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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危险
凌晨四点十五分,灯塔顶层只有一盏头灯亮着。风从百叶窗的缺口钻进来,带着湿黏的盐味,像一条不肯走的雾。玻璃顶篷外侧凝着细小的水珠,偶尔坠落,砸在地板发出轻碎的“嗒”。远处渔港的灯标一闪一灭,与天上稀疏的星子对暗号。
苏令闻第一次在灯塔过夜,辗转反复的她索性来到门外,打开电脑,把音量调到最低,反复核对昨晚拍的彩窗碎片编号。她需要在日出前补录一段空镜,否则整个第一集的节奏都会塌。
“第17号,玫瑰纹中心裂口,长度7厘米。”她对着麦低声记录,顺手把碎玻璃放回防震箱。
箱盖“咔”一声合拢,像替谁关上了门。
楼梯口传来平稳的脚步。林问渠端着搪瓷杯,杯口冒着极细的白汽。
“港岛最后一包咸柠。”她把杯子放在测绘箱旁边,杯底与木箱相撞,发出清脆的“叮”。
“你怎么也醒了?”
苏令闻接过,舌尖先碰到盐,再碰到酸,最后是一丝陈皮的苦。三种味道像潮汐一样层层漫上来。
“作息规律。”林问渠看着外面一望无际的海面,像在等待着什么。
“比例改了?”
“多放了三克海盐。”林问渠在她对面坐下,“今天涨潮,空气湿度高,咸一点能压住舌底涩味。”
苏令闻点头,把杯子推回去:“你也喝。”
林问渠摇头:“我不缺盐,你缺。”
她低头继续敲键盘,屏幕反光里看见林问渠拉开抽屉,取出一只小型数据记录仪,插上U盘。
“昨晚测绘结果?”
“嗯。”林问渠把屏幕转向她,“地基沉降比上周多1.2毫米。”
“台风季还没开始。”苏令闻皱眉。
“所以更麻烦。”林问渠把记录仪塞回抽屉,锁好,“三天内必须把主殿整体支撑做完,否则后面没法平移。”
“平移”两个字让空气短暂停顿。
“我补完空镜就去拍你搭支撑,剪进第二集。”话完,苏令闻把电脑合上,等待林问渠下达的“命令”。
“不急。”林问渠指了指天花板,“四点四十有暴雨预报,先收无人机。”
话音未落,玻璃顶篷传来噼啪声。雨点像成串的珠子砸下来,毫无预兆。
雨下到五点十分,天色反而更暗。乌云压得很低,像一块没摊平的铁板,偶尔被闪电划出一道白缝,随即合拢。灯塔四周的浪头高高耸起,又重重砸在礁石上,声音闷而钝,像有人在楼下用麻袋扔沙包。
苏令闻冲到窗边,看见自己那架无人机被风吹得斜向海面。
“遥控器在楼下!”
林问渠已经拉开工具柜,拿出一只带绞盘的伸缩杆。
“我出去,你守控制台。”
“雨太大......”
“无人机掉下去,你赔偿协议里又多一条。”
苏令闻被噎住,只能看着林问渠套上防水外套,推门冲进雨幕。
灯塔外平台狭窄,栏杆只到膝盖。雨水顺着铁栏流淌,汇成一条透明的小瀑布。探照灯的光束穿过雨幕,被切割成一道道银线,像胡乱拉起的警戒线。林问渠把伸缩杆探出去,钩住无人机的脚架,一点一点往回拽。雨声淹没所有声音,她的工装外套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湿透的旗。
三分钟后,无人机安全落在平台。林问渠拧开机腹,取出SD卡,用衣角擦干,才推门进来。
“卡没进水,但镜头有盐渍。”
苏令闻接过,指腹碰到她冰凉的指节。
“谢谢。”
“下次起飞前看风向。”林问渠脱下外套,挂在门后,水珠在地板上汇成小小的洼。
苏令闻蹲下去擦,指尖触到一枚金属片——铜质,圆形,边缘有齿,像老式挂钟的齿轮。
“这是什么?”
林问渠看了一眼:“主殿横梁上的铆钉残片,昨天拆下来的。”
“铆钉怎么会在这儿?”
“可能卡在鞋纹里带回来。”林问渠接过齿轮,顺手放进标本袋,贴上标签。
动作熟练得像在收集证据。
苏令闻把地板擦干,心里记下:铆钉、鞋纹、暴雨,全部写进旁白。
夜里十二点二十,灯塔二层走廊的壁灯昏黄,灯罩里积着细小的飞虫尸体,像一层褐色的雪。储物间门口透出的光在地面上切出一道锐利的线,线的另一侧,黑暗像棉絮一样浓稠。
苏令闻洗完澡,发现唯一的一双拖鞋不见了,或许是刚刚突如其来的雨将它带走了。她光着脚走到走廊,听见储物间有轻微响动。
门虚掩,透出一线光。
苏令闻推门,看见林问渠蹲在地上,面前摊着那本1930年代的英文书信复印件。
旁边放着下午那枚铜铆钉。
“还没睡?”
林问渠没回头:“信里提到‘玫瑰坐标’,我想看看铆钉的位置是不是对应图上标记。”
苏令闻蹲下去,目光落在信纸最后一行:
【May the rose guide the ship back to its own salt.】
“玫瑰指引船回到自己的盐?”她轻声念。
“直译是回到自己的海域。”林问渠把铆钉放在信纸玫瑰图案上,齿纹恰好吻合花瓣边缘。
“巧合?”
“也许。”林问渠收起铆钉,“但巧合多了,就是线索。”
苏令闻看着她侧脸,忽然问:“如果线索指向‘必须移动教堂’,你会照做吗?”
林问渠合上复印件,声音低却清晰:“除非海自己搬家。”
一句话,把苏令闻心里的暗礁撞得生疼。
她起身回房,走到门口又停下:“明天我跟你一起通宵。”
林问渠“嗯”了一声,没回头。
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长一短,中间隔着半尺距离,像两页尚未装订的书。
凌晨两点零五分,退潮开始。主殿外脚手架亮着工作灯,灯光像被海水浸过,带着雾蒙蒙的毛边。风从海面卷来,带着细小盐粒,打在脸上生疼。滩涂裸露,黑褐色的泥地反射着灯光,像一面被摔碎的镜子。
林问渠把安全绳扣在腰间,另一端交给苏令闻:“你守地面,每十分钟拉一次绳,确认我状态。”
“好。”
苏令闻把相机固定在三角架上,镜头对准脚手架顶端。
林问渠开始攀爬,身影在灯与灯之间忽明忽暗。
二十分钟后,她到达主脊檩,弯腰检查榫卯。
苏令闻仰头,头灯的光晕落在林问渠袖口,那里别着一枚回形针——她用来临时固定图纸的。
回形针在光里闪了一下,像某种暗号。
苏令闻按下录制键,同时把安全绳绕在手腕,每三十秒轻轻拉一次。
第三次拉绳时,绳端传来异常震动。
她抬头,看见林问渠身体前倾,右手悬在半空,似乎抓空,整个人在摇摇欲坠。
下一秒,安全绳猛地绷紧。
苏令闻整个人被拽得向前滑了半步,掌心擦破。
“林问渠!”
脚手架顶端传来闷声回应:“没事,踩到湿板,滑了一下。”
声音稳定,没有慌乱。
苏令闻却听见自己心跳擂鼓,后背不禁冒出冷汗,不敢想林问渠这些日子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五分钟后,林问渠安全落地,外套左肩被木梁划出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白色T恤。
“衣服破了。”苏令闻说。
“小伤。”林问渠低头检查掌心,一道两厘米长的血痕。
苏令闻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与其说手帕,其实是她拍纪录片常用的白底蓝边道具,干净得近乎刻意。
“先包一下。”
林问渠没拒绝,把手伸过去。
手帕缠上掌心,结扣打在腕骨内侧。
苏令闻打结时,指尖碰到林问渠的脉搏,跳得很快,却一下一下,像在给时间打拍子。
“谢谢。”林问渠收回手,目光落在手帕角落的刺绣上——一行极小的英文字:Document the truth, not the noise.
“你的信条?”
“毕业时老师送的。”苏令闻耸耸肩,“我一直当护身符。”
林问渠“嗯”了一声,把袖子拉下,盖住手帕。
风突然转强,吹得脚手架上的帆布猎猎作响。
苏令闻抬头,看见云层裂开一道缝,月亮短暂露面,像谁偷偷掀开一角幕布。
她忽然意识到:退潮最低点已过,再拖下去,支撑系统今晚完不成。
“继续?”她问。
“继续。”林问渠重新扣上安全绳。
两人再次回到各自位置。
苏令闻把相机对准脚手架,镜头里,林问渠的背影在灯光与月光之间切换,像一条被潮汐反复冲刷的岸线。
她按下录制键,同时在心底记下:
——铆钉、玫瑰坐标、退潮、安全绳、手帕。
这些碎片会在未来某个时刻拼成一张完整的图,但此刻,它们只是暗夜里闪烁的灯标。
三点四十八分,最后一根支撑梁固定完毕。
林问渠从脚手架下来,脸色苍白,却带着极浅的笑。
“主殿稳了。”
苏令闻关掉相机,伸了个懒腰,肩膀发出轻微咔啦声。
“去喝咸柠?”
“椰奶用完了。”林问渠想了想,“有海盐,有热水,凑合?”
“凑合。”
两人并肩往回走,脚下木板吱呀作响。
远处海面,第一缕晨光正悄悄铺开,颜色像稀释的玫瑰水。空气里混杂着柴油、海藻和铁锈的味道,被晨风一吹,竟透出一点清冽的甜。
苏令闻侧头,看见林问渠袖口被风吹起,手帕的一角露出来,白底蓝边,在灰蓝晨光里分外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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