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大佬找上门

　　意识锚定的过程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轻微的、如同从深海快速上浮的失重感，随即是沉重的着陆感。白光散去，感官瞬间被塞满。

　　阴郁。潮湿。粘腻。

　　这就是“泥泞道”给闻微的第一印象。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空气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土腥味和腐烂植物混合的潮气，沉重得让人胸口发闷。脚下是真实的泥泞，深褐色的泥浆包裹着她的靴子，每一次抬脚都伴随着“噗嗤”的、粘稠的声响，仿佛这片土地本身带着恶意，想把她拖拽进去。车轮压过的深痕纵横交错，里面蓄着浑浊的泥水。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又透着一种刻意的、令人不安的“失真”。路旁稀疏的杂草和灌木，叶片边缘略显模糊，像被轻度高斯模糊处理过，带着毛茸茸的虚边。它们的颜色也透着古怪——深绿得过于浓郁，或是枯黄得过于刺眼，饱和度被微妙地调高或调低，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舞台布景般的鲜艳。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本该清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延迟和细微的回响，如同信号不良的录音，飘忽不定地钻进耳朵。

　　闻微迅速适应了这种矛盾感。神经防护模块带来的轻微隔离感让她保持清醒。任务导航系统在视野边缘亮起，一个清晰的绿色箭头指向右前方，伴随着三个急促闪烁的红色标记点——目标。

　　就在百米开外，公路那个危险的弯道旁。三个小小的身影正惊慌失措地挤在一起。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到十岁的样子。他们穿着色彩鲜艳但此刻沾满泥点的衣服，小脸上满是恐惧，像被吓坏的小兽。其中一个男孩指着远处，尖声哭喊着什么，声音在失真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闻微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辆破旧的重型货车，正从道路的另一端歪歪扭扭地驶来！它的速度不快，但行驶轨迹明显失控，如同喝醉的巨兽，左摇右晃，车轮在泥泞中徒劳地打着滑。按照它的方向和速度，十几秒后，它就会冲出路面，狠狠撞向那三个孩子所在的位置！

　　倒计时在闻微视野一角冰冷跳动：03:12…03:11…

　　基础防护，无武装。避免接触。
　　云星婳的警告在脑中一闪而过，但瞬间就被眼前三个鲜活生命即将被碾碎的景象覆盖。那不仅仅是数据光点，是现实中躺在ICU里、命悬一线的孩子的意识映射！一种混杂着职业本能和莫名直觉的冲动攫住了她。

　　没有犹豫，身体先于思考行动。

　　闻微猛地发力，靴子在泥泞中蹬踏，泥浆飞溅。她朝着孩子们的方向冲刺。一种奇异的“顺理成章”感油然而生，仿佛周围的数据流在潜意识层面为她勾勒出了最优路径——绕过最深的泥坑，利用路基稍硬的土埂加速。

　　“孩子们！”她的声音穿透失真的空气，冷静、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看这边！跟我来！快！”

　　最大的男孩首先看到了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希望。闻微冲到他面前，目光迅速扫视四周。废弃的混凝土排水管！就在路基下方不远处，半埋在泥土和疯长的、色彩怪异的虚拟苔藓中。管口足够容纳几个孩子！

　　“那边！钻进去！快！”闻微一手拉住最大的男孩，另一只手用力推了一把还在发愣的女孩和小男孩，指向排水管的方向。

　　恐惧让孩子们爆发出求生的本能。他们跌跌撞撞地冲向排水管。闻微几乎是连拖带拽，在货车发出刺耳的、如同金属摩擦般失真的刹车声的瞬间，将最后一个孩子塞进了那狭窄、黑暗的管口！

　　轰隆——！！！

　　剧烈的撞击声紧随其后，震耳欲聋！失控的货车如同脱缰的钢铁猛兽，狠狠撞上了路基！金属扭曲、撕裂的声音尖锐得让人牙酸，大块的泥浆、破碎的零件和扭曲的灌木被巨大的力量抛飞起来！冰冷的泥点如同密集的冰雹，“啪啪”地溅在闻微的防护服后背和裸露的脖颈上，带来一片刺骨的寒意。

　　她蜷缩在排水管口，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堵住缝隙，将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紧紧护在怀里。孩子们的哭声被巨大的噪音淹没，只剩下身体传递过来的剧烈颤抖。货车的残骸就在几米外冒着失真的、带着数据马赛克边缘的黑烟，轮子还在徒劳地空转。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的声音充斥耳膜。几秒钟的死寂后，肾上腺素带来的灼热感才慢慢退去，留下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奇异的空虚感，以及一丝……掌控全局的微妙的满足。

　　看，并不难。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丝对云星婳过度警告的不以为然。数据世界的危险，不过如此。

　　确认货车残骸暂时没有二次危险，闻微轻轻拍了拍怀里还在抽噎的最大男孩的头，声音尽量放柔：“没事了，安全了。出来吧，我们得离开这里。”

　　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三个惊魂未定的孩子爬出排水管。孩子们脸上糊满了泥水和泪水，紧紧依偎在闻微身边，像抓着唯一的浮木。

　　“姐姐…那…那是什么？”小女孩怯生生地指着远处货车的方向。

　　“坏掉的卡车，没事了。”闻微简短地回答，目光投向视野中标记的安全区坐标——那片开阔草地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缓坡上。她拉起孩子们的手，“走，我们去那边等，会有人来接你们回家。”

　　安抚着孩子们，闻微准备带他们离开这片狼藉的事故现场。就在她抬头望向安全区方向的瞬间，她看到了任务者回收小组。

　　大约五六个人，穿着统一的、毫无特色的灰色制服，像几个灰色的剪影，站在距离事故点大约五十米开外的一个小土坡上。他们带着标准化的装备：轻便的折叠担架、小巧的喷雾罐，大概是安抚剂或消毒剂，显然是准备回收目标了。

　　但他们的状态不对。他们没有像预期中那样迅速靠近，反而聚拢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防御性的小圈。他们的神情高度紧张，目光没有聚焦在闻微和孩子们身上，而是死死地、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恐，锁定在闻微的侧后方——路边一辆毫不起眼的、沾满泥浆的黑色越野车旁。

　　一股寒意顺着闻微的脊背爬升。她猛地扭头，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越野车旁，站着两个男人。

　　一个身材极其魁梧，像一堵移动的肉墙。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敞着怀，露出里面紧绷的深色T恤和虬结的肌肉。满脸横肉，剃着近乎光头的板寸，眼神凶狠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毫不掩饰地扫视着四周，带着原始的暴戾气息。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造型粗犷、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手枪。虽然知道那是虚拟世界的数据映射武器，但那黑洞洞的枪口散发出的无形杀意，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都仿佛能刺穿皮肤。雷拳。闻微脑中瞬间闪过这个代号。

　　而另一个……

　　他坐在轮椅上。

　　即使坐着，也能感受到那肩背挺直如松的姿态。他穿着一件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长大衣，衣料垂感很好，即使在泥泞的环境中也显得一丝不苟。面容在铅灰色天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过分苍白，但那份苍白无损于他五官的凌厉与英俊——高挺的鼻梁如同雕刻，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清晰得如同刀削斧凿。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

　　深邃。

　　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像是吞噬一切光线的宇宙深渊。此刻，这双眼睛正不带任何情绪地扫过一片狼藉的事故现场，扫过冒着烟的货车残骸，最后，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落在了闻微和她身边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

　　他的膝盖上搭着一条看似普通的薄毯，遮住了腿部。轮椅的金属框架在阴郁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与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沉寂而危险的气场融为一体。

　　这就是“瘸狼”——沈峄。

　　闻微清晰地看到，土坡上的任务者领队正对着手腕上的通讯器急促地说着什么，一边用力摇头，一边用手势拼命地指向闻微这边，又指向沈峄和雷震的方向。那手势明确无比：不要靠近！快离开那边！

　　他们的恐惧几乎凝成了实质的雾气，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扑面而来。领队的脸色煞白，额角甚至能看到汗珠的反光。这种恐惧，远超对虚拟世界中普通危险的警惕。

　　至于吗？闻微心中的疑惑和不屑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就算被那把枪打中，也不过是强制弹出虚拟世界，最多头疼几天罢了。任务者都是这么胆小怕事的吗？她甚至觉得有些荒谬。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除了眼神冷了点，看起来……甚至有种病态的、引人探究的脆弱感。

　　闻微做了一个让土坡上的任务者瞬间僵住、让雷震猛地抬高了枪口、甚至让轮椅上的沈峄几不可查地挑动了一下眉梢的动作。

　　她轻轻拍了拍身边最大那个孩子的头，低声快速嘱咐：“待在这儿别动，别怕，姐姐马上回来。” 然后，她站起身，随意地拍了拍防护服上沾染的泥点，无视雷震瞬间锁定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杀意，无视任务者那边几乎要破音的无声呐喊，迈开脚步，径直朝着那辆黑色越野车旁的两位“高威胁关联数据印记体”走了过去！

　　靴子踩在泥泞里，发出单调的“噗嗤”声。每一步，都像是在凝固的空气中划开一道口子。她能感觉到雷震的枪口随着她的移动而微调，那冰冷的杀意如有实质，刺痛着她裸露的皮肤。沈峄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指节微微凸起，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闻微在距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沈峄大衣上细腻的纹理，闻到他身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又带着点微苦药味的气息。她无视了旁边雷震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和黑洞洞的枪口，目光直直地落在沈峄的脸上。

　　他的眼睛，近距离看，更显得幽深。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沉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荒原。但闻微在那片荒原深处，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像跋涉了太久的旅人。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没有质问，没有求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吓到孩子们了。”

　　沈峄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冰冷而专注，像最精密的扫描仪，试图穿透她的皮囊，解析她的意图。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近乎嘲讽的弧度，似乎在说：有趣。又或者，愚蠢？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带着一丝奇特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沙哑质感，却意外地清晰好听：
　　“路，”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不是我们堵的。” 言下之意，这场事故与他们无关。

　　闻微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带着点未经思考的莽撞：
　　“但枪，是你们亮的。” 说完，她才觉得这话有点挑衅的意味。

　　旁边的雷震猛地哼了一声，粗壮的手指扣紧了扳机，枪口威胁性地晃了晃，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沈峄却在这时，抬起了那只搭在薄毯上的手。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向下的压动手势。

　　雷震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横肉抖动，充满了不情愿，但最终还是依言，将枪口稍稍放低了一些，只是那双凶狠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闻微。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下来。只有风吹过路边那些色彩失真植物的沙沙声，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闻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沈峄搭在薄毯上的那只手上。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却蕴含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感。轮椅冰冷的金属框架，在灰暗的光线下，无声地诉说着禁锢。

　　他需要这个多久了？一个毫无预兆的、带着莫名怜惜的念头，悄然钻入闻微的脑海。

　　这短暂的、充满张力的沉默被土坡方向任务者领队压抑的呼唤声打破。

　　“闻微！这边！快！” 声音透过某种定向传音设备传来，带着明显的焦急和催促。

　　闻微收回落在沈峄手上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深渊般的眼眸依旧沉寂无波。她利落地转身，不再看雷震的枪口，大步朝着安全区边缘的任务者走去。

　　看到她走来，任务者们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些。领队快步迎上来，准备接应孩子们。

　　“干得好！闻微！” 领队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完成任务后的庆幸，他伸手去接孩子，“快，跟我们撤！接入点就在……”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闻微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土坡上的任务者，包括刚把枪口放低的雷震，甚至包括轮椅上的沈峄——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她在迅速将三个还有些懵懂的孩子轻轻推向领队的怀中后，在领队惊愕的注视下，在沈峄微微侧头、似乎想用余光确认身后情况的瞬间，她猛地转过身，没有丝毫犹豫，步伐坚定地再次走向那辆黑色越野车！

　　更令人窒息的是，她径直绕到了沈峄的轮椅后面！

　　然后，在雷震再次暴怒抬枪、沈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时，闻微极其自然地伸出双手，稳稳地、牢牢地握住了轮椅背后的推把手！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

　　“你他妈找死？！”雷震的咆哮如同炸雷，枪口再次瞄准闻微的头颅。

　　“阿震。”沈峄的声音响起，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似乎想更清晰地捕捉身后人的表情。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但闻微紧握把手的双手，却敏锐地感觉到，在她握住把手的那一瞬间，他全身的肌肉似乎有极其短暂、极其细微的……放松？还是仅仅是她的错觉？

　　闻微无视了额头上被枪口锁定的冰冷幻觉感，目光落在沈峄线条冷硬的侧脸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紧张的气氛：
　　“走吧。”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风吹过失真植物的呜咽。

　　沈峄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虚空，落在远处土坡上那群惊骇的任务者身上，又或者只是落在虚无。最终，他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嗯。”

　　这一个音节，像是一道指令。雷震狠狠瞪了闻微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但他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收起了枪，转身走向旁边一辆伪装过的、盖着厚重油布的厢式卡车。卡车发出沉闷的轰鸣，启动了。

　　闻微不再犹豫，双手稳稳用力，推动轮椅。车轮碾过泥泞，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任务者们投射过来的目光——惊愕、不解、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看“疯子”的怜悯和评价。那目光如同芒刺。

　　她没有回头。

　　徐风的脸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五年前模糊的温暖和最后的刺痛。但此刻，这记忆瞬间被眼前冰冷的金属触感、沈峄后颈处一丝干净而微凉的发梢气味彻底覆盖。

　　一种奇异的平静感涌上心头，夹杂着一种荒谬的归属感。怜悯？好奇？还是被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彻底吸住了？她分不清，也不想去分辨。手臂传来推动重物的真实感，脚下是泥泞的道路，眼前是那个沉默而危险的背影。她只知道，此刻，她想推着这架轮椅，走下去。

　　卡车在前面缓缓开动，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闻微推着轮椅上的沈峄，跟在后面，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前方，将安全区和惊愕的任务者们远远抛在了身后阴郁的天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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