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他，我在等你

　　程淮把黑色宾利停在老城区巷口时，后视镜里的自己还带着几分刚从酒局脱身的冷倦。西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处一道浅淡的疤——那是十七岁那年，替赵野挡碎酒瓶时留下的。

　　“程总，里面路窄，车开不进去。”司机老李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要不我在这儿等着？”

　　程淮没应声，指尖在真皮方向盘上敲了两下。巷子里飘来炒货摊的焦糖香，混着隐约的麻将牌声，像一帧被岁月泡软的旧胶片。他推开车门，皮鞋踩在青石板路上的声响，在这片烟火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走到巷尾第三家，斑驳的木门上还贴着褪色的“福”字。程淮抬手叩门，指节碰到门板的瞬间，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露出赵野妈那张憔悴的脸。

　　“是……小淮啊？”赵母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侧身让他进来，“快进来坐，我去给你倒茶。”

　　程淮摆摆手，目光扫过客厅。老式彩电旁堆着半箱空啤酒罐，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烟草味——和赵野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还没回来？”程淮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视线落在墙上那张泛黄的合照上。照片里的两个少年勾着肩，穿着蓝白校服，笑得露出虎牙。那是赵野十八岁生日那天拍的，也是程淮出国前，两人最后一张合影。

　　赵母端着水杯的手颤了颤，水洒在杯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野子这阵子……忙得很，说是在跟什么工程，住工地上了。”她避开程淮的目光，声音越来越小，“小淮啊，你这次回来，是……”

　　程淮没接话，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在茶几上：“这是给您的，上次说的降压药也在里面，按说明书吃。”纸袋里的现金厚度，足够支付这个老房子半年的开销。

　　赵母的眼圈红了，推回纸袋：“你这孩子，总这么破费。野子说了，不能总花你的钱……”

　　“他说的不算。”程淮的语气淡得像结了层薄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跟他之间，不用算这么清。”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钥匙串碰撞的声响。程淮猛地转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三年了，他终于要再次见到赵野。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男人站在玄关。黑色冲锋衣的袖口沾着泥点，头发乱糟糟地搭在额前，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看到客厅里的程淮时，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烟卷“啪嗒”掉在地上。

　　“程淮？”赵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他弯腰捡烟的动作顿了顿，忽然扯出个漫不经心的笑，“稀客啊，程大老板怎么有空来这种地方？”

　　程淮盯着他手腕上那块磨得发亮的电子表——还是当年自己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防水功能早就失效，表盘上的裂痕像道狰狞的疤。他忽然想起赵野以前总说：“这表能用到咱俩头发白，到时候你可别赖账，说好要养我一辈子的。”

　　“路过，来看看阿姨。”程淮起身，目光掠过赵野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红痕，喉结滚了滚，“刚从工地回来？”

　　赵野踢掉沾着泥的马丁靴，赤脚踩在地板上，故意往程淮身边撞了一下：“是啊，比不上程总，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就能赚钱。”他弯腰从茶几底下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机“噌”地燃起蓝色火苗，“抽烟吗？”

　　程淮皱眉：“戒了。”

　　“哦，忘了，大老板都讲究养生。”赵野吐了个烟圈，眼神飘向窗外，“没什么事的话，程总可以走了，我这儿地方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赵母在厨房听得直着急，端着水果盘出来打圆场：“野子！怎么跟你哥说话呢？小淮好不容易回来……”

　　“妈，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赵野打断她，烟灰弹在地板上，“当年他走的时候，不是挺干脆的吗？”

　　程淮的指尖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他记得三年前那个暴雨夜，自己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巷口，赵野浑身湿透地追出来，手里攥着攒了半年的零钱，说要去给他买机票。

　　“程淮，你别走行不行？”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雨水混着泪水淌在脸上，“我不考大学了，我去打工养你，你别去英国……”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说的？好像是甩开了他的手，说：“赵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决绝，不过是怕自己这艘要远航的船，会拖垮这个困在浅滩的少年。

　　“我这次回来，不走了。”程淮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公司总部迁回本市了。”

　　赵野抽烟的动作僵住，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耳根却悄悄泛起红。他猛地掐灭烟头，转身往卧室走：“跟我没关系。”

　　“有关系。”程淮快步跟上，在卧室门口抓住他的手腕。赵野的皮肤很凉，隔着冲锋衣布料都能摸到骨骼的形状，“赵野，当年的事，我欠你一个解释。”

　　卧室里比客厅更乱。画架上蒙着布，颜料管扔得满地都是，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设计图——那是赵野以前最宝贝的东西，总说要设计出全市最漂亮的建筑。

　　赵野用力甩开他的手，手背青筋暴起：“我不要解释！程淮，你是不是觉得我赵野特没骨气？你走了三年，我就得在这儿守着三年，等着你回头施舍我两句好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淮的声音沉下来，“我知道你恨我，但……”

　　“恨？”赵野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我恨你当年说走就走，恨你连个电话都不肯接，恨你把我当垃圾一样丢在这儿！”他猛地逼近一步，两人鼻尖几乎相抵，“但我更恨我自己……”

　　后面的话被程淮突如其来的吻堵在了喉咙里。

　　程淮的吻带着隐忍了三年的汹涌，像要把眼前这个人拆吃入腹。赵野挣扎了两下，拳头捶在程淮背上，却被他抱得更紧。直到赵野的挣扎渐渐软下去，程淮才松开他，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缠在一起。

　　“我更恨我自己……到现在还忘不了你。”赵野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程淮的心像被烫了一下，抬手擦掉他眼角的泪：“我知道你在偷偷接设计的活，那个城西的文创园项目，是不是你的手笔？”

　　赵野愣住：“你怎么知道？”那个项目他是以工作室的名义接的，没告诉任何人。

　　“我看过设计图。”程淮的拇指摩挲着他的唇，“你的风格，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当年在学校画室，赵野总爱趴在他耳边，讲自己构思的建筑模型，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金。

　　“那又怎么样？”赵野别过脸，“程总要是想投资，我可付不起利息。”

　　“项目我投了。”程淮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画架上，“不是投资，是合作。淮野集团，用了我们俩的名字。”

　　赵野猛地转头，文件上“淮野集团”四个字烫得他眼睛发疼。程淮竟然……

　　“还有这个。”程淮又拿出一串钥匙，放在文件上，“你以前说想有个带院子的画室，我在城东给你买了栋小楼，明天我带你去看。”

　　赵野的手指颤抖着，拿起那串钥匙。钥匙扣是个小小的建筑模型，正是当年他在程淮笔记本上画的那个。

　　“程淮，你……”

　　“我等了你三年，赵野。”程淮握住他拿钥匙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在英国的每一天，我都在想，等我回来，一定要告诉你，我从来没打算丢下你。”

　　卧室门没关严，赵母在门外悄悄抹眼泪，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像在为这迟来的重逢倒计时。

　　赵野看着程淮腕骨处的疤，忽然抬手摸了摸，声音低得像叹息：“那道疤……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程淮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但这里，一直等着你来填。”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散落一地的设计图上。其中一张的角落里，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建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是赵野三年前写的，原本以为早已被岁月尘封，却没想到，有人真的把这句话，酿成了现实。

　　赵野忽然扑进程淮怀里，像只受伤的小兽，把脸埋在他颈窝：“程淮，你个混蛋……你怎么才回来？”

　　程淮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回来了，赵野。这次，再也不走了。”

　　巷口的炒货摊收摊了，麻将牌声也渐渐歇了。只有这栋老房子里，还亮着一盏灯，映着两个相拥的身影，像把散落三年的拼图，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程淮低头，在赵野耳边轻声说：“明天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见个人。”程淮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那个当年收了你好处，故意把我的录取通知书扣了三天的教导主任，现在是淮野集团的项目监理。我带你来，亲自跟他讨个说法。”

　　赵野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早就知道？”

　　程淮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你以为你的小动作能瞒得过我？不过……”他凑近，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我更想讨的，是这三年的利息。”

　　赵野的脸“腾”地红了，抬手想打他，却被程淮抓住手腕，按在墙上亲了下去。这一次，赵野没有挣扎，闭上眼睛，任由程淮带着他，沉溺在这迟来的温柔里。

　　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照亮了画架上那份“淮野集团”的合作文件，也照亮了两个少年曾经的约定，在三年后的这个夜晚，终于要长出新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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