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豁免

　　那句话，那句轻得几乎被光幕嗡鸣吞噬的“可我还记得”，如同引爆了一颗精神震撼弹。
　　时间仿佛凝固了。隔离光幕幽蓝的光芒无声流淌，将林默和那个警察的身影切割成静止的剪影。空气中浓重的消毒水和血腥味似乎都停滞了，只剩下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在疯狂滋长。
　　警察队长——林默瞥见了他胸牌上的代号：K-7——脸上的震惊如同被冻结的湖面，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那双瞪圆的、瞳孔急剧收缩的眼睛，死死锁在林默身上，不再是审视一个可能的嫌疑人，更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裂缝里爬出来的、颠覆认知的怪物。那目光里混杂着难以置信、深切的警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恐惧？
　　“你…” K-7 的喉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发出一个极其干涩的单音。他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和表情，试图将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孔重新拉回职业性的冰冷面具之下。但这过程显得异常艰难，他的下颌线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
　　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暴露了。在这个遗忘是义务的世界里，记住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异端。他猛地低下头，避开那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只盯着自己脚前冰冷、反光的地面。
　　K-7 没有立刻发作。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林默低垂的头、微微颤抖的身体，尤其是左手腕那个银灰色的记录仪上反复扫描。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回响：
　　“林默…员工。”他刻意强调了“员工”这个身份词，仿佛在提醒双方在这个精密系统中的位置。“你刚才…说了什么吗？这里的噪音…干扰很大。”他指了指隔离光幕发生器发出的低频嗡鸣，目光却锐利如刀，没有半分移开。
　　这是一个试探，一个给双方台阶下的陷阱。
　　林默的喉咙发紧，他强迫自己咽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辩解或否认。任何多余的言语此刻都是危险的燃料。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痛肺叶，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摇了摇头，动作僵硬而轻微，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没…没什么。警官。我…我只是…吓到了。” 他努力模仿着那些被突发事件冲击后、语无伦次的“正常人”应有的反应。
　　K-7 盯着他，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在评估他拙劣表演的可信度。那目光里的震惊并未完全褪去，只是被一层更厚的、更危险的冰层覆盖了。他没有再追问，但也没有移开视线。
　　“很好。” K-7 的声音恢复了部分之前的冰冷，但多了一种更深的、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保持安静。站在这里，不要有任何多余动作。你的记录仪，”他朝林默的手腕抬了抬下巴，“从现在起，处于临时监管状态。不要试图操作它。明白吗？”
　　“明…明白。”林默的声音低不可闻。他感觉手腕上的记录仪不再是工具，而是一个冰冷的、随时可能引爆的枷锁。
　　K-7 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才转身，对着衣领的通讯器快速低语，声音压得更低，内容完全无法分辨。他快步走向被隔离光幕封锁的现场，与那些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勘查人员汇合，低声交代着什么，目光不时锐利地扫回林默这边。
　　林默被留在原地，像一尊被罚站的雕像，由另外两名面无表情的记忆警察看守着。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枪口，始终锁定在他身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铁板上煎熬。走廊里只剩下勘查人员偶尔发出的、压低的指令声，仪器运行的轻微蜂鸣，以及他自己在胸腔里疯狂鼓噪的心跳声。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片幽蓝的光幕，不去想光幕后面那具冰冷的、曾用复杂眼神看过他的躯体。但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回溯着电梯里的短暂对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闪过的情绪——惊讶、疑惑、锐利…还有她指尖在记录仪上快速划动的样子。她到底察觉到了什么？她输入了什么？那个关于“灰色风衣”和“归档前异常数据”的警告…和她有关吗？是她留下的吗？为什么偏偏是她死了？就在她可能发现了自己秘密的时候？
　　无数疑问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而比这些疑问更沉重的，是手腕上记录仪冰冷的触感，以及K-7转身前那冻结般的凝视。他暴露了。虽然对方没有立刻采取行动，但这沉默的看守本身，就是最危险的信号。记忆管理局…他们知道“独忆者”的存在吗？他们在追捕像他这样的“漏洞”吗？等待他的，会是冰冷的拘禁室，还是直接被“净化”？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他需要信息，需要线索！他几乎要忍不住去触摸手腕上的记录仪，调出昨天那条手写警告再看一遍，或者试图回忆更多关于那个灰色风衣男人的细节——尽管他知道，昨天的记忆早已在同步仪下化为乌有，只剩下那行冰冷的文字提示。
　　就在这时，K-7 从隔离光幕内走了出来，手上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捏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袋子里，正是那张从死者指缝间露出的、沾染着暗红血迹的纸片！它被折叠过，边缘被血浸透，看不清原本的大小和内容。
　　林默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那个证物袋，仿佛要用目光穿透塑料袋和血迹，看清那上面到底写着什么。那是死者的遗言？是给他的线索？还是指向凶手的证据？
　　K-7 没有看他，径直走到一名负责记录的警察面前，低声交代着什么，然后将证物袋递了过去。那名警察迅速在便携终端上登记，动作一丝不苟。
　　登记完毕，K-7 这才转过身，再次走向林默。他的脸色已经彻底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冰冷，之前的震惊和复杂情绪被完美地隐藏起来，只剩下审视和评估。他停在林默面前一步之遥，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林默员工，”K-7 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宣读一份标准流程，“初步勘查显示，死者苏芮（识别码：SR-1105C），数据归档部二级分析员，死于锐器刺伤，凶器尚未找到。死亡时间初步判断为今日凌晨4点至5点之间。”他报出死者的名字和职务，如同在念一段无关紧要的代码。
　　苏芮…原来她叫苏芮。林默将这个染血的名字刻入脑海深处。
　　“根据你的记录仪轨迹和现场初步判断，”K-7 继续道，目光锐利如刀，“你并非第一发现者的可能性较低。但这不排除你与本案存在其他关联的可能性。”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
　　“因此，”K-7 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你需要跟我们回记忆管理局第7分局，接受进一步问询和必要的记忆…‘辅助梳理’。”
　　“记忆辅助梳理”…这几个字像冰锥刺入林默的耳膜。他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那绝不仅仅是问话！那是记忆管理局用来“矫正”异常记忆、或者“深入挖掘”嫌疑人潜藏信息的强制性手段！冰冷的仪器会连接他的大脑，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会用问题、电刺激甚至药物，像挖掘矿藏一样翻搅他的意识！在那种情况下，他如何还能隐藏自己“独忆者”的秘密？他的大脑就是一座无法被同步仪抹平的孤岛，一旦被管理局的仪器扫描，立刻就会暴露无遗！
　　恐惧瞬间达到了顶点，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看守他的两个警察立刻警觉地向前半步，形成夹击之势。
　　“不…”一个抗拒的音节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不能失态！不能表现出过度的恐惧！那只会加深怀疑！他强迫自己迎上K-7冰冷的目光，尽管声音依旧干涩颤抖：“警官…我…我只是个普通操作员…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发现…”
　　“这是标准程序，员工。”K-7 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配合调查，是你作为基石公民的义务。放心，”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弧度，转瞬即逝，“我们的‘辅助梳理’非常高效，过程…不会给你留下任何不必要的负担。” 他刻意加重了“不会留下任何不必要的负担”这几个字，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酷的探究。
　　就在K-7示意手下带走林默的瞬间，隔离光幕内，一名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勘查员快步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便携式终端，神色凝重地直接走向K-7，低声而急促地汇报着什么。林默听不清具体内容，但看到K-7的眉头猛地蹙紧，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飞快地扫了一眼林默，又迅速移开，聚焦在终端屏幕上。
　　那勘查员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林默，又指了指终端屏幕，语速很快。
　　K-7 沉默了几秒钟，手指在终端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似乎在确认什么。他脸上的冰冷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那是一种混杂着疑惑、权衡，甚至是一丝…被打乱计划的愠怒？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林默身上，那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难辨。他挥了挥手，示意两名准备行动的警察退后一步。
　　“情况有变。”K-7 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情绪，“林默员工，你的强制性‘辅助梳理’暂时取消。”
　　林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涌上，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淹没。取消？为什么？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比直接被抓走更让他感到不安。
　　K-7 走近一步，距离近得林默能看清他制服领口细微的磨损和下巴上刚硬的胡茬。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林默能听见，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你的记录仪轨迹，以及…死者苏芮个人终端里残留的部分加密日志碎片…”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入林默的眼底，“显示她死亡前的最后几个小时内，有多次对你个人工作终端和部分非公开档案区的异常访问记录。频率和模式…非常规。”
　　林默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苏芮在死前…在调查他？！
　　“基于目前的证据链存在明显矛盾点，”K-7 的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冰冷，但眼底深处那抹探究和警惕的光芒丝毫未减，“在找到更有力的直接证据或排除合理怀疑前，对你的强制措施暂缓执行。”
　　他退后一步，声音恢复正常音量，清晰地宣布：
　　“你现在可以返回工作岗位。但记住几点：”
　　1. 你的记录仪处于持续监控状态。所有操作都会被记录、分析。
　　2. 未经许可，不得离开第7区基石科技总部范围。
　　3. 随时配合后续调查问询。
　　4. 对今日所见所闻，严格保密。 “48小时”的规则依旧适用，对你…也不例外。” 最后这句话，他咬字格外清晰，眼神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和深意。
　　“现在，你可以走了。” K-7 侧身让开通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标准而冰冷，但他的目光却如同两把无形的锁，牢牢锁在林默身上，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的每一个波动都记录下来。“直接回你的工位。不要停留，不要与任何人交谈。”
　　林默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挪动了脚步。双腿僵硬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地面上。他不敢再看那片幽蓝的隔离光幕，不敢看K-7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更不敢看那个装着染血纸条的证物袋。他低着头，像一具被设定好路径的机器，在两名警察冰冷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沉重地走过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走廊，走向他那被数据流包围的、冰冷的工位。
　　背后，K-7 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林默消失在走廊拐角，K-7 才缓缓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通讯器，指尖在屏幕上快速输入了一条加密指令，代号栏赫然标注着：“独忆者 - 监控协议Alpha启动。目标：林默（JSDG-0807）。放长线…”
　　指令发送成功的微光，映亮了他嘴角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林默跌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巨大的曲面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无数数据流依旧在无声奔涌。他手腕上的记录仪，冰冷的金属紧贴皮肤，像一个随时会收紧的镣铐。苏芮染血的脸、K-7冻结般的震惊、还有那句“她在调查你”…各种画面和声音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
　　他颤抖着抬起手，不是去操作终端，而是伸向自己的太阳穴。指尖下，是皮肤温热的触感，以及那台每天黄昏都会准时贴上来、碾碎他36小时记忆的“同步仪”留下的、无形的冰冷印记。
　　“48小时…” 他无声地呢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冰冷倒计时的恐怖重量。它不再是社会运转的规则，而是悬在他头顶、随时会斩落的铡刀。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想那张染血的纸条。那张被苏芮用生命最后力气攥住的纸片，那从指缝间露出的、染血的边角…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灰色风衣…” “归档前异常数据…” “她在调查我…”
　　碎片化的线索如同锋利的玻璃碴，在他无法遗忘的、浩瀚而混乱的记忆宫殿里，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必须想起来，必须在所有人遗忘之前，从自己这座既是宝藏也是牢笼的记忆宫殿里，找出那把打开真相之门的钥匙。
　　否则，当48小时的倒计时归零，被抹去的将不仅仅是这桩凶案，还有他自己。
　　他睁开眼，看向手腕上的记录仪。屏幕幽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缓缓地、极其谨慎地，用指尖在冰冷的玻璃表面划过，调出了昨天那条孤零零的手写警告记录。
　　“小心那个穿灰色风衣、戴鸭舌帽的男人。他问了很多关于‘归档前异常数据’的事。感觉…不对。”
　　字迹纤细，带着颤抖。这警告，是苏芮留给他的吗？还是…来自另一个知晓内情的人？
　　林默的指尖停留在“归档前异常数据”这几个字上。这是他每天工作的一部分——处理那些即将被彻底清除、化为“数据尘埃”前的原始信息流。难道…问题就出在这里？苏芮调查他，是因为这个？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投向部门深处，那个被称为“数据坟墓”的最终归档处理区入口。厚重的合金大门紧闭着，闪烁着代表“工作中”的幽绿色指示灯。
　　那里，是记忆被彻底埋葬的地方。
　　或许，也是秘密开始浮现的地方。
　　他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不能等。他必须行动，在K-7的“长线”收紧之前，在48小时的沙漏流尽之前。他需要进入那片“坟墓”，去寻找苏芮死亡的答案，以及…他自己为何无法遗忘的根源。
　　手腕上的记录仪屏幕，监控的微光无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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