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心

　　孙雾纯都不用转头去看，只听声音便知晓来人是谁——

　　谢家三少，谢怀闻。

　　徐行青仰头望去，锦衣玉面的少年跨坐在墙檐之上，一双狭长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二人，手心里的石子不断跳动。

　　孙雾纯闭了闭眼，不去转身看他。

　　咚的一声，谢怀闻翻身下墙，拍拍身上的灰尘，阔步向两人走来。

　　谢怀闻站定，细细打量了徐行青一番。

　　徐行青也不躲，坦然接受他的目光。

　　“母亲请你到堂前一叙，”谢怀闻目光从徐行青身上移开，落到侧身的孙雾纯身上，“孙雾纯，你跟我来一趟。”

　　孙雾纯猛然抬头，撞进了谢怀闻不怀好意的眼眸中，他吊着嘴角，笑得邪恶。

　　徐行青看孙雾纯反应颇为激动，不禁担心，低头在她耳边轻言：“孙姑娘可是不愿意？那不如为我带路，和我一起去找谢夫人？”

　　解围之言让孙雾纯心猛地一震，微抬下巴，定定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呢啊？”谢怀闻看着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伸手扯住徐行青的肩膀将他推到一旁，“我母亲只找你一人，自然有人在外面等候你，为你引路。”

　　“公子且去吧，夫人性子温和，很好说话。”

　　孙雾纯看徐行青并没有要走的念头，而且谢怀闻态度恶劣，难免出言相劝。

　　“嗯，多谢孙姑娘。”徐行青拱手，走时深深看了一眼谢怀闻。

　　“喂，这就是你救回来的男人？你救他回来想干什么，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谢怀闻看着出神的孙雾纯，话里带了威胁，眼底晦暗不明。

　　孙雾纯无奈地看了一眼谢怀闻，知道他话里是什么意思。

　　谢家养她这么多年，不是白白付出的。

　　只是孙雾纯想不明白，谢怀闻明明很是厌恶她，就连出言嘲笑他的容貌他都是带头者，又为什么见不得她要离开谢家药庄呢。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谢怀闻再次不耐烦催促的话语让孙雾纯的思绪回笼，她缓缓绽放出一个笑。

　　“公子去镇上读书月余，竟还是同之前一般无礼怠慢吗？”孙雾纯抬头直视他，淡淡的反击。

　　谢怀闻没有想到几月不见，孙雾纯竟伶牙俐齿到这个地步。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外面的男人不要随便捡。既然你已经带他回来，我便不追究过多，等他伤好之后，你立马让他给本少滚蛋！”

　　谢怀闻一步一步凑近，嫌恶不加掩饰，指着房子怒吼。

　　孙雾纯眉眼低垂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少爷小姐。”

　　僵持之际，春云端着药来，站在院门口的桃花树下，开口打破凝滞的气流。

　　谢怀闻这才后退两步，给孙雾纯留出喘息的空间。不过，他还是没有放过她。

　　“记住我说的话。”

　　放下一句狠话，他转身离去，连春云的问好都未曾理会。

　　孙雾纯紧绷微颤的下颚暴露出内心的不安，谢怀闻的拂袖离去也让她放松下来，得以喘息。

　　“小姐没事吧？”春云觉出孙雾纯状态不对，单手托住托盘，腾出手扶住她。

　　孙雾纯看见她一脸的担忧，向她笑笑。

　　“我没事，刚才药被打碎了，陪我去取药材再煎一碗吧。”

　　孙雾纯接过春云手里的托盘，拉着她出了院子，向后院煎药房走去。

　　弥漫的药香早就和空气融为一体，清冽甘苦的草木气息萦绕不散。

　　孙雾纯照着手中的药方，取了适量的药材，放入砂锅中，倒入水烧火慢熬。

　　“小姐，我在这儿守着吧。”

　　烟雾缭绕，锅中和四周的气味扑面而来，孙雾纯是最讨厌药苦味的，春云有些不忍。

　　“没事的啊，”孙雾纯坐在矮石凳上，手上的小蒲扇簌簌扑棱地扇散热气，苦味袭来，她忍不住咳了两声，“对了，他换下去的衣服在哪儿？”

　　“衣服染了血，有破了个洞，穿不了了，昨夜奴婢给扔了。”

　　“扔到哪儿了？可还能找回来？”

　　听到回答，孙雾纯一下抓住了春云的手，心急地询问。

　　春云被孙雾纯吓到，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应该……下人们还没有扔掉，能找回来的。”

　　孙雾纯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收回了手，低声道：“抱歉，麻烦你去帮我找回来。”

　　春云点头，离开了药方。

　　孙雾纯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捏住鼻子继续在这汤汤苦味里慢熬。

　　一碗药好，孙雾纯整个人都被泡得发苦，丝丝苦味熏入骨缝。

　　端药送往别院的路上，正好遇到从前堂回来的徐行青。

　　他很热络，叫住了孙雾纯，三两步跑到她身边。

　　“孙姑娘，这可是我的药？”

　　“是，”想到春云说他还要，换药，孙雾纯继续道，“伤口还要换药，一起去别院吧。”

　　“好，药给我拿着吧。”

　　孙雾纯原本推拒，这么点东西算不上重。但徐行青坚持，他算是从孙雾纯手里抢过托盘的，孙雾纯拗不过，只得任由他去了，自己两手空空地走在前面引路。

　　徐行青端药跟上，落差两步附在孙雾纯身后。他比孙雾纯高出一个头还要多些，低眸看着她发髻里的珠钗流苏轻晃。

　　“谢夫人都同你说了些什么？”孙雾纯忽然开口。

　　“没什么，大抵就是让我好好养伤，伤好后就会给我一笔钱离开，”徐行青顿了顿，知道不该开口但他还是想问，“姑娘是不是同那小少爷有什么过节？他为何对你那般不敬？”

　　孙雾纯脚步踉跄了一下，幸好被身后一步上前的徐行青扶正。

　　“姑娘若是不愿，那便不必开口诉说。”
　　“徐某不会强求多问。”

　　垂下眼睫，孙雾纯徐徐开口：“其实，告诉你也无妨。”

　　“我十二岁那年随父母外出经商，意外遇上山匪。他们烧杀抢掠，我们的商队被洗劫一空，独我一人因父母保护活了下来。我无家可归，父母死前告诉我说可以投奔谢家，于是我就徒步走上了山，找到了药庄。”

　　“找谢家，是因为我与谢怀闻有婚约在身。只是当时我容貌已毁，第一次见面就被他奚落，虽有谢夫人庇佑，可他还是多有恶言。谢夫人不会为了一个外人强迫自己的儿子，婚约作罢，我也只是以亲友遗女的身份寄住。”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的。”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却透露着决绝的坚定。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孙雾纯听了这个问题，低头想了想，最终摇头如实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也要等到谢怀闻成婚，或者，”她顿住，似乎后面的话不太可能实现，却还是希冀开口，“我成婚。”

　　徐行青一直沉浸在悲悯中，有些后悔自己问她这些问题，她详细的回答就如同在撕开伤口，慢慢剖析她的伤因。

　　直到听到最后三个字，他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浮木。

　　他开口：“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若姑娘不嫌弃，我可与姑娘成婚，助姑娘脱离苦海。”

　　孙雾纯错愕，抬头却撞向他璨若星河的眼眸。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呼吸交缠，下巴险险擦上。

　　意识到过界，孙雾纯挣脱开扶住自己身子的手，又后退两步，认真劝道：“娶妻是人生大事，还望公子慎重考虑。”

　　“嫁人也是孙姑娘的人生大事啊。姑娘放心，我们可以假成婚，等离开山庄之后各行各路便可。”

　　“此事还是莫要再提了，我虽渴望自由，却也不是要别人为我献祭。”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别院。脚步声惊了枝头的麻雀，抖着翅膀边叫边飞走了。

　　廊下两人并肩而立，一对佳人也便如此。

　　徐行青郑重：“孙姑娘，这不算强我所难。如若真有孙姑娘的人嫁我为妻，我定是高兴。何况我们只是假成婚，骗过夫人她们即可。”

　　“此事再议吧，先进屋把药喝了。”

　　孙雾纯不想和他纠结报恩问题，救他本就是一时兴起。可徐行青竟然如此执着，大有她不答应就纠缠到底的架势，孙雾纯只好先转移话题才得安生。

　　徐行青看向已经熄了热气的汤药，端起仰头一口喝了。

　　动作急促，些许汤汁从嘴角渗出。

　　孙雾纯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帮他擦干净。

　　“孙姑娘……”

　　徐行青开口，还没有说出什么就被打断。

　　“姑娘姑娘叫得我头疼，不必如此生疏，叫我雾纯就好。你看起来和谢怀闻差不多大，你若愿意，也可唤我一声姐姐。”

　　徐行青愣了愣，随即弯唇一笑，如春风降临，盯着她道：“姐姐。”

　　轻柔的像一片飘落的桃花瓣，擦着心的轮廓边缘落下，磨得人心痒难耐。

　　孙雾纯蓦然偏头错开目光，将沾了药汁的帕子叠好收起，拉着徐行青进了屋。

　　“自己把衣服脱了，伤口露出来，我帮你换药。”

　　孙雾纯已经准备好绷带，手上拿着盛满了的药匙。

　　腰带落下，领口大敞，块块精装结实的肌肉垒起，只是白色纱布上不断渗血，颜色一圈圈逐渐变深，看着瘆人。

　　孙雾纯三两下拆开缚住伤口的纱布，层层缠绕的纱布落下，露出一个骇人的窟窿眼，周围的肉都卷边，血还往外冒着。

　　手上的动作刻意缓慢了下来，轻轻点点帮他均匀涂抹，不时孙雾纯还轻轻吹气，像是在照料年幼的孩童。

　　一口气吹得徐行青身体发软，他微微动了动，侧首去看她。

　　一双灵俏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的伤口，斜斜的角度，徐行青可以看见她分明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闪。光影透过窗棂，在她的脸上打转起舞。

　　“对了，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孙雾纯忽然就想起这件事。

　　“徐行青，”徐行青从来没有想过念自己的名字声线都会不稳，“字定安，你可以唤我的字。”

　　孙雾纯唇边漾开一抹笑，应他的要求叫了一声：“定安。”

　　此时她还半攀在男人的身上，单手撑在徐行青没有受伤的肩膀上，巧笑嫣然。

　　徐行青屏息，似乎是故意拉长时光流逝。

　　开门声响，孙雾纯站直了身体，徐行青有片刻的留念不舍。

　　“小姐，这些都是这位公子的东西。”

　　春云将托盘端上前来，都是腰带上挂的小玩意儿，有块玉佩格外惹眼，上面刻有“淮南”二字。

　　“这些东西看起来价值不菲，定安怕不是淮南哪个富商的儿子？可能与家人联系上？”

　　玉佩被徐行青握在手里不断摩挲，“姐姐借我只信鸽罢，我给家里去封信试试。”

　　“信鸽药庄里有得是，等我明儿去给你要只来。”孙雾纯应下，收拾好了东西，“药换好了，你好好休息。”

　　“小姐，那衣服我找回来了。只不过沾了污秽，腐臭不堪。小姐可还要？”关上门，春云才说了另一件事。

　　孙雾纯点了点头：“送去我房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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