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住在继兄家后

　　新学期，按照惯例，老师要进行点一次名认人。

　　周远山站在讲台后，身姿挺拔得像一棵被规则修剪过的松柏。他拿起讲台上那份打印好的花名册，目光沉静地扫过全班。教室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和他翻动纸张的细微声响。

　　“安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不需要提高音量就能压住所有杂音。“开始点名。点到名字的同学请答‘到’。”

　　“金珍”
　　“到。”
　　“谢宇峰”
　　“到。”

　　…

　　数十个陌生的无意义的名字飞快地从耳边过去，陈瑞安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身体微微僵硬，强迫自己盯着桌面木纹的缝隙，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绞着卫衣的抽绳。

　　她忍不住又开始走神了。

　　简直太浪费时间了，她的意思是——这种集体生活实在是不适合她。为什么她非得来学校呢？

　　思维又跳跃到了朋友昨天晚上邀请她一起参与的一个开发项目，心里开始思考着项目的基本框架。

　　“陈瑞安。”

　　名字被清晰地念出，发音准确无误。周远山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生名字。

　　他念完名字后，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在她身上，那短暂的停顿比念其他名字时似乎长了那么零点几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意味。

　　“陈瑞安？”周远山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度，那点微小的变化里蕴含的催促和压力却陡然增大。

　　而这时陈瑞安才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一样意识到点名点到自己了，带着茫然的表情抬头。

　　“……到。”终于，一个短促而含糊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

　　周远山似乎并不在意她的音量或语气，只是在她应声后，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那规定的半秒，便平静地移开，落回花名册，仿佛她只是名单上的一个符号，确认完毕即可。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没有皱眉，也没有额外的提醒，只是流畅地念出了下一个名字。

　　陈瑞安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一点。

　　点名继续，直到最后一个名字结束。

　　“很好，人都到齐了。”周远山合上花名册，动作利落。“下面开始上课。请翻开课本第一章第一节……”

　　陈瑞安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周远山身上移开，翻开了那本崭新的数学书。油墨味混合着纸张的清香。周远山的声音在讲解着基础概念，清晰、逻辑严密，如同他本人一样毫无破绽，却也毫无温度。

　　陈瑞安的目光落在他写的那些板书上，眼神却早已涣散。

　　导数及其应用…

　　这些……太基础了。

　　基础得让她感觉大脑像被塞进了一个狭小的盒子，闷得透不过气。早在高一，不，可能更早，这些内容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刻进了她的思维里。

　　数学课的时间在陈瑞安度秒如年的煎熬中缓慢流逝。周远山讲课的效率极高，知识点密集，几乎不给人开小差的机会。

　　他偶尔会提问，目光扫过全场，当那道视线不经意掠过陈瑞安时，她都会下意识地绷紧神经，低下头假装认真看笔记——尽管她的笔记本上只画满了扭曲的几何图形、意义不明的代码片段和几个烦躁的涂鸦小人。

　　“接下来看这道例题，”周远山的声音平稳无波，修长的手指捏着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清晰的编号：Example 1.1.7。

　　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尖锐而规律。“一个物体沿直线运动，其位置函数为 ( s(t) = t^3 - 6t^2 + 9t )（单位：米），求其在 t=2 秒时的瞬时速度。”

　　周远山写完题目，转过身，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全班，寻找可能的回答者。他的视线再次无可避免地落到了第一排靠窗的位置。

　　陈瑞安正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模拟着某种键盘敲击的节奏，眼神放空，焦点落在窗外操场上一个被风吹得滚动的空易拉罐上。

　　她的姿态，她的眼神，无一不透着一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强烈游离感。

　　周远山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细微的变化在他那张过于严整的脸上几乎难以捕捉，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瞬间打破了讲台上近乎完美的秩序感。

　　“陈瑞安。”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指令，精准地切断了陈瑞安漫游的思绪。

　　陈瑞安猛地回神，她抬起头，帽檐压出的红痕还浅浅印在额角，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茫然和来不及掩饰的烦躁。

　　题目很简单，是导数应用的经典入门题。对陈瑞安而言，几乎在看到函数的瞬间，答案 v(2) = -3 m/s 就已经在她脑中成型，清晰得如同屏幕上显示的代码运行结果。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物体在 t=2 附近速度由正转负的抛物线轨迹。

　　周远山没有给她任何缓冲的时间，灰褐色的眼眸如同冰冷的探针，直直钉在她脸上，重复道：“求 t=2 秒时的瞬时速度。”

　　空气仿佛凝固了。陈瑞安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或同情或好奇的注视。

　　她讨厌被这样当众点名，更讨厌被他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方式“测试”。

　　一股逆反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她很想直接说“不会”，或者干脆沉默以对，用无声的对抗来回应他冰冷的秩序。

　　但理智（或者说，一种不想开学第一天就彻底撕破脸的微妙权衡）在最后一刻拉住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扫过黑板上那行对她而言简单得可笑的函数。

　　“……瞬时速度是位置函数的导数在特定时间点的值。”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复述一个最基础的定义，而非回答问题，“所以先求导： v(t) = s(t) = 3t^2 - 12t + 9 。”

　　“然后代入 t=2： v(2) = 3*(2)^2 - 12*2 + 9 = 3*4 - 24 + 9 = 12 - 24 + 9 = -3 。”计算过程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任何停顿或思考的痕迹。

　　“所以，瞬时速度是 -3 米每秒。”

　　答案正确无误。过程简洁明了。教室里响起几道轻微的、表示认同的“哦”声。

　　陈瑞安说完，并没有看向周远山，而是重新低下头，手指又无意识地开始转动那支圆珠笔，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个不得不做的、极其无聊的任务。她没有丝毫答对问题的喜悦或如释重负，只有一种“麻烦终于应付过去”的疏离感。

　　讲台上，周远山沉默了几秒。他没有立刻评价对错，也没有像对待其他学生那样简单地说一句“正确”就继续。他那双灰褐色的眼睛，依旧停留在陈瑞安低垂的发顶上。

　　那目光里，先前的审视和冰冷并未完全褪去，但似乎……掺杂进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解读的异样。那并非赞许，更像是一种评估后的确认，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

　　已经掌握的东西，再花时间也是浪费。

　　这短暂的、无声的评估只持续了不到三秒。周远山很快移开了视线，重新面向全班，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稳：

　　“答案正确。过程如陈瑞安同学所示。瞬时速度即导数在时刻 t 的取值。”他拿起粉笔，在之前写下的位置函数下方，干净利落地写下了导数表达式 v(t) = 3t^2 - 12t + 9 和计算结果 v(2) = -3 ，字迹依旧刚劲有力，一丝不苟。

　　“注意，”他敲了敲黑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知识点本身，“这是导数的基本应用之一。理解物理意义是关键。速度方向由导数的正负决定…”

　　讲课继续。

　　但陈瑞安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视线，在她低头后，似乎又在她身上停留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然后才真正移开。

　　她捏紧了手中的笔。麻烦。果然是个麻烦。第一天就被盯上了。

　　她烦躁地想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只空易拉罐已经被风不知吹到哪里去了。只有那棵银杏树，在初秋的风里，固执地摇晃着开始泛黄的叶子。

　　…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如同天籁。

　　陈瑞安几乎是弹射般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她一把抓起桌肚里的棒球帽扣回头上，又迅速弯腰拎起沉甸甸的背包甩到肩上，动作一气呵成，带着逃离战场的急切。她只想立刻冲出这间教室，离开周远山的视线范围。

　　“嘿，新同学？”一个略显迟疑的女声在嘈杂的收拾书本声中响起，试图穿透周围的喧闹。

　　陈瑞安脚步顿了一下，眉头立刻拧紧，没有回头，只是压低了帽檐，假装没听见，继续朝门口挤。

　　“喂！第一排靠窗那个！戴帽子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点锲而不舍。

　　陈瑞安不得不停下，极不情愿地侧过半个身子。是坐在她旁边的女生，扎着利落的马尾，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和善意的表情，正快步跟上来。

　　“之前没见过你，你是转过来的吧？我是林薇，刚刚坐在你后面。”女生主动开口，笑容很阳光。

　　“看你刚才跑那么快，知道下节课在哪儿吗？这破学校刚开学最容易迷路，尤其是新来的！”她语速很快，带着点自来熟的热情。

　　“我是高二升上来的，对这儿熟。你下节啥课？说不定同路？”

　　社交。麻烦。

　　陈瑞安脑子里警铃大作。

　　她不习惯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目的不明的搭讪，尤其是在她只想安静消失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点距离，帽檐下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和疏离。

　　“不用。”她生硬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闷在帽子和衣领里。

　　“别客气啊！”林薇似乎没接收到她的拒绝信号，或者选择性地忽略了，“C区？D区？还是艺术楼那边？这楼结构有点迷，特别是四楼转三楼那个楼梯口，标识不清……”

　　陈瑞安被她连珠炮似的追问弄得更加烦躁。她只想摆脱这个过于热心的陌生人。

　　她飞快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她的电子课表：10:15 - 11:00, Computer Science, Room C308。

　　她把屏幕朝林薇的方向晃了一下，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上面的具体内容，然后立刻塞回口袋，仿佛那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

　　“C308。”她言简意赅地报出教室号，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明确传达出“信息已提供，对话结束”的讯号。

　　“哦！计算机课啊！C308就在楼下，不远！”林薇似乎很高兴能帮上忙（或者说，确认了方向），“那你跟我……”

　　“谢谢，不用了。”陈瑞安打断她，这次连目光都没给，直接转身，像一尾急于潜入深水的鱼，用力压低了帽檐，一头扎进了刚刚下课、人流开始汹涌的走廊。

　　她凭借着出色的方向感和手机地图的记忆，灵活地在喧闹的人群中穿梭，目标明确地朝着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挤去。

　　她只想快点离开这片让她窒息的区域，离开那些探究的目光，甩掉这个过于热情的同学。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迅速消失在人群中的、穿着宽大卫衣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啧，够酷的。”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倒也没生气，只是对这个新同学的“生人勿近”气场有了更深的认识。

　　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书包带，也朝着自己的下节课教室方向走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