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情深

　　初秋的宁青大学，白日里的暑气依旧蒸腾，像一块巨大的、湿热的毛巾捂在人的口鼻上。距离为期两周的魔鬼军训结束还有五天，但疲惫感早已深入骨髓，每一次抬腿、每一次摆臂都仿佛带着千斤重。
　　叶露青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厚厚一摞专业书，蔫头耷脑地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沉重的书本压得她胳膊发酸，更压在她心头的是几天前图书馆那场“偷拍被抓包”的社死现场。陆谦琛那句低沉平缓却带着莫名压迫感的“下次要拍，记得先问”，和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撩拨她的心弦。
　　为了避开主干道上解散后喧嚣的人流和灼人的阳光，她习惯性地像前几天那样左拐，钻进了靠近学校西北角那栋爬满藤蔓的旧实验楼旁的小花园，再逛回宿舍。这里几棵高大的梧桐枝繁叶茂，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的清凉阴影，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和泥土的微腥。平日就人迹罕至，此刻更是□□场的喧闹远远隔绝，像一个被遗忘的静谧角落。
　　然而今天，她刚踏进这片熟悉的绿荫，，一阵极其微弱、带着明显不安和痛苦的呜咽声，就从花园深处传来。
　　叶露青的注意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她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拨开几根低垂的、带着细小锯齿的枝条，猫着腰探究情况。
　　在灌木丛最深处、一个相对干燥避风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那是一只看起来顶多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幼犬，小小的身子还没叶露青的小臂长，本该蓬松温暖如焦糖奶茶的金棕色毛发，此刻被泥土、草屑和不知名的污渍黏成一绺一绺，显得脏兮兮又无比可怜。最刺痛叶露青眼睛的是，它那条瘦弱的右后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蜷曲着，当它试图挪动时，身体明显一歪，发出更痛苦的呜咽，不敢用力。
　　一双湿漉漉、圆溜溜的黑色大眼睛，盛满了惊惶和无助，怯生生地望向突然闯入的叶露青，喉咙里挤出细微的、带着恐惧的哼唧声。
　　叶露青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小可怜，你呆着多久了啊，腿受伤一定很疼吧.”
　　她试探性地抚摸着小狗的脑袋，“既然让我有缘遇见了你，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叶露青眯着眼笑着望向小狗“看你萌萌的样子，我就先叫你奶茶好不好呀小狗。” 似乎是听懂了叶露青的话，奶茶回应般地用头碰了碰叶露青的手。
　　这几天叶露青一边进行着自己力所能及的秘密投喂行动，一边又仔细观察确定附近没有大狗看护，也没有主人焦急寻找的迹象。
　　每天军训休息的间隙，或者拖着灌铅般的腿结束晚训后，她都会省下一点自己早餐的面包或者特意绕远路去小卖部买一小盒牛奶，偷偷从餐厅拿个碗，小心翼翼地放在灌木丛边一个干燥角落里。起初，小奶茶还有点警惕，好久才会吃碗里的东西。慢慢地，它似乎认出了这个每天带来食物、身上带着淡淡香皂和阳光味道的“两脚兽”，看到她靠近的身影，那条毛茸茸的小尾巴，会本能的轻微地摇晃几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也褪去了往常的害怕和警惕
　　然而今天，当叶露青赶紧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是她早上特意省下的、自己都没舍得吃完的半块酱香浓郁的牛肉干—准备像往常一样把这块珍贵的牛肉干放到那个熟悉的、被几片大叶子半遮住的角落时，动作却猛地顿住了，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那个她每天放置食物的角落，此刻并非空无一物。
　　一小堆看起来品质相当不错、明显是专门购买的幼犬专用狗粮，被主人细心地掰成了适合幼犬吞咽的大小，堆叠在她那口破碗上 旁边，还有一个用崭新一次性纸杯盛着的清水
　　叶露青愣住了。难道是主人找到它了？
　　仿佛是为了解答她的疑问，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便在这时闯入了她的视线。
　　叶露青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猛地抬起头，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
　　是他。
　　是她。
　　陆谦琛正站在灌木丛的另一侧，微微弯着腰，专注地看着那个埋头对着食盆嗅闻、似乎有些犹豫的小小身影。他似乎也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人，尤其没想到会是她——叶露青。
　　她就蹲在小狗旁边，一根简单发绳系着松散的侧麻花辫，几缕碎发垂在额角和颈边。她惊讶地仰头望向他，眼睛瞪得圆圆的，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带着未褪的懵懂，小巧的嘴微张着。这副毫无防备的震惊模样就这样一直清晰地定格在了他的心里。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闪过一丝错愕，如同平静无波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扩散，打破了那份惯常的沉静。
　　午后的阳光穿透梧桐树层叠的枝叶，化作无数的金色光斑，温柔地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在光影下投下小片阴影，也柔和地笼罩在正小心翼翼靠近食盆、发出细细嗅闻声的小奶茶身上。叶露青清楚地看到，陆谦琛脸上的柔情与他平时在操场、在图书馆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弦颤动的反差。
　　原来……这几天默默照顾小奶茶的不知有她，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她既感到意外，又仿佛冥冥之中早有预感。
　　小奶茶似乎也感觉到了两位“衣食父母”的同时存在，它抬起沾着食物碎屑的小脑袋，湿漉漉的黑鼻子使劲地嗅了嗅空气。它看看叶露青手里散发着诱人肉香的、深褐色的酱牛肉干，又看看陆谦琛食盆里看起来也很美味的幼犬粮，乌溜溜的大眼睛在两人之间滴溜溜地来回转着。
　　最终，食物的香气彻底俘获了小奶茶。它不再犹豫，那条毛茸茸的小尾巴欢快地、高频地左右摇摆起来，喉咙里溢出更加急切、短促的哼唧声，小小的前爪甚至无意识地在地上轻轻扒拉了几下，整个小小的身体都透出一股迫不及待想要扑向美食的劲
　　这副贪心又萌得犯罪的模样，瞬间冲散了两人之间那点因意外相遇而产生的微妙尴尬和沉默的空气。
　　叶露青看着小奶茶急切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脸颊本就因军训微红，此刻笑意更添了一层暖色。她把手里那半块牛肉干轻轻放在陆谦琛的食盆边，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喏，给你的加餐，小奶茶。”
　　“奶茶？”陆谦琛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似乎少了些冷硬。他的目光从小狗移向叶露青带着笑意的脸。
　　“嗯！”叶露青用力点头，眼睛亮亮的，“毛色像焦糖奶茶，暖暖的。”她顿了一下，抬手摸了摸鼻尖，声音轻了些，带着点不好意思，“而且…我挺喜欢喝奶茶的，看到它就觉得亲切。”
　　陆谦琛的目光在她真诚又微红的脸上停了几秒，没说什么。他又低头看了看正欢快混着吃食的小家伙，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两人没再说话。叶露青在食盆旁坐下，小心地摸了摸奶茶毛茸茸的小脑袋。陆谦琛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狗吃东西，偶尔抬眼扫视一下四周。
　　操场的喧嚣被树丛隔远。小角落里只有奶茶的咀嚼声、树叶的沙沙声和两人安静的呼吸。迷彩服下，两人守着这只小流浪狗，共享着一份奇异的静谧。
　　奶茶吃饱喝足，满足地蹭蹭叶露青的手心，又嗅了嗅陆谦琛的裤脚，才摇摇晃晃地钻回灌木丛休息。
　　叶露青站起身，拍了拍手。陆谦琛也利落地收起了食盆和水杯。
　　“它那条腿…”叶露青望着灌木丛，眉头紧蹙，“是不是伤得很重？走路看着很疼。”
　　“嗯，”陆谦琛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带着专业感，“像是扭伤或轻微发育问题。需要观察，限制活动。我会想办法处理，可能先固定一下。” 他语气笃定，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责任。
　　叶露青心里一暖，立刻点头：“嗯！我也会常来看它！吃的我来负责！” 她语气坚定。
　　陆谦琛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又像是在确认她的决心。午后的光影在他深邃的眼底晃动。最终，他没再说话，只是对着她极轻微地颔首，便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树影中。
　　叶露青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掌心里似乎还留着奶茶毛茸茸的触感，心底还有一丝说不清的、隐秘的悸动。

　　几天后，宁青大学操场上，旌旗招展，口号声震天动地，军训汇演进入了最激动人心的尾声。主席台上校领导正襟危坐，台下黑压压一片的新生翘首以盼。
　　叶露青所在的新闻系女生方阵刚完成了一套整齐划一的军体拳表演，在热烈的掌声中退场到操场边缘的指定区域待命。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彻底放松，叶露青悄悄活动了一下站得发僵的脚踝，感觉后背的汗水已经把迷彩服黏在了皮肤上。
　　“呼——总算是最后一天了！我感觉我的灵魂都快被太阳晒蒸发掉了！”李染夸张地做了个擦汗的动作，凑到叶露青耳边小声吐槽，但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和即将解脱的喜悦。
　　叶露青刚想笑着回应，就被李染更用力地拽住了胳膊，声音瞬间拔高了一个度，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青青！快看快看！动物学系的方阵！他们过来了！马上要表演了！压轴啊！”
　　叶露青的心跳，在目光触及那个走在队伍最外侧、如同标杆般的身影时，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是陆谦琛。
　　陆谦琛走在生物科技系方阵的第一排外侧。帽檐下压，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正午的阳光给他周身镀上金边，将他与操场的喧嚣隔绝开，只剩下绝对的专注和沉静的气场。方阵正步踢过，尘土飞扬，一套精准的持枪战术动作赢得了满堂彩。
　　队伍在教官口令下暂停，恰好停在新闻系女生方阵旁。
　　陆谦琛身后，皮肤白净、笑容阳光的赵远扬用手肘撞了下身边高大壮实的“黑子”，声音带笑，不大不小：“嘿！南哥！看隔壁新闻系！第三排左边那个短头发、眼睛贼亮的！”他朝正和叶露青说话的李染努嘴，“就刚才退场领舞那个！动作利落，笑起来跟小太阳似的！就她！”
　　他旁边，长相漂亮、眉眼精致的林木和也顺着方向看去，嘴角微勾，带着点玩味的欣赏。
　　叶露青下意识地往李染身后缩了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队伍前方的陆谦琛。
　　陆谦琛显然听到了起哄。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扫了赵远扬一眼。随即，他的视线似乎无意掠过李染，然后，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地，落在了李染身边、微微低头的叶露青身上。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短得像错觉。
　　叶露青的心跳猛地加速，脸颊滚烫，慌忙垂下眼。
　　陆谦琛已经迅速收回了目光，重新恢复了那种目视前方、清冷疏离、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的状态。她甚至注意到，他的下颌线，似乎比刚才绷得更紧了些，冷硬的线条透着一股莫名的紧绷感，连带着喉结都似乎极轻微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总教官洪亮激昂的总结陈词为这场盛大的军训汇演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当那声如同天籁般的“解散”口令终于响彻整个操场，积蓄了半个月的疲惫、汗水、忍耐和期待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震天的欢呼声、激动的尖叫声、解脱的口哨声使刚才还整齐肃穆、纪律严明的方阵瞬间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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