得厉害,颧骨凸出,眼窝深陷,皮肤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但眉骨的轮廓,鼻梁的线条,那紧抿的、略显苍白的唇……刻在骨髓里的样子,烧成灰我也认得!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五年!整整五年!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失而复得的狂喜!我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喉咙却被巨大的哽咽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我下意识地朝他迈出一步,伸出手——

      就在这时,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端着一个塑料水盆,从病房自带的洗手间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连衣裙,衬得皮肤白皙。看见门口的陌生人,她脚步顿住,脸上那点温和的笑意瞬间褪去,被一种敏锐的警惕取代。她几步走到顾征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了顾征的肩膀上,形成一个亲昵而宣示主权的姿态。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疑问,直直地射向我。

      “阿征,”她的声音很甜,带着一丝刻意的柔软,目光却牢牢锁着我,“这位是……?”

      顾征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

      我的心,在接触到那眼神的瞬间,从万米高空狠狠坠落,摔得粉碎。

      那不是久别重逢的惊喜,不是失而复得的激动,甚至不是困惑或茫然。

      那是一种纯粹的、彻头彻尾的陌生。

      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的、打扰了他平静生活的路人甲。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被打扰后的些许不耐,以及一种置身事外的、彻底的疏离。

      我脸上的狂喜和眼泪瞬间冻结,凝固成一个极其狼狈又滑稽的表情。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顾征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大约三秒钟,那三秒漫长得像一个冰河世纪。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又仿佛只是觉得麻烦。随即,他转开了视线,落回身边那个娇小的女人身上,眉头松开了,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安抚的意味。

      “不认识。”他的声音响起来,不高,带着重伤初愈后的虚弱和沙哑,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捅进我的心窝,搅得血肉模糊。“一个……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人?记不清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随意,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轻描淡写,“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

      “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

      这八个字,像八颗烧红的子弹,呼啸着穿透我的耳膜,在脑海里炸开一片轰鸣。所有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从脚底板一直冻僵到天灵盖。我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像个凝固在时间里的、愚蠢的雕塑。

      那个叫苏颖的女人,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快、极淡,却带着胜利意味的弧度。她搭在顾征肩上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然后,她的身体微微前倾。

      就在我眼前,在那片刺眼的、属于边陲的炽烈阳光下,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在顾征那张写满陌生和淡漠的脸的注视下——

      苏颖凑近顾征的脸颊,极其自然,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轻轻吻了上去。

      不是嘴唇,只是脸颊。一个轻柔的、羽毛般的触碰。

      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烫在了我的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发出“滋啦”一声,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皮焦肉烂的声响。

      顾征没有躲闪。他甚至在那极短的瞬间,配合地微微侧了侧脸,方便她的动作。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这只是日常生活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如同喝水吃饭一般自然。没有任何抗拒,没有任何不适,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接受。

      他们站在一起,沐浴在阳光里,构成一幅刺目又“和谐”的画面。而我,像一个突然闯入他人幸福剧场的拙劣观众,一个多余的道具,一个尴尬无比的背景板。那轻轻的一吻,那平静的接受,那“过去不重要”的宣判……像排练过无数次、配合默契的戏剧高潮,在我面前上演,只为将我彻底钉死在“过去”的耻辱柱上。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那点钝痛才让我勉强没有当场瘫软下去。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

      “看来是认错人了。”苏颖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假的歉意,目光却锐利如刀,“这位小姐,你脸色不太好,需要叫医生吗?”她的话语礼貌周全,却字字如针。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我抬起头,目光掠过苏颖那张写满戒备和胜利的脸,最终,死死地钉在顾征的脸上。

      他还看着我。依旧是那种陌生的、带着点探究,又有些不耐烦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催促:你怎么还不走?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捏碎。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哭喊,所有积压了五年的委屈和痛苦,都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这个眼神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可笑,任何情绪都成了无理取闹。

      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那间病房。身后,那扇白色的门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里面那对“璧人”,隔绝了我五年等待换来的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

      走廊的尽头,冰冷的瓷砖墙壁贴着我滚烫的额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扶着墙,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烧般的酸水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在旋转。五年来的所有坚持,所有信念,所有支撑着我活下去的东西,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里,被彻底摧毁,碾成了齑粉。只留下一个巨大、冰冷、深不见底的黑洞,在胸腔里疯狂地吞噬着一切。

      窗外,Y省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刺眼得让人流泪。这陌生的土地,这滚烫的阳光,都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和天真。顾征,那个曾用生命起誓要回来娶我的人,就在这片阳光下,用最残忍的方式,宣告了我的等待一文不值,我的存在毫无意义。

      身体深处,一种熟悉的、带着隐痛的虚弱感,伴随着这灭顶的绝望,悄然蔓延开来。像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露出了冰冷的獠牙。

      云岭市第三人民医院那扇冰冷的白色房门在我身后关上,也像一把沉重的铡刀,斩断了我与过去的所有牵连。五年的等待,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煎熬和期盼,被碾碎在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和刺目阳光的病房里,被顾征那陌生到骨子里的眼神,被苏颖那宣示主权般的一吻,彻底碾成了灰烬。

      我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卖掉婚戒换来的那几张薄薄的钞票,很快在返程机票和几天浑浑噩噩的食宿中消耗殆尽。回到熟悉的城市,踏出机场的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无家可归的漂泊感席卷而来。那个曾经充满等待气息的“家”,那个贴着大红喜字、堆满结婚礼物的房子,如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讽刺。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顾征的影子,残留着那个“六月之约”破碎的回音。

      我不能回去。

      拖着行李箱,我在城市边缘一个破旧的老小区里租下了一个单间。房间很小,只有一扇朝北的窗户,终年照不进多少阳光,墙壁斑驳,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霉味和隔壁饭菜的油腻气息。但这里安静,安静得像一座坟墓,正适合埋葬我死去的心。

      身体里的隐痛,像被那场彻底的心死唤醒的恶兽,开始更频繁、更剧烈地噬咬我。起初只是偶尔的胸闷,气短,像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后来,爬那栋老旧的、没有电梯的五层楼回家,都会让我中途停下好几次,扶着冰冷的楼梯扶手,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单薄的衣衫。胸口深处,那熟悉的、带着灼烧感的疼痛越来越清晰,每一次发作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胸腔里狠狠搅动。

      抽屉里,母亲留下的那张泛黄的病历纸被我翻了出来。薄薄的纸张,上面用医生特有的潦草字迹写着诊断结果,像一道冰冷的判决:遗传性扩张型心肌病。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预后不良,需长期规律服药,避免情绪剧烈波动,避免劳累……最后四个字像淬毒的针——“终末期风险”。

      母亲就是被这病带走的。外婆也是。这流淌在血脉里的诅咒,终于在我身上露出了狰狞的獠牙。曾经,顾征是我对抗这诅咒的唯一光亮。他说过,他会回来,他会陪着我,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未来……那些滚烫的话语,曾是我最有效的止痛剂。

      现在,止痛剂失效了。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身体里日益猖獗的疼痛。药瓶里那些白色的小药片,吞咽下去,只能带来片刻的、虚假的喘息,药效一过,那噬心的痛楚便加倍地反扑回来。

      我辞掉了那份需要耗费大量精力的设计工作。积蓄像指缝里的沙,飞速流逝。不得已,开始在网上接一些零碎的、报酬微薄的私活。常常是深夜,胸口闷痛得无法躺下,只能佝偻着背,趴在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惨白的光,强撑着精神修改那些毫无美感的宣传图。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键盘上。

      有时候,剧烈的咳嗽会毫无预兆地袭来,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咳到眼前发黑,咳到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纸巾捂在嘴边,拿开时,上面赫然绽开刺目的猩红。我麻木地看着那抹红,像看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平静地把它揉成一团,扔进角落那个快要溢出来的垃圾桶里。

      这个世界,似乎已经与我无关了。我只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安静腐朽的物件,等待着最终腐烂的那一天。

      那天,老旧的电视机屏幕闪着幽蓝的光。我蜷缩在冰冷的旧沙发里,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毯。剧烈的喘息刚刚平复一点,胸口还残留着闷痛,像压着一块湿冷的石头。我闭着眼,试图积攒一点力气,好支撑着去给自己倒一杯温水。

      电视里,地方台那个笑容甜美的女主持人,用她惯有的、抑扬顿挫的语调播报着本地新闻。背景音是舒缓的轻音乐。突然,她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带着显而易见的赞叹和煽情:

      “……下面,让我们把目光转向一位曾经奋战在一线、守护我们城市安宁的英雄!五年前,他在一次惊心动魄的边境缉毒行动中身负重伤,甚至一度失踪,与死神擦肩而过。凭借顽强的意志,他不仅奇迹生还,更在漫长的康复后重返岗位!他,就是我们熟悉的——顾征警官!”

      顾征!

      这个名字像一道带着倒刺的闪电,狠狠劈进我昏沉的意识里。心脏猛地一缩,那熟悉的、尖锐的疼痛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睁开眼,死死盯住屏幕。

      屏幕上,顾征穿着笔挺的警服常服,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演播室的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他瘦了些,脸庞的线条比五年前更加深刻、冷峻,眉宇间沉淀着一种经历过生死淬炼后的沉稳,却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刻意的疏离感。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穿着米白色精致套装的女人——苏颖。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又带着点崇拜的微笑,一只手,紧紧地、宣示般地挽着顾征的手臂。

      主持人笑容满面地将话筒递向顾征:“顾警官,经历那样巨大的磨难,能重新站起来,甚至回到挚爱的岗位,这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此时此刻,您最想感谢的人是谁呢?”

      顾征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镜头,那双眼睛,曾经盛满对我的笑意和温柔,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他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苏颖,那个在病房里亲吻他脸颊的女人。他的眼神似乎放柔了一瞬,虽然那柔和也显得极其有限和克制。

      “最想感谢的,”他的声音透过劣质的电视机喇叭传出来,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宣读一份公文,“是我的妻子,苏颖。”

      “妻子”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耳朵,再刺穿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我蜷缩在沙发里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毯子从肩头滑落。

      电视里,顾征的声音还在继续,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没有她在我最绝望、最无助、连自己是谁都忘记的时候不离不弃,没有她日日夜夜的守护和鼓励,没有她给我一个全新的家,给我活下去的勇气和意义……就没有今天的我。”他顿了顿,镜头特写捕捉到他似乎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是她,让我重获新生。”

      “重获新生”。

      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苏颖适时地露出感动而羞涩的笑容,身体更紧地依偎过去。镜头扫过她的腹部,那里已经有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圆润的弧度。

      主持人适时地发出惊叹和祝福:“哇!真是双喜临门!恭喜顾警官,恭喜苏女士!这真是英雄归来,家庭美满,最圆满的结局了!让我们再次把掌声送给这对……”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耳朵里只有一片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蜂鸣。眼前阵阵发黑,电视机屏幕里那对“圆满璧人”的身影开始扭曲、变形,最终被一片浓重的血色覆盖。

      “噗——”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从喉咙里冲了出来,喷溅在盖在腿上的薄毯上。暗红的血,迅速在洗得发白的棉布上晕染开,像一朵朵狰狞绽放的、来自地狱的花。

      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被彻底抽干。我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朽木,从冰冷的旧沙发上滑落,重重地跌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额头磕在冰冷的桌角,一阵钝痛,却远不及胸腔里那撕裂般的、灭顶的绝望和疼痛。

      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抽离。视野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最后残存的画面,是电视机屏幕里顾征那张平静无波、诉说着对另一个女人无限感激的脸。那张脸,曾是我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如今,那光亲手将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原来,我的五年等待,我的蚀骨相思,连同我这条苟延残喘的命,都只不过是他“重获新生”路上,一块微不足道、可以随意丢弃的绊脚石。被遗忘在角落,被碾进尘土,连一声叹息都不配拥有。

      黑暗彻底吞没了我。

      Y市刑侦支队大楼,傍晚的余晖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来,给冰冷的办公桌镀上一层暖金色的边,却驱不散室内常年萦绕的肃杀和案卷堆积的陈腐气息。顾征刚结束一个冗长的案情分析会,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五年了,身体虽然恢复,但那次重伤和漫长的失忆期,终究留下了痕迹,精力大不如前。他揉了揉眉心,端起桌上早已冷透的浓茶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开。

      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打算整理一下散乱的文件就下班。苏颖下午发过信息,说晚上炖了汤,让他早点回去。家,那个窗明几净、布置温馨的三居室,有温柔的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那是他“新生”的港湾,是他如今生活的全部重心和意义。想到苏颖温柔的笑脸和隆起的腹部,顾征冷峻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然而,这份暖意在目光触及办公桌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硬纸板箱时,瞬间冻结了。

      箱子不大,是那种最常见的快递箱,上面贴着好几张标签,地址栏模糊不清,只有收件人“顾征”两个字还能勉强辨认。寄件人那一栏,似乎被水渍晕染过,彻底糊成了一片墨团。箱子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显然被遗忘在这里很久了。

      顾征皱了皱眉。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签收过这样一个包裹,更不记得把它随手丢在了办公室角落。也许是哪个老同事帮忙代收后放这儿的?也许是搬家清理仓库时翻出来的旧物?

      他放下茶杯,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伸手拂去箱子上的浮尘。灰尘在斜阳的光柱里飞扬起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他随手拿起桌上一把裁纸刀,划开了箱子上缠绕了好几圈的黄色胶带。

      纸箱盖子被掀开,露出里面塞得满满的、用来防震的旧报纸团。一股陈年的灰尘和纸张霉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皱着眉,伸手拨开那些已经发黄变脆的报纸团。

      一个方方正正的、深蓝色丝绒首饰盒静静地躺在箱底。盒子边缘的丝绒已经磨损得有些发亮,颜色也变得黯淡。

      一种莫名的、毫无来由的心悸,毫无预兆地攫住了顾征。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痛得他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怎么回事?

      他定了定神,驱散那阵突如其来的不适感,带着一种近乎烦躁的好奇,伸手拿起了那个丝绒盒子。盒子很轻。他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迟疑地,掀开了盒盖。

      一道微弱却极其熟悉的光芒,刺入了他的眼帘。

      盒子里,深蓝色的丝绒衬垫上,安静地躺着一枚戒指。

      一枚样式简洁到近乎朴素的铂金戒指。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只有戒圈本身流畅的弧线,在夕阳的余晖里,散发着一种内敛而恒久的光泽。

      戒指……

      顾征的目光凝固在戒圈内侧。那里,两个极其微小、却被摩挲得异常清晰的英文字母,像两道突然劈开混沌的闪电,狠狠撞入他的瞳孔——

      Z & W。

      Zheng & Wan。

      顾征……

      林晚。

      “嗡——!”

      大脑深处,仿佛有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被这枚小小的指环狠狠拨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随之而来的,是山崩地裂般的剧痛!无数破碎的、混乱的、带着血色和硝烟的画面,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熔岩,轰然冲破记忆的闸门,疯狂地喷涌而出!

      边境线,闷热的雨林,瓢泼大雨砸在阔叶上震耳欲聋的声响……刺鼻的硝烟味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队友嘶哑的吼叫和绝望的闷哼……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飞,重重砸在泥泞的地面,冰冷的雨水混着温热的血糊满了眼睛……剧痛……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在哭喊,撕心裂肺,穿透了所有的混乱和疼痛,像绝望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下沉的意识:“顾征——!顾征——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六月!六月回来娶我——!”

      那声音……那声音……

      一张模糊的、布满泪痕的脸在记忆的碎片中疯狂闪现……明亮带笑的眼睛,笑起来微微上扬的嘴角,生气时会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还有那枚被他亲手戴上的、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的铂金戒指……她低头看着戒指时,脸颊飞起的红晕……她靠在他怀里,小声说:“顾征,我等你回来……六月,穿最漂亮的婚纱……”

      “晚晚……林晚……”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多年的、最深处的心门。随之涌出的,是铺天盖地的、足以溺毙一切的剧痛和悔恨!

      他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被他遗忘在“过去不重要”里的女人!那个他承诺过六月回来娶她的未婚妻!那个卖掉戒指凑钱、跨越千里来寻他,却被他用最残忍的陌生和冷漠推开的女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再用力撕扯,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文件柜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手中的丝绒盒子跌落在地,那枚铂金戒指滚落出来,在地板上打着转,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响,最终停在夕阳的光晕边缘,闪着冰冷的光。

      “晚晚……”他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额头抵着冰冷的柜门,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迟来的、灭顶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想起了医院里她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想起了她眼中那碎裂的、万念俱灰的光,想起了她踉跄逃离的背影……

      他想起了自己当时那该死的、冷漠的陌生眼神!想起了苏颖那宣示般的一吻!想起了自己对着镜头,平静地说着感谢苏颖让他“重获新生”!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自毁的疯狂。

      他像疯了一样扑到办公桌前,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手机,指尖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无数次按错键。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模糊了视线。他粗暴地用袖子抹去汗水,强迫自己镇定,终于拨通了那个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拨打的、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的,却只有冰冷而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

      这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勒紧了他的脖颈。他猛地转身,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办公室里乱撞,文件被扫落一地。他必须找到她!立刻!马上!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甚至来不及关上办公室的门,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警车发出刺耳的鸣笛,在傍晚拥堵的车流中疯狂穿梭。顾征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每一次刹车,每一次转向,都牵动着胸腔里那股撕裂般的剧痛。无数关于林晚的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翻搅、切割。

      她苍白的脸,她强撑的微笑,她在他离开时偷偷藏起的、对未来充满期待的眼神……还有医院里,那双瞬间熄灭所有光亮的、死寂的眼睛……每一帧画面都像淬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他迟来的灵魂。

      车子粗暴地停在那片破旧老小区的楼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顾征几乎是摔出车门的,踉跄着冲向那栋灰扑扑的单元楼。狭窄、陡峭、堆满杂物的楼梯,此刻成了通往审判台的荆棘之路。他一步两阶地往上冲,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胸口那灭顶的痛楚几乎要将他撕裂。

      终于,他停在了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旧门前。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亮,死寂得可怕。

      “晚晚!林晚!开门!”他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绝望的哭腔,“是我!顾征!我回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晚晚!开门啊!”

      手掌拍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响。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隔壁邻居被惊动,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投来疑惑又带着点畏惧的目光。

      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冰冷彻骨。他猛地后退一步,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门锁!

      “砰!哐当——!”

      老旧的锁舌应声断裂。门被粗暴地踹开,撞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浓重的、混合着霉味、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夕阳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透过那扇朝北的小窗户,斜斜地照进屋内,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屋子很小,一目了然。一张旧沙发,一张吱呀作响的书桌,一把椅子。书桌上,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漆黑着,旁边散落着几支画笔和几本摊开的、画满了潦草线稿的速写本。

      没有林晚。

      沙发上,那条洗得发白的薄毯一半滑落在地上。毯子上,一大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干涸凝固的血迹,像一块丑陋而狰狞的伤疤,刺痛了顾征的眼睛。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绝望的铁锈味。

      顾征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僵立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刺耳的、由远及近的救护车鸣笛声,划破了老小区傍晚的宁静,尖锐地、持续不断地响着,仿佛永无止境。

      那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丧钟。

      顾征浑身一震,像被那鸣笛声狠狠抽了一鞭子。他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扑到那扇朝北的小窗户前,用力推开布满灰尘的窗框。

      楼下狭窄的通道里,一辆闪烁着刺眼蓝红灯光的救护车正艰难地倒进来。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动作迅捷地跳下车,拉开后车门,推出一副担架床。担架上,盖着严严实实的、惨白色的布单,勾勒出一个瘦弱得令人心碎的轮廓。

      一个穿着皱巴巴夹克、头发花白的老邻居,佝偻着背站在救护车旁,正对着匆匆赶来的片警摇头叹息,苍老的声音被晚风断断续续地送上来:

      “……唉……造孽啊……那闺女……林晚……一个人住这儿……病了好久了……咳血……也没人管……今儿下午……物业老张……收水费……敲门没人应……觉着不对……找人撬的门……才发现……人……早凉透了……唉……多好的姑娘……孤零零的……走的时候……身边连个……猫狗都没有……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老邻居最后这句叹息,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顾征的耳朵里,再缓慢地、残忍地旋转搅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倒刺,刮骨剜心。

      他整个人僵在窗口,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雕。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冲击得他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胸口那股撕裂般的剧痛达到了顶点,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被他死死地、狼狈地咽了回去。

      楼下,惨白的担架床被医护人员动作沉稳地推上救护车后厢。车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个被白布覆盖的瘦弱身影,也隔绝了顾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自欺欺人的侥幸。

      救护车没有拉响那代表紧急情况的凄厉笛声。它只是安静地闪烁着蓝红交替的、冰冷而刺目的光芒,像一场无声的葬礼,缓缓驶离了这栋破旧的老楼,汇入外面街道上刚刚亮起的、属于都市夜晚的、漠然流淌的车灯河流之中。

      那无声的离去,比任何哀乐都更令人窒息。

      顾征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布满灰尘的窗框,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沁出血珠,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身体里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感知,仿佛都随着那辆远去的救护车被彻底抽空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在胸腔里疯狂地旋转、吞噬。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目光空洞地扫过这间狭小、破败、死寂的屋子。那摊干涸的深褐色血迹,像一只巨大的、嘲讽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他踉跄着走向那张旧沙发,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拖着千斤镣铐。他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伸出颤抖得无法控制的手,指尖触碰到薄毯上那片干涸的血迹。

      冰冷。粗糙。带着死亡特有的、令人绝望的质感。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像一道最后通牒,彻底击垮了他强撑的神经。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膝盖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咚”的一声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他佝偻着背,蜷缩在那片刺目的血痕旁边,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地面。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喉咙里终于爆发出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那声音嘶哑、绝望,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充满了迟来的、足以焚毁灵魂的巨大痛苦和无边无际的、再也无法挽回的悔恨。

      “晚晚……晚晚啊……” 他一遍遍地、徒劳地呼唤着那个名字,声音支离破碎,被浓重的哽咽切割得不成样子。

      “我回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道歉苍白无力,像投入深海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回响。

      “是我……是我倒了八辈子血霉……遇见你……是我害了你……”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迟来的、颠倒的控诉,却更像是对自己最恶毒的诅咒。

      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冲刷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又迅速被灰尘吞噬。巨大的悲恸如同实质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窒息。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在那个她孤独死去的地方,像一头被彻底击垮、只能等待腐朽的困兽,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哀嚎。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作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顾征的身体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他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被惊醒,缓缓地、极其迟钝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眶赤红,眼神空洞得吓人。他摸索着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苏颖”的名字,旁边还闪动着一张她抱着隆起小腹、笑容温婉的照片。

      刺目的名字,刺目的笑容。

      顾征死死盯着屏幕,眼神里的空洞渐渐被一种冰冷的、近乎死寂的厌恶和绝望取代。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机狠狠砸向对面斑驳的墙壁!

      “砰——哗啦!”

      手机屏幕瞬间粉碎,零件四散飞溅,那温婉的笑容也彻底消失在碎片之中。

      屋子里,彻底恢复了死寂。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模糊地透进来,像另一个世界的背景杂音。

      顾征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支撑起身体。他弯下腰,颤抖的手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是那枚滚落的铂金戒指。Z&W的刻痕,在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里,依旧清晰可见。

      他紧紧地、用尽所有力气攥住了它。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假的、自虐般的清醒。

      他攥着那枚小小的指环,像一个攥着自己早已破碎灵魂的囚徒,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离开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身后,那扇被他踹开的破旧房门,像一个无声咧开的、嘲讽的黑色伤口。

      夜风裹挟着城市的尘埃吹过空荡的走廊,卷起几片飘落的纸屑。

      一切都结束了。

      又或者,那漫长而残酷的惩罚,才刚刚开始。那枚冰冷的戒指,将是他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镣铐,日夜提醒着他,那个被他遗忘、被他辜负、最终孤独死去的林晚。而他,将在迟来的悔恨和无尽的孤独中,永远赎罪,直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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