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永远

　　晨光把楼道的台阶切成明暗两半，林砚青的皮鞋踩在交界处，鞋跟敲出的声响在空荡里荡开，像根被拉长的橡皮筋，绷得他耳膜发疼。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黄铜钥匙被取走的地方，塑料门禁卡硌着掌心，留下四四方方的印子——就像江驰昨晚衬衫领口那颗松掉的纽扣，突兀地敞着，露出锁骨上那抹浅红，像片落在雪地里的枫叶，灼得他眼睛发涩。
　　转过三楼拐角时，他撞见个穿米白色风衣的女人。对方手里拎着只印着工作室LOGO的纸袋，发梢卷得恰到好处，看见他时微微一怔，随即漾开笑来，声音甜得像浸了蜜：“请问江驰先生住这层吗？我是他助理温婉，送份急件。”
　　林砚青的手指在口袋里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这名字他听过，上周三江驰醉醺醺地回来，手机落在玄关，屏幕亮着，正是这个备注——“温助理”，后面跟着个粉色爱心。他当时蹲在地毯上捡那只翻倒的玻璃杯，听着浴室哗哗的水声，忽然觉得那圈干掉的水渍，像极了自己喉咙里堵着的哽咽。
　　“往前走第三个门。”他侧过身，声音干得像晒了半个月的柴禾。
　　温婉道了谢，擦肩而过时，林砚青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江驰昨晚外套上的味道，一模一样。他望着那抹米白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忽然想起五年前江驰把黄铜钥匙塞给他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晨光，少年人手心的水泡破了，血珠渗在钥匙柄上，红得像要滴下来：“这是咱们‘家’的第一把钥匙，得由你收着。”
　　那时他还笑江驰傻，现在才懂，有些钥匙能打开门，有些却能把心锁得死死的。
　　江驰是被纸袋放在茶几上的声响惊醒的。他揉着太阳穴从客房出来，看见温婉正弯腰给他倒温水，晨光顺着她的发梢滑下来，落在她握着玻璃杯的手上——那双手涂着豆沙色的指甲油，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不像林砚青，指腹总沾着洗不掉的颜料，指节上还留着被画笔磨出的薄茧。
　　“小婉，你怎么来了？”他接过水杯，指尖碰到对方的指腹，温温的，不像林砚青的手，总带着点凉意，冬天得揣在他怀里才暖得过来。
　　“张总临时改了方案细节，我怕您赶不及，就直接送过来了。”温婉把文件递给他，眼角的笑意恰到好处，“您昨晚没休息好？眼下都有青黑了。”
　　江驰翻开文件的手顿了顿。他想起凌晨时，自己隔着客房门，听见客厅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像只被雨淋湿的猫。那时他正对着手机和温婉讨论方案，随手把静音键按到底——林砚青总这样，一点小事就红眼睛，以前觉得是娇气，现在只觉得烦。
　　“没事。”他签完字递回去，目光扫过鞋柜，忽然定住了。那枚黄铜钥匙还躺在他的新皮鞋旁边，晨光在上面镀了层金边，钥匙柄上的磨痕里，灰被擦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发亮的铜色。
　　就像林砚青总爱做的那样——他总把旧物擦得锃亮，那本夹着便签的速写本，那只摔过无数次的玻璃杯，还有这枚被磨得边角圆润的钥匙。
　　“江先生，您怎么了？”温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钥匙挺别致的，是古董吗？”
　　江驰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坠着。他想起十八岁那年，自己蹲在宿舍楼下的路灯旁，砂纸磨得黄铜发烫，林砚青跑过来抢他手里的钥匙，指尖划过他掌心的水泡，疼得他龇牙咧嘴，对方却红了眼眶：“傻子，弄这个干什么？”
　　“给你啊。”他当时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得拿着我的钥匙。”
　　现在钥匙还在，拿钥匙的人，却不见了。
　　林砚青坐在美术馆的长椅上，看阳光透过玻璃穹顶，在地板上投下巨大的光斑。展厅里正在放黑白默片，女主角站在火车站台上，手里攥着张车票，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忽然想起一年生日，江驰带他来看画展。那时江驰刚拿下个大项目，意气风发地搂着他的腰，在莫奈的《睡莲》前停下：“砚青，等我把工作室做大，就给你建个画室，四面都是落地窗，咱们从早画到晚。”
　　他当时踮脚亲了亲江驰的下巴：“我不要画室，我只要你每天早点回家。”
　　江驰笑着捏他的脸：“贪心鬼。”
　　现在画室的图纸或许已经躺在江驰的电脑里了，可那个说要等他回家的人，正坐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
　　“先生，您的速写本掉了。”
　　林砚青回过神，看见温婉站在面前，手里拎着他落在长椅上的本子。对方的风衣下摆沾着点灰尘，像是刚跑过步，脸上却依旧挂着得体的笑：“江先生让我给您送过来，他说……”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说您总是丢三落四，还让您不要老在外面待着，要与他在一起，便做好你的分内之事。”
　　林砚青接过速写本，指尖碰到封面时，忽然想起里面夹着的那张画——是江驰画的他，睡着时嘴角翘着，旁边写着“我的砚青”。那时江驰把画塞给他，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樱桃：“不许给别人看。”
　　他翻开本子，那页却空了。
　　“找这个吗？”温婉从包里掏出张画纸，正是那幅肖像，只是画中人的脸被涂改成了个模糊的黑影，“刚才整理江先生文件时看到的，觉得画得不太像您，就擅自改了改，您不会介意吧？”
　　林砚青的手指抖了抖，画纸的边缘被捏得发皱。他想起昨晚江驰站在书房门口，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手腕上那只客户送的新表，秒针滴答滴答地走，像在给他的心跳倒计时。
　　“不介意。”他把画纸塞回温婉手里，声音轻得像羽毛，“麻烦你告诉他，不用等我了。”
　　江驰在画室找到温婉时，她正拿着那幅被涂改的肖像，眼圈红得像兔子：“江先生，对不起，我只是想帮您……林先生好像误会了，他把画还给我，说不用等他了。”
　　他接过画纸，指腹抚过那片被涂黑的脸，忽然想起林砚青趴在画稿上睡着的样子。那时工作室还在老城区的阁楼里，冬天没有暖气，林砚青就裹着他的旧毯子，笔尖还蘸着颜料，睫毛上落着点松节油的味道。他轻手轻脚地给对方盖毯子，却被抓住手腕，林砚青迷迷糊糊地睁着眼：“江驰，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他低头亲了亲对方的额头，“快睡吧。”
　　现在他回来了，可那个等他的人，再也不会趴在画稿上了。
　　“没事，不用管他，他就是这么娇气，遇到一点挫折就成这样了，烦！”江驰的声音毫不在意，就像对方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既然像您那样说，那可能他还真就是那样的人了。”
　　“你以后不用叫我先生，唤我阿驰既可，也就只有你，能真正懂我。”
　　“好，阿驰”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豆大的雨点砸在美术馆的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窗棂。林砚青站在《睡莲》前，看雨丝把窗外的梧桐叶打得翻卷，忽然觉得那些紫色和蓝色的笔触，像极了江驰以前画在他手背上的涂鸦。
　　那时他们挤在十五平米的出租屋，江驰总爱拿画笔在他身上乱涂，手腕上画只歪歪扭扭的小狗，锁骨处画颗星星，最后在他手心里画个小小的“驰”字，笑得一脸得意：“这样你走到哪，都带着我的记号。”
　　他当时假装生气地去挠江驰的痒，两人滚在吱呀作响的旧床上，笑声震得天花板上的灰都掉下来。
　　林砚青的肩膀猛地一颤。江驰站在雨帘的另一边，西装被淋得半湿，头发贴在额头上，像只落汤鸡。他手里还攥着那把黑伞，伞骨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地板上积起小小的水洼。
　　就像三年前那个雨夜，江驰抱着他从医院回来，浑身湿透，却把唯一的干毛巾裹在他身上，声音哑得厉害：“砚青，以后我一定好好照顾你，再也不让你生病了。”
　　林砚青转过身，雨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也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见江驰手里拿着那枚黄铜钥匙，钥匙柄上的磨痕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疤。
　　“你看，钥匙还在。”江驰的声音穿过雨幕，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把它找回来了，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林砚青望着他，他正准备过去，江驰却化为了一片虚无，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幻想，眼泪混着雨水从眼角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江驰，”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把钝刀，一下下割在空气里，“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突然看见温婉撑着伞站在那里，米白色的风衣在雨里格外显眼，看见他时，嘴角勾起一抹胜利者的微笑，但又瞬间化为了虚影。（这是温婉让系统给他呈现的）
　　他转身走进雨里。雨点打在他脸上，冰凉刺骨，却让他觉得异常清醒。他想起那枚被留在鞋柜上的钥匙，想起那圈干掉的水渍，想起速写本上被涂黑的肖像，忽然明白，江驰从来不是弄丢了钥匙，而是早就把那把能打开他心门的钥匙，换成了别的形状。
　　雨越下越大，把美术馆的玻璃冲刷得一片模糊。江驰站在原地，手里的黄铜钥匙被体温焐得发烫，可他知道，这温度再也暖不了任何东西了。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像一滴被揉碎在水里的墨，再也找不出原来的形状。
　　他望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世界，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夏夜，林砚青攥着这把钥匙，笑他手笨，却把钥匙串进自己的挂绳里，晃了晃说：“丢了就拿你是问。”
　　那时他捉住林砚青的手腕，信誓旦旦地说：“丢不了，我在呢。”
　　原来最伤人的，从来不是丢了钥匙，而是那个说“我在呢”的人，先一步走了。
　　雨还在下，把整个城市都淋成了灰色。而那枚被江驰紧紧攥在手里的黄铜钥匙，终究成了一把没处可去的旧物，和那些过期的承诺一起，被遗忘在漫长的雨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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