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道何故生

　　玄鸧山深处。
　　乱石嶙峋藏于竹林后，露滴沁脾，铁剑铮铮，寒光四散。
　　少年一袭玄衣傲立此间，片叶不沾其身，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要为他让路。
　　那人玉手持剑，剑倚青天，起剑生莲，业火悠悠，细看去还有几只鹤影相随。
　　剑出幻境，这是神器半玄月的剑意。
　　意境唯美，剑主刀落不近人形，光影凌厉典雅古朴。

　　剑主人从不用它来杀人。
　　尽管半玄月的主人是百道山山主沈君时。他暴敛非常，以炮烙他人为乐。

　　本是魔头，却修济世道，得缘可成仙，是个奇人。
　　江湖人都有红眼病，他们派出去探寻百道山机缘的人命灯虽亮，但始终不见人影。

　　千年前百道山以花草闻名江湖，后走了“狗屎运”得仙道机缘。野山鸡成了真凤凰，贤人诗圣多如流水，成朝中文武之摇篮。
　　千年后百道山以现任山主闻名于世，人人道他面若冠玉，笑蔽百花，更是身居要职。
　　世俗忘却了杀伐的狠，只记了桃花相映的面。
　　以前邺城诗会，勋贵子弟借此契机向百道山呈上谒帖，贵女们也不同以往矜持，尖叫厉声响彻天穹。
　　此番只为见识国师沈君时姿容，结果不远万里踏破府门也未能如愿。
　　有的甚至被堵于门前，还未进去便掏出几百两作为赔偿。
　　事闭了，道上谣言四起——百道山山主不爱美人爱山门。

　　话本杜撰沈君时是一个嗜杀成性，灿烂风流，谈笑间杀人于无形的人设。臆想出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书生样。
　　据说未出阁的女子见图中插画便当场脸红心跳，羞得几日不出门。
　　“……”

　　这烂桃花缘让身为千年跟随着的季康子纳闷甚至百思不得要领。
　　内容之发指让人瞠目结舌，季康子看完龇牙咧嘴，牙齿酸麻。他不解，也不服。然不服归不服，沈君时这小子长得确实不错。
　　特别是一双星目，有他在，夜晚都不用添灯。
　　这一点都不夸张。但季康子不禁四问世。
　　不是？
　　谁见过他？
　　谁侍奉过他？
　　都在胡诌些什么？

　　任劳任怨的季康子从野外果园采撷归来，见此狼藉战场呆愣原地右眼狂跳。
　　十几人受威压桎梏斜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先生，下次杀人好歹杀干净点啊。”沈君时的注意力被果子吸引，接过饱腹的果实轻轻咬了一口，自然芬芳乖乖地在唇齿间萦绕开来。他颔首满意笑道：“下次。”
　　季康子额颊薄汗，急忙把手帕递上，“先生，你说他们怎么不长记性？调虎离山的把戏这般拙劣，指望我们中计那就来个瓮中捉鳖。”他啧啧道，“没有挑战。”

　　“行了，别自卖自夸了。咱们的人你疏散完了没。”
　　“放心吧先生，除了两位看门的，其他的都有任务。”
　　“为什么还剩两个？”
　　“做戏做全套啊。”

　　沈君时不接话，只要人还有一口气他就能救得回来。在仔细确认自己的手没有沾染什么脏东西后缓缓呼出一口气。
　　“东西找到了？”

　　“我办事，你放心。”季康子挑眉，转念又问“你确定这东西能让你突破极境？下界灵气稀薄，你突破至此已然是欺天罔道。若玄鸟力量耗尽，不再庇护大庸，天道发现你这凡人只差一步登神，你我所谋之事，注定为空。”
　　沈君时看着他，淡淡道：“别担心，乱世将起，你的命我会护。我的命，只有我能夺。”
　　“谁和你金兰交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季康子被他这副淡然逗乐了。
　　“不就是你？”沈君时欠叟叟道。

　　季康子莫名有些感动，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和沈君时谋划十世，一千年前乱世征伐，血染江河。空气弥漫死命冤魂数不胜数，悲哀万里江山，却无一人倾听民意。
　　那时，他官场失意，欲投江仿效先驱。三日风雪，鸟兽绝迹。沈君时于洞庭倚亭吹箫，不知喜悲。
　　他当时便想，这人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神气太过惊悚，静静站在那就是一幅不朽的画。
　　沈君时停了箫，只清冷开口说了两句话：“我带你救世”和“你陪我弑神”。如何二字还没问出口他便急忙答应上了贼船。
　　于是，他停了自杀注脚。从此，沈君时以残虐手段殁杀死敌，笑得狂背时季康子都在其旁。
　　沈君时那双眼里有太多东西。仇恨，释然，博爱。就是没有沈君时，有形却无神。
　　季康子有时候觉得是天在推着他走，而不是他想走。

　　沈君时能赐别人长生，也证明他有很多秘密，想必也是活了许久的怪物。
　　但季康子不在意，千年来，他们不知救了多少人，他腻了救世的理想，只剩下陪沈君时弑神的妄想。
　　他有私心，想多陪陪他。

　　沉思之际，一方信鸽平稳落在季康子肩上，染血信封里字迹潦草。
　　“百道山危，速回。”果然。
　　“先生。”沈君时自然也看见了，二话不说召剑而出两人当即没了踪影。
　　“……”

　　主宗只有两看大门的，那么紧张干什么！
　　季康子不止一次在山主大人面前拒绝坐剑上路。无他，掉下来必是面目全非。偌大个家业还得靠他这个凡人。
　　“迟早有一天我把你这破剑给你折了，就修个仙，显摆什么。”

　　当然抱怨归抱怨，三息就到目的地的剑绝是个好剑，省事。
　　落地尘退，沈君时见自己宏大的山门变为一片废墟，双目立凛，杀意继之。
　　其后跟来的季康子不禁后撤几步，算退算茫然腹诽道：“何处来的妖风？”
　　当不经意瞥见守门弟子生死不知，季康子破口大骂。

　　“和文人比刀？天打雷劈啊畜生。”

　　开玩笑，这都是他从各地寻摸来的人才，就算是总部守门的也能搅起风云。
　　沈君时哼笑，半玄月应杀气飞入庭门，听得哀嚎声此起彼伏。“你悠着点，血里全是细菌，脏得很。”季康子忙道。
　　“我站在这杀，能污了我？”沈君时几乎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开心就好。”季康子陪笑。

　　他怎么就忘了，百道山曾在一段时间业务愁云惨淡，弟子输送不出去遭了贼。沈君时当夜便在坐立书阁，半玄月破空，千里外掀了他们的头骨。
　　季康子过去收拾残局回来复命。那人还维持着他走时的动作，就那么坐在檀香书房，没有一丝动摇。紫烟映丽，红眸深深，眼里烧着业火仿佛可荡一切罪恶。
　　沈君时和弥勒菩萨普渡众生的样子很像。沈君时以杀入道，菩萨以救入道。入道皆为人，后者为天下人，前者也为天下人。

　　待差不多时，季康子跟着沈君时缓缓迈入。不出所料，地上尸横一地，只余一个没了四肢的人苦苦支撑。
　　“你，你是何人？道友，我们这是在肃清不臣，劝你莫要，多管闲事。”许是从未认清局势，那人恶狠狠道，故意将最后四字压得很重。

　　季康子一听不乐意了，躲在沈君时身后激情开麦：“我呸，江湖不属朝堂，你打着谁的名又伐的哪个不臣？”
　　“放肆，我乃皇城……”
　　答话之人半路刹车却已是不及，沈君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皇城？天下人踏破我的山门只为见我一面，你在我的地盘撒野倒问我是谁。”沈君时不常走动江湖，除了季康子没人认识他。
　　平时他不与竖子谋，一笑置之。
　　今日……此寮必须为他的门陪葬。

　　“属实是，有趣之极。”

　　沈君时笑了笑，神情蔑视而温柔。
　　“死人。”
　　季康子见状撒腿就往外跑。
　　背后那人不知死活，破罐子破摔：“我，我干爹是丞相，朝中重臣。你不能杀我，你。”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季康子心道：“你要是少说点话说不定他还能饶你性命。”

　　“聒噪。”
　　“我我我，我有虎符，乃是御赐，见虎符如见皇帝。你不能杀我啊爹！”那人冷汗涔涔，顾不及身上的伤口，奋力挣扎着想逃。
　　见鱼儿咬钩，沈君时蹲下身子，问。
　　“皇帝叫你来干嘛？”
　　“我是绝对不会说的。”

　　“不说，那你意思是叫我猜喽？”沈君时没有拐弯抹角的习惯，“他从张毖那听说我这个国师寻了个宝贝，能帮他杀奸佞于无形，除去不臣。既不脏他的手，也不碍他的眼。所以，他便以天下苍生为名借丞相之手前来试探虚实，是也不是？上月谢家满门无一幸免，也是皇帝手笔吧？”

　　“你……怎么可能。”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太怂的人不好玩。沈君时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若不惹时，时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能帮你们一把。你看，这些年我这个国师自认矜矜业业扮演很好。钦天监与尚书台历来井水不犯河水，有时候我还是你们这群老不死的一把好刀。如今闹这么僵，图些什么？”
　　“你不是人，你绝对不是人。”
　　沈君时起身点点头，不多作言语，没有波澜。
　　“你说得对，看在你叫我爹的份上，给你个痛快。”
　　“你到底……”

　　终于，那杀气凝成实质。
　　四下震动，顷刻坍塌。瓦房碎片登时飞溅化作利刃。过程嘈杂美妙。“啊啊啊——”嘶吼声如约而至，断了肢的伤口颤颤巍巍，如岸边之鱼蹦跶几下后没了声息。
　　“我们的陛下，果然不似明面上那么草包，有意思。”
　　季康子进来时，沈君时正在灵气充盈的泉水旁驻足沉思，烟雾围绕，那人的身影伟岸的像一颗沉寂沽旧的青松。
　　他揉了揉脸，道:“套出来了？”季康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果子，缓缓上前。
　　沈君时道:“废物。”
　　骂得好脏。

　　“那我们此次回京岂非凶多吉少？”
　　“你怕死？”
　　“我怕！”
　　“……”
　　“放心吧，他要是大刀阔斧铲除异己，不用我们，定有人会收拾残局。”

　　季康子了然。如何引出轮回桥招惹天道现身他不在意，反正沈君时都卜算多回结果大差不差。
　　他将目光投向周围，咋舌连连。
　　“先生，半玄月好歹是神器，你不用明珠蒙尘可如何是好。那东西呲溜一下就过去了。”季康子再次抗议“你又不动手，每次擦屁股的都是我……”

　　“闭嘴。”沈君时厉声低斥，季康子“哦”一声便不再说话。心里却叫骂道：“真是难伺候，老子要辞职！”本着生起气来没人替的窝囊主义原则，季康子同志的火气刚下来一点就听对方喃喃道：“我之归魂，卦象已显。”
　　季康子脑子嗡的一声，笑脸立马抑了下来。

　　东方吃白，夕阳染透了半边天色。
　　云霞没了主意留在原地等后面的夜，季康子的目光散焦，心提前被即将到来的不速之客狠狠揪起来，指节不自觉攥紧，身体却没了任何知觉感受苦疼。
　　劫，难初始，去理去力，唯死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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