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铁砚磨指血
御史台的石阶比永定门外的冻土还要冷。
沈玉衡跪在廊下,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听着雨丝敲打着檐角的铜铃。已是初夏,雨却带着寒意,顺着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袖往里渗,冻得骨头缝里都发疼。她入台三个月,从杂役做起,每日的活计是擦净那些比她岁数还大的铁柜、晾晒发霉的卷宗、给各位御史研墨铺纸。
“沈杂役!” 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廊尽头传来,是掌管档案库的刘吏目,手里捏着一卷发黄的卷宗,“把这些永乐年间的漕运旧案搬到西晒房去,傍晚前必须晒干,潮了一点,仔细你的皮!”
沈玉衡应声起身,接过卷宗。纸页脆得像枯叶,边角已经发黑,她指尖刚碰到,就有一片碎纸簌簌落下。这是她第三次被派去整理旧案——刘吏目是户部尚书的远亲,总觉得她一个“乞丐出身”的丫头玷污了御史台的清净,变着法地刁难。
西晒房在御史台最偏僻的角落,原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四面漏风,只有一扇朝南的小窗,阳光勉强能照进来半尺。沈玉衡把卷宗摊在木板上,借着微光一页页翻看。其实她不必看得这么仔细,晒干即可,但她总忍不住。这些卷宗里藏着比黄金还贵重的东西——字。
她至今记得第一次在御史台见到字的样子。那是谢临办公的案头,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被风吹落在地,她捡起来时,指尖都在发颤。那些横平竖直的笔画像一把把钥匙,她不知道它们能打开什么门,只知道认得它们,就能离“公道”更近一点。
三个月来,她借着整理卷宗的间隙,偷偷学字。先是描红,用烧焦的木炭在废纸上画;后来敢去捡书吏们丢弃的废纸,对着上面的字迹琢磨。她记性好,见过的字过目不忘,有时夜里躺在杂役房的通铺里,闭着眼都能想起某卷卷宗里的句子:“江南水灾,流民数十万,户部拨银二十万两赈灾……” 那些字像活的,在她脑子里跳,跳成爹娘饿死前的脸,跳成春桃烧得通红的脸颊。
“嘶——” 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沈玉衡低头,见右手食指被卷边的纸页划破了,血珠渗出来,滴在“赈灾”两个字上,晕开一小团暗红。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脏,那点血像印泥,死死嵌进纸缝里。
“这是永乐二十三年的漕运案?”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沈玉衡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浅绿襦裙的小姑娘站在雨里,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梳着双丫髻,眉眼清秀,约莫八九岁的样子。是苏晚,谢临的门生,跟着先生在御史台读书,偶尔会来档案库找谢临的旧卷。
“苏小姐。” 沈玉衡慌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把沾了血的手指藏在身后。她认得这小姑娘,上次在谢临的书房外,就是她偷偷塞给了自己一块伤药,用帕子包着,带着淡淡的药香。
苏晚走进来,目光落在摊开的卷宗上,小眉头微微蹙起:“先生说,这卷案宗缺了后半部,是当年被火燎了的。” 她蹲下身,指着沈玉衡刚擦过的地方,“这里……好像有字?”
沈玉衡的心猛地一跳。她方才擦血时,无意间蹭掉了卷宗上的霉斑,露出底下一行模糊的字迹,是用极细的墨笔写的,藏在页脚的褶皱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是……是水渍泡出来的吧。” 沈玉衡垂下眼,声音有些发紧。她知道这行字的分量——那是一串人名,为首的正是当今靖王萧珩的父亲,永乐年间的漕运总督。
苏晚却没再追问,只是从食盒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过来:“先生让我给刘吏目送点心,我偷偷留了块枣泥糕,你吃吧。” 油纸包是温热的,透着甜香,沈玉衡的喉头突然发紧。
她自打进了御史台,就没吃过像样的东西。每日两顿糙米饭,配着咸菜,有时赶上活多,连饭都吃不上。上一次尝到甜味,还是三年前春桃从富人丢弃的果盘里捡来的半块梨,早就在记忆里化成了涩。
“多谢苏小姐,” 沈玉衡往后退了退,“杂役不敢僭越。”
苏晚却把油纸包塞进她手里,压低声音:“先生说,你识字?” 见沈玉衡愣住,她又补了一句,“先生看见你在废纸上写字了,说你笔锋很像他年轻时见过的一个人。”
沈玉衡的手指猛地收紧,枣泥糕的温热透过油纸烫进皮肤里。她想起谢临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看似昏沉,却像能看透人心。那日她拦轿递血书,他问“你要公道还是活路”,她答“要能让狗不啃冻尸的权力”——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 沈玉衡刚要说话,就听见走廊里传来刘吏目的骂声:“沈杂役!死哪儿去了?谢大人要查天顺八年的黄河汛案,让你把卷宗送去!”
沈玉衡慌忙把枣泥糕塞进怀里,对着苏晚福了福身,抱起那摞还没晒干的卷宗就往外跑。雨还在下,她的布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怀里的枣泥糕隔着粗布硌着肋骨,像一块暖石,烫得她心口发慌。
谢临的书房在御史台的最深处,隔着三重院落,廊下种着几株玉兰,花瓣被雨打落,铺了一地雪白。沈玉衡站在门口,理了理被雨打湿的衣襟,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谢临正坐在案前批阅文书,戴着一副老花镜,手指在卷宗上慢慢划过,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今年已近七旬,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但那双眼睛在镜片后一抬,仍能让人不敢直视。
“大人。” 沈玉衡把卷宗放在案边,垂手侍立。
谢临没抬头,指了指旁边的矮凳:“坐。”
沈玉衡愣了一下,不敢动。御史台的杂役,别说坐,就是在大人面前多站片刻都是僭越。
“让你坐就坐。” 谢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天顺八年的黄河汛案,你在档案库见过?”
“是。” 沈玉衡依言坐下,凳子太凉,她只沾了个边,“去年整理旧卷时,见过残本。”
“残本里写了什么?”
沈玉衡定了定神,把记得的内容一一说来:“天顺八年六月,黄河决堤,淹了三州十七县,户部拨银五十万两赈灾,却被层层克扣,到灾民手里的不足三成。当时的河道总督上书弹劾,反被诬陷通敌,斩于闹市,家人流放三千里。”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卷宗里附了一张灾民画的图,画的是浮尸漂在水里,上面盖着芦苇,旁边写着‘官船过,不见尸’。”
谢临放下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你看得很仔细。”
“……是。”
“知道为何让你看这卷案宗吗?” 谢临看着她,目光落在她那双被冻得发红的手上,指节处还有没好利索的冻疮,“当今圣上刚登基时,就想重审此案,却被老臣以‘事过多年,翻案伤国本’挡了回去。如今靖王在北境招兵买马,打的就是‘为先帝纠错’的旗号,这卷案宗,就是他手里的刀。”
沈玉衡的心猛地一沉。靖王萧珩,当今圣上的叔叔,手握兵权,素来与皇帝不和。她在贫民窟时就听过关于他的传闻,说他当年在黄河决堤时,曾私开粮仓放粮,救了不少灾民,在民间声望极高。
“那……圣上为何不先翻案?” 她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颤。
谢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苍凉:“玉衡,你以为朝廷是说书先生的戏台子?翻案要流血的。当年参与此案的,有三个国公,五个尚书,半数的藩王都沾了好处,一动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刚稳住朝局,不能动。”
沈玉衡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档案库的霉斑,指尖的伤口已经结痂,硬硬的,像一层壳。她突然想起方才在卷宗里看到的那行字——“靖王父,漕运总督萧某,监守自盗,贪墨赈灾银二十万两”。原来靖王喊着“为先帝纠错”,却对自己父亲的罪证绝口不提。
“你在想什么?” 谢临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思。
沈玉衡猛地抬头,对上谢临的目光,那目光像探照灯,照得她无所遁形。她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双手捧着递过去——是一张用烧焦的木炭写的纸,上面是她凭着记忆,把永乐二十三年漕运案里那行藏在褶皱里的字描了下来,旁边还补了她在其他卷宗里找到的佐证,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透着股狠劲。
谢临接过纸,眉头慢慢皱起。他拿起案上的放大镜,对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又翻出一本厚厚的《永乐实录》,对照着查了许久,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敲在沈玉衡的心上。
“这字是你写的?” 谢临突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 沈玉衡的手心沁出冷汗,“奴婢……奴婢不该私动案宗,更不该妄自揣测,求大人降罪。”
谢临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目光从她的手移到她的脸,最后落在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上。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恳切,像当年她拦轿递血书时一样,带着一股“不给公道就不罢休”的野气。
“你可知这行字的分量?” 谢临把纸放在案上,推到她面前,“靖王现在是圣上最忌惮的人,你把这东西拿出来,轻则丢了性命,重则株连九族——虽然你已经没有族人了。”
最后一句话像冰锥,狠狠扎进沈玉衡的心里。她的爹娘,她的乡邻,那些在饥荒里死去的人,确实早就成了“没了”的人。她孑然一身,连被株连的资格都没有。
“奴婢不怕死。” 沈玉衡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奴婢怕的是,那些像我爹娘一样的人,死了连个名字都留不下,而贪赃枉法的人,却能在史书里留下好名声。”
谢临看着她,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欣慰,又像是悲悯。他重新戴上眼镜,拿起朱笔,在沈玉衡写的那张纸上圈了几个字,又添了几句注解,笔锋苍劲有力,与她的稚嫩形成鲜明对比。
“从今日起,你不用再做杂役了。” 谢临放下笔,“搬到档案库旁边的耳房住,给我抄录案宗,算个书吏。”
沈玉衡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书吏虽仍是小吏,却能接触到御史台的核心卷宗,能在朝堂的夹缝里,窥见那些被掩盖的真相。
“大人……”
“别叫我大人,” 谢临打断她,指了指案上的砚台,“以后叫我先生。”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那双磨出茧子的手上,“御史台的铁砚硬,磨得久了,指头上的血会渗进墨里,写出的字才够分量。你要学的,不只是识字,是怎么让这字,能替死人说话。”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沈玉衡跪在地上,对着谢临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没哭,只是眼眶发烫,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
走出书房时,夕阳正从云缝里钻出来,给御史台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金辉。沈玉衡摸着怀里的枣泥糕,已经凉透了,却依然带着甜味。她走到西晒房,见苏晚还在那里,正蹲在地上,用树枝把她刚才没晒干的卷宗往屋檐下挪,裙摆沾了不少泥点。
“苏小姐。” 沈玉衡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卷宗。
苏晚抬头,看见她眼睛红红的,吓了一跳:“先生罚你了?”
沈玉衡摇摇头,把凉透的枣泥糕递过去:“给你。”
苏晚却推了回来:“我不爱吃甜的,你吃吧。” 她指着沈玉衡的手,“先生说,你的字有股劲儿,像……像冬天里没被冻死的草。”
沈玉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的伤口已经愈合,结了一层薄痂,摸上去硬硬的。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御史台的路比永定门外的泥沼更难走,每一步都可能踩空,坠入深渊。但她不怕,她这条命,本就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
夜里,沈玉衡躺在耳房的小床上,听着档案库传来的虫鸣。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案上的砚台里,映出一点微弱的光。她起身走到案前,拿起那方铁砚,入手冰凉,边缘被磨得光滑,上面还留着前人的指痕。
她蘸了点清水,在砚台上慢慢研磨,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磨着磨着,她想起谢临的话——“指头上的血会渗进墨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层薄痂下,仿佛真的有血在涌动,和墨混在一起,能写出比刀更锋利的字。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窗下就没了动静。沈玉衡屏住呼吸,握紧了手里的砚台——在贫民窟的三年,让她对危险有着本能的警觉。
过了片刻,脚步声又响起来,慢慢远去。沈玉衡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见一个穿着明黄色常服的身影,正沿着回廊往外走,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
是当今圣上,萧彻。
她在早朝时远远见过一次,年轻的帝王穿着龙袍,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冰。没人知道他深夜为何会出现在御史台,更没人知道,他方才在窗下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她研磨的声音。
沈玉衡放下窗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她知道,自己踏入的不只是御史台的门槛,是权力的漩涡,是无数人用性命铺成的路。而这条路的尽头,或许是她想要的公道,或许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深渊。
她重新走到案前,拿起笔,蘸了点清水,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沈玉衡。字迹仍有些稚嫩,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坚定,笔画间仿佛能看到那个在永定门外啃冻馒头的阿枳,看到那个在雨里拦轿的孤女,看到无数个在黑暗里挣扎的、没留下名字的人。
墨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在寂静的夜里弥漫开来。沈玉衡知道,从今夜起,她的命,不再只是为了活着,是为了让那些沉在水底的真相,能借着她的笔,浮出水面。哪怕代价是,把自己也磨成一捧墨,融进这深不见底的权力场里。
窗外的月光,比铁砚更冷,却也更亮,照亮了纸上那三个字,像三颗落在人间的星,微弱,却执着地闪着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