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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碎的翅膀
艾德里安被阳光刺醒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咙里塑料管的异物感,接着是横膈膜处熟悉的、永不消失的闷痛——他的身体在提醒他,它仍然试图呼吸,尽管呼吸机已经替他完成了这项工作六个月零十四天。
"早安,艾德。"亚历克斯的声音从右侧传来,伴随着窗帘被拉开的轻响。他的脚步声比常人轻得多,几乎像猫一样无声无息。"昨晚你睡了六小时二十七分钟,比前天多了十三分钟。这是个进步。"
艾德里安试图转动眼球看向发声处,这个简单的动作仍然让他精疲力竭。他的视线模糊地捕捉到亚历克斯修长的身影正在调试呼吸机参数。阳光透过他浅棕色的头发,在墙壁上投下几何形状的光斑。
"今天我们要尝试增加5%的潮气量,"亚历克斯边说边调整着机器,手指在按键上移动得精确如外科手术,"你的血气分析显示轻微酸中毒,威廉姆斯医生认为——"
一阵尖锐的警报声打断了亚历克斯的话。艾德里安的胸腔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不受控制的痉挛让他的四肢像断线木偶般抽动,呼吸机管道被扯得哗啦作响。
"痉挛发作,强度7级,持续时间..."亚历克斯的手已经按在艾德里安抽搐的大腿上,另一只手稳住他的头部,"...十四秒。"
当痉挛终于过去,艾德里安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下身涌出。他的胃部猛地缩紧——又来了。尽管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三次,但每次失禁都像第一次一样让他羞耻得想死。
"没关系,"亚历克斯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机械,他掀开被子,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千百次,"只是600毫升左右的尿液。护工十点才来,我先帮你清理。"
艾德里安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渗出。他听见亚历克斯准备好湿巾、防水垫、干净床单的声音,每一样物品都被放置在精确的位置,仿佛一场精心编排的芭蕾。但这不是芭蕾,这是他的生活——一场没有尽头的羞辱仪式。
亚历克斯的手碰到他大腿内侧时,艾德里安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他的声带已经无法形成清晰的语言,只有那些最熟悉他的人才能从那含混的声音中分辨出情绪。
"我知道,"亚历克斯低声说,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这必须完成。"
湿巾接触到皮肤的冰凉触感激得艾德里安又是一阵颤抖。他的身体像一具背叛了他的空壳,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无法保留。亚历克斯的动作快而精准,不到三分钟就完成了全部清洁工作,甚至为艾德里安涂上了防褥疮膏。
"胃部蠕动增加,"亚历克斯突然说,手掌轻轻按在艾德里安凹陷的腹部,"你即将开始肠痉挛。要现在进行鼻饲还是再等十七分钟?"
艾德里安努力眨了两下眼睛——他们的交流密码,一下表示"是",两下"否"。
亚历克斯点点头,从恒温箱里取出一袋营养液。艾德里安看着那淡黄色的液体被装入喂食泵,通过他鼻孔里的管子直接进入胃部。六个月前他还会为此干呕,现在连这样的反射都几乎消失了。
"慢速输注,每小时120毫升,"亚历克斯设定着机器,"今天添加了额外15克蛋白质,你的肌肉质量又下降了2.7%。"
门铃响了。亚历克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个表情在人类脸上可能转瞬即逝,但艾德里安已经学会了捕捉亚历克斯脸上这些细微的变化。
"是哈蒙德女士,"亚历克斯说,"比预定时间早了二十二分钟。"
护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香水味一起闯入房间。玛姬·哈蒙德,五十多岁,粗壮的手臂上布满褪色的纹身,身上永远带着廉价香水和烟味的混合气息。
"老天,这味道!"她一进门就夸张地捂住鼻子,"又尿了?我早上刚给他换的床单!"
亚历克斯的身体微妙地移动了位置,挡在护工和艾德里安之间。"膀胱痉挛伴随失禁是脊髓损伤患者的常见症状,哈蒙德女士。医学期刊显示发生率高达78%。"
"随你怎么说,"护工翻了个白眼,"反正臭的是我的鼻子。让开点,机器人先生,该给他翻身了。"
艾德里安感到一阵熟悉的恐惧。哈蒙德女士的"翻身"总是伴随着不必要的粗暴动作和低声抱怨。有一次她甚至"不小心"让他的头撞到了床头板,亚历克斯后来花了整整两天调整家里的监控系统,确保再也不会发生类似事件。
"我来处理翻身,"亚历克斯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你需要做的是清洁浴室和准备午餐。"
护工撇撇嘴,但还是转身走向浴室。亚历克斯转向艾德里安时,表情又恢复了那种平静的专注。
"准备翻身,三、二、一..."
艾德里安感到亚历克斯的手托住他的后颈和腰部,以完美的力学角度将他转向左侧。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疼痛,没有一丝不适,就像被一个知道如何移动脆弱物品的专家精心安置。
"保持这个姿势四十三分钟,"亚历克斯调整着艾德里安头下的枕头,"然后我们换到右侧。你的右肩胛骨区域有轻微压红,需要减少压力。"
艾德里安试图用眼神表达感谢,但一阵突如其来的胃部绞痛让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肠痉挛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腹腔里拧毛巾,疼痛辐射到全身,连呼吸机的警报都开始尖声抗议。
"胃痉挛,强度8.5级,"亚历克斯的手立刻回到艾德里安腹部,开始以精确的顺时针方向按摩,"呼吸,艾德。我知道很痛,但你必须呼吸。"
但艾德里安无法呼吸。疼痛像潮水般淹没了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口水从嘴角滑落。他的身体在背叛他,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
"肌肉注射10毫克安定,"亚历克斯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准备吸引器,他有呕吐风险。"
艾德里安感到针头刺入大腿,但相比内脏的绞痛,那几乎算是一种解脱。药物慢慢起效,疼痛的浪潮逐渐退去,留下他精疲力竭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亚历克斯用一块柔软的方巾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口水,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珍贵文物。
"结束了,"他低声说,"这次发作持续了六分十八秒,比上次短了一分十二秒。你的适应能力在提高,艾德。"
艾德里安想说这算什么适应?适应成为一个连自己排泄都无法控制的废物?适应看着曾经能跳出三周转的身体变成一具连痉挛都无法阻止的躯壳?但他唯一能发出的只是一声模糊的呜咽。
"威廉姆斯医生下午三点来访,"亚历克斯调整着呼吸机参数,似乎察觉到了艾德里安的情绪低落,"她可能会建议开始小剂量的抗抑郁药。你的夜间血氧饱和度波动增加了,而且——"
"那玩意儿又在记录数据了?"哈蒙德女士从浴室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瓶消毒液,"说真的,正常人谁会记得什么'六分十八秒'?像个该死的计算机。"
亚历克斯没有回应,只是继续检查着艾德里安的鼻饲管位置。但艾德里安注意到他的手指停顿了不到半秒——对亚历克斯来说,这几乎相当于普通人愣住十秒的反应。
下午三点零七分,克莱尔·威廉姆斯医生准时到达。她是个四十出头的女性,短发,眼睛锐利如鹰,是社区派来的家庭医生,每周会来检查艾德里安的情况。
"肺音清晰,"她听完诊后摘掉听诊器,"但腹鸣音亢进,最近痉挛加剧了?"
"过去七天发生了四次胃痉挛和十一次膀胱痉挛,"亚历克斯立即回答,"平均每次持续时间比上周减少11.3%,但峰值强度增加了2%。"
威廉姆斯医生挑了挑眉,目光在亚历克斯和艾德里安之间来回移动。"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嗯?"她若有所思地说,"莱恩斯先生,你的这位...朋友,有医学背景吗?"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否"。
"只是观察和学习,医生,"亚历克斯平静地回答,"艾德里安的需要很...特殊。"
"确实,"威廉姆斯医生翻开病历本,"大多数家庭护理者至少需要三个月才能掌握基础护理技巧,而你在一周内就达到了专业护士水平。"她的目光变得锐利,"正常人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霍华德先生。"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秒。艾德里安看到亚历克斯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是他感到紧张时唯一的生理反应。
"艾德里安值得最好的护理,"亚历克斯最终回答,声音里有一丝艾德里安从未听过的情绪,"仅此而已。"
威廉姆斯医生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向艾德里安。"我们会调整你的抗痉挛药物,但说实话,医学能做的很有限。"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心理评估显示你有轻度抑郁,这完全可以理解。你有考虑过咨询——"
"他不会去,"亚历克斯突然打断她,"艾德里安讨厌陌生人围观他的痛苦。而且数据显示心理干预对完全性脊髓损伤患者的抑郁症状改善率不足17%。"
威廉姆斯医生的表情变得古怪。"又一次,精确的数据。"她慢慢合上病历本,"霍华德先生,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护理不仅仅是数据和精确度?"
亚历克斯没有回答。艾德里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一个奇怪的事实: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他从未见过亚历克斯生病、疲倦、甚至表现出任何人类应有的脆弱。他的朋友就像一台完美调校的机器,永远精准,永远可靠。
这个念头本该让他安心,却不知为何,只让他感到一阵更深的孤独。
当夜幕降临,哈蒙德女士终于离开,房子里只剩下呼吸机有节奏的声响和监护仪偶尔的电子音。亚历克斯坐在艾德里安床边,手里拿着一本诗集——这是他们每晚的例行活动。
"'我测量你承受的每一分痛苦,'"亚历克斯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精确而冷静,如同测量自己的孩子。'"
艾德里安看着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亚历克斯脸上投下细长的光痕。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相信那些光线是沿着某种看不见的电路板流动的。
"奥登的诗,"亚历克斯合上书,"时间不早了,你需要休息。"
艾德里安眨了一下眼睛——"是"。但在亚历克斯准备离开时,他又急促地眨了两下。
"怎么了?"亚历克斯立刻回到床边。
艾德里安努力移动眼球看向诗集,然后又看向亚历克斯。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你想听更多诗?"亚历克斯猜测道,罕见地显得有些不确定。
艾德里安眨了一下眼。"是"。
亚历克斯重新坐下,翻开书页。在月光与机器指示灯的交错光影中,艾德里安恍惚觉得他的轮廓变得模糊,仿佛随时会溶解在这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暴露出某种他既渴望又恐惧的真相。
而当他再次陷入痉挛时,亚历克斯的手已经等在那里,准备接住他所有坠落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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