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延续

　　深秋的清晨，周雨晴推开养老院的大门时，一阵冷风卷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扑到她的脚边。她弯腰拾起一片，叶脉清晰完整，像一把精致的小扇子。雨晴突然想起陈教授说过，他的妻子最喜欢银杏叶。

　　"小雨，这么早就来了？"值夜班的李护士打着哈欠从护士站走出来。

　　"嗯，想早点来看看陈教授。"雨晴将银杏叶小心地夹进工作日志里，"他昨晚怎么样？"

　　李护士摇摇头："不太安稳，半夜起来好几次，说要去找什么讲义。后来给他吃了点安定才睡着。"

　　雨晴的心揪了一下。过去三周里，陈教授的认知功能明显在加速衰退。上周还能认出她，这几天却经常把她当成养老院的其他人，有时甚至对着她喊"素华"。

　　推开307号房门时，雨晴看到陈教授已经醒了，正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背对着门。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他的肩膀上，勾勒出一个消瘦的轮廓。

　　"陈教授，早上好。"雨晴轻声问候。

　　老人缓缓转过身，眼神茫然地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突然亮了起来："素华？你回来了？"

　　雨晴的喉咙发紧。这不是陈教授第一次认错她，但每次听到那个名字从他口中唤出，都像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割她的心。

　　"我是小雨，周雨晴。"她走近老人，将手轻轻放在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您昨晚睡得好吗？"

　　老人眼中的光芒迅速暗淡下去，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我又忘了...小雨，对，你是小雨..."

　　"没关系。"雨晴蹲下身，与老人平视，"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去花园走走？银杏叶都黄了，很漂亮。"

　　陈教授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银杏...素华最喜欢银杏了。"他颤抖着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张随身携带的泛黄照片，"你看，这是她在物理楼前的银杏树下拍的。"

　　雨晴已经看过这张照片无数次，但每次陈教授拿出来，她都像第一次见到那样认真地端详。照片里的林素华年轻美丽，站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真美。"雨晴真诚地说。

　　"是啊，物理系最漂亮的姑娘。"陈教授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有力，仿佛时光倒流回了六十年前，"1952年秋天，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那棵银杏树下。她抱着一摞书，一片银杏叶落在她头发上，我帮她拿下来...就这样认识了。"

　　雨晴惊讶地发现，陈教授此刻的叙述流畅而连贯，完全不像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她屏住呼吸，不敢打断这珍贵的清醒时刻。

　　"那时候我刚留校任教，她才大三。"陈教授继续说，手指轻轻抚过照片，"她聪明极了，比所有男生都优秀。可是后来...后来..."老人的声音突然哽咽，眼神开始涣散，"那些年...他们不让我们见面...说她是...是..."

　　雨晴知道陈教授指的是什么。从养老院的资料中她了解到，林素华出身于一个"有问题"的家庭，在那些特殊年代里，这给两人的爱情带来了巨大考验。

　　"陈教授，喝点水吧。"雨晴递上温水，试图安抚老人突然激动的情绪。

　　老人机械地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然后茫然地看着雨晴："你是谁？我在哪里？"

　　雨晴的心沉了下去。那个短暂清晰的陈教授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疾病折磨的迷茫老人。

　　"我是周雨晴，您的护工。这里是松鹤养老院。"她耐心地回答，然后转移话题，"您看，今天的早餐有您喜欢的小米粥和鸡蛋饼。"

　　接下来的几天，陈教授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他能准确地叫出雨晴的名字，和她聊起年轻时在实验室的趣事；有时他却连最基本的日常活动都需要协助。但无论清醒还是糊涂，他总会时不时提到"素华"这个名字，仿佛这是他大脑中唯一无法被疾病抹去的印记。

　　一个阴冷的下午，雨晴正在护士站整理病历，突然听到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雨！快来看看陈教授！"实习护工小张慌张地跑来，"他突然说胸口疼，呼吸很困难！"

　　雨晴扔下手中的笔冲向307房间。陈教授半躺在床上，脸色灰白，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呼吸急促而浅薄。

　　"陈教授！能听到我说话吗？"雨晴一边检查老人的生命体征，一边按响了紧急呼叫铃。

　　陈教授的眼睛半闭着，嘴唇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雨晴测到他的脉搏快而弱，血氧饱和度只有85%。医护人员迅速赶到，初步判断可能是急性心衰，需要立即送医。

　　在等待救护车的过程中，雨晴一直握着陈教授的手，轻声安抚着他。突然，老人的手指在她掌心微微用力，眼睛也睁大了些。

　　"素...华..."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眼神异常清明，仿佛回光返照。

　　雨晴的眼眶瞬间湿润了："陈教授，我是小雨。救护车马上就到，您要坚持住。"

　　老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摇头，嘴角竟浮现出一丝微笑："不...你是素华...你来接我了..."

　　雨晴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更紧地握住老人的手。

　　陈教授突然挣扎着要起身，雨晴连忙扶住他。老人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塞到雨晴手里。

　　"给你...银杏...记得..."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记得我们..."

　　布包里是那片雨晴曾在信中读到的银杏叶书签，叶片被精心塑封保存，叶脉清晰可见，背面用极小的字写着"1952.9.18 物理楼前"。

　　"我会记得的，我保证。"雨晴哽咽着承诺，尽管她知道老人此刻眼中的她是另一个人。

　　陈教授似乎听懂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眼神开始涣散："素华...我等了...好久..."

　　这是陈默生教授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救护人员赶到时，他的心跳已经停止了。医生宣布死亡时间是下午3点17分。

　　雨晴站在一旁，手中紧握着那片银杏叶书签，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起陈教授曾经说过，他和妻子相识于1952年9月18日下午3点左右。而现在，他选择在几乎相同的时间离开这个世界，去与他挚爱的素华重逢。

　　陈教授的葬礼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举行。雨晴穿着黑色套装，手中捧着那叠她整理好的信件，站在墓园的一棵银杏树下。陈教授的儿子陈远——一位定居美国多年的计算机教授——专程回来处理父亲的后事。

　　"周小姐，父亲最后的日子多亏有你照顾。"仪式结束后，陈远走到雨晴面前，眼中含着泪水，"他经常在电话里提起你，说你和母亲年轻时很像。"

　　雨晴有些惊讶："陈教授...经常和您通电话？"

　　"每周一次，直到上个月他实在无法正常交流为止。"陈远点点头，"他总说养老院有个护工长得像母亲年轻时的样子，还说你善良体贴，就像母亲一样。"

　　雨晴的心跳加快了。她突然明白为什么陈教授有时会对着她喊"素华"，那不是单纯的记忆混乱，而是在他逐渐模糊的世界里，她确实唤起了对爱妻的记忆。

　　"陈教授...您父亲留下了这些。"雨晴将手中的信件递给陈远，"都是他写给您母亲的信，从她去世后一直写到最近。"

　　陈远接过那叠信件，随手翻开最上面的一封，读了几行就哽咽得读不下去了："上帝啊...这些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还有这个。"雨晴拿出那个装有银杏叶书签的布包，"这是您父亲最后交给我的，我想它应该属于您。"

　　陈远看了看书签，摇摇头："不，父亲既然给了你，就是希望由你保存。"他停顿了一下，"周小姐，这些信件...我有一个请求。"

　　"您请说。"

　　"父亲在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提到，希望有人能把他和母亲的故事写下来。"陈远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记忆会消失，但文字可以永恒。我想...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完成这个任务了。"

　　雨晴惊讶地看着陈远："我？我只是一个护工，不是作家..."

　　"但你了解他们，比任何人都了解。"陈远真诚地说，"你见过父亲最真实的样子，读过他对母亲最深沉的爱。而且..."他指了指雨晴手中的银杏叶书签，"他选择了你作为这段记忆的守护者。"

　　雨晴低头看着那片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银杏叶，突然明白了陈教授临终前那句"记得我们"的含义。他不是在说胡话，而是在交付一个神圣的使命——让这段爱情不被遗忘。

　　"我会尽力的。"她最终答应道。

　　回到养老院整理陈教授遗物时，雨晴在书桌抽屉的最深处发现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用苍劲有力的笔迹写着《我与素华的五十年》，下面是一行小字："趁我还记得，记录下我们的故事。"

　　雨晴坐在陈教授生前常坐的那把扶手椅上，开始阅读这本回忆录。第一页的日期是林素华去世后一个月，最后一页则停在三年前，那时陈教授的笔迹已经变得歪歪扭扭，难以辨认。

　　透过这些文字，雨晴仿佛看到了两个年轻人站在燕京大学物理楼前的银杏树下初遇；看到了他们在□□中被迫分离的痛苦；看到了特殊年代结束后久别重逢的喜悦；看到了他们相濡以沫共度余生的每一天...

　　笔记本的最后几页，字迹已经支离破碎，但依然能辨认出内容：

　　"今天又忘记吃午饭了。养老院的护工小雨提醒了我，她生气时的样子很像素华。我知道这不是真的，素华已经走了五年了。但有时候，我允许自己假装她还活着，只是换了个名字和模样。这样我才能继续活下去..."

　　雨晴合上笔记本，泪水滴落在封面上。窗外，一阵风吹过，养老院花园里的银杏树沙沙作响，金黄的叶子如雨般飘落。她想起陈教授说过，银杏树能活三千年。

　　"我会让更多人知道你们的故事。"雨晴轻声承诺，仿佛陈教授能听到一般，"你们的爱情会比银杏树活得更久。"

　　三个月后，周雨晴辞去了养老院的工作，专心投入到书稿的写作中。陈远从美国寄来了大量父母的老照片和信件，为这个故事增添了更多真实细节。

　　一年后的秋天，一本名为《银杏树下的记忆》的书出版了。扉页上印着一片银杏叶的图案，下面是一行小字："献给陈默生与林素华——爱情可以超越记忆与时间的界限。"

　　在新书发布会上，周雨晴读了一段陈教授信中的内容：

　　"亲爱的素华：

　　今天医生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我知道有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爱你。从第一片银杏叶落在你发间的那一刻，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如果有一天我连你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请相信，我的灵魂依然认得你的模样。"

　　台下不少读者悄悄擦拭眼泪。发布会结束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走到雨晴面前。

　　"谢谢你写下这个故事。"老先生声音颤抖，"我是他们大学时的同学，见证了他们的整个爱情历程。默生说得对，有些东西，连死亡和遗忘都无法带走。"

　　雨晴微笑着点头，从包里取出那片珍藏的银杏叶书签："您看，这就是他们初遇时的银杏叶。"

　　老先生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突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这背面还有一行字，你们没注意到吗？"

　　雨晴翻过书签，在"1952.9.18 物理楼前"的下面，确实还有一行极小的字，因为年深日久几乎与叶脉融为一体。她拿来放大镜，终于辨认出那行字：

　　"如果记忆消失，就让银杏叶证明我们爱过。"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又一年的银杏叶开始泛黄。雨晴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或许又有一段美丽的爱情正在银杏树下萌芽，而记忆与遗忘的永恒轮回，也将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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