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合姻

　　今天年三十，到处都洋溢着喜庆的味道，欲兼明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家中一点红色的装饰都没有，很早之前欲兼明还会贴些福字，贴个窗花，图个吉利。后来打扫别墅的员工在过年回来后费了很大劲才把欲兼明辛辛苦苦贴上去的窗花清理掉，连带着粘在墙上的胶，他被警告不允许再做这些事。
　　欲兼明翻着手机里的社交软件，看看网上有没有人要他画稿，他已经告诉医生接受化疗了，年后就可以去医院。
　　他总是犹豫不决的，拖拖拉拉到了快过年才告诉医生自己的决定，人家医院都放假了，只能再拖一拖。
　　明知道这种病可能活不过几天，三个月也只是平均存活的时间罢了，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是怕那毫不值钱的尊严被践踏了？
　　怕再重新来一遍几年前的网络暴力？
　　还是怕大把大把的钱花出后不会得到好结果？
　　欲兼明摇着头轻笑，暗骂自己蠢。
　　他选了几个给价高的金主，伏在书桌上就开始工作。
　　他的ID叫“书生意气”，算是画画圈中比较出名的画手了，不仅画得速度快，成品好，而且还是幽灵作息，24小时在线，不带拖拉地秒回你，深受各位人傻钱多的金主爸爸喜爱。
　　但欲兼明不是专业画手，画出来的仍然不及专业的人，所以遇到要求高、眼睛毒的金主，就要将大半的时间浪费在满足金主的要求上。
　　他那几个稿一画就画到了晚上，得了病之后他太容易疲倦，脑子总是晕乎乎的，原本可以完成的工作量连二分之一都完成不了，只能画一下停一下，中途饿了就吃买回来的蛋卷，渴了就烧水喝，八点钟春晚开始，他定了19:50的闹钟，到时间了就去煮饺子吃。闹铃一响，欲兼明猛然起身。可能是坐太久了，起来时候两眼发黑，缓了很久才渐渐看清面前的事物。
　　他去厨房煮水饺，别墅太大，走起来都似乎有回声，到处都开着窗，风呼呼地往里灌，欲兼明的手和脚一直都没暖起来，他冷得浑身发颤，回去又裹了一层衣服。
　　他本打算煮十个饺子，想了想，又少加了几个。
　　光是吃药就已经喝了个水饱，再多的他吃不下了。
　　年三十，正是吃年夜饭的时候，什么鸡鸭鱼都该摆上桌，一家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一顿，最后留下一些鱼放到第二天吃，寓意年年有余。
　　可家里安静得可怕，欲兼明没有家人，只能自己将就着过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他端出饺子，拨了一半到另一个碗里，就当顾贤焉还陪着他。
　　欲兼明将电视打开，春晚已经开始了，欢乐的歌声从里面传出，电视中的热闹填不满整间屋子。
　　春晚还是那么精彩，欲兼明想。
　　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春节还是那个春节，但说到底，过节的人不同了。
　　小时候过春节总是和自己母亲一块过，家里贫穷，母亲总会想着法去逗他开心，像变戏法一般给他变出了许多他意想不到的东西。
　　他现在的情况倒挺符合李清照那一句“凄凄惨惨戚戚”，他不祈求苍天给他一个富裕的家庭，没想到苍天吝啬得连一副健康的身体都不愿意给。
　　突然，手机铃声传来，是顾贤焉爷爷打过来的。
　　欲兼明立马接了电话。
　　“喂？老师？”“都结婚那么久了，怎么还叫我老师呢？”
　　欲兼明许久没与别人说话了，大脑迟钝极了，根本没反应过来应该叫什么，老爷子又不给提示，在电话那头佯装生气地“哼哼”两声等他叫人。
　　“爷……爷爷？”
　　电话那头的老爷子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后又说：“今天怎么没给我拜年呢？”
　　“今儿不是才年三十吗？我打算明天给您拜年呢，您就打电话来了。我都还没急着去找您要红包呢……”
　　顾贤焉他爷爷家庭幸福美满，儿孙满堂，按理来说不缺他一个人陪啊，以往都不会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的，怎么突然就打电话了呢？
　　欲兼明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电话那头许久都没有下文。
　　正在欲兼明以为手机出了问题的时候，老爷子才开口。
　　“你爸爸，哥哥和妹妹都来我家了……”
　　“你之前不是说你回他们家过年吗？怎么没看见你？”
　　欲兼明这才明白了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十年的婚约将要结束，商人敏锐的目光不舍得从顾家这块肥美的肉上移开，如果欲家还想继续合作，就得提前打好关系，再撮合一对一辈子的夫妻出来。
　　老爷子还是性急了，把这一信息透露了出去，给了欲兼明又一次撒谎的机会。
　　“我今年去看我妈了，我想着她那边怪孤单的，我就带了点她爱吃的过去看看她，还没回欲家呢……”
　　欲兼明是老爷子的得意门生，欲兼明家里什么情况他都一清二楚，事实证明，欲兼明这个感情牌打对了。“去看你妈妈啊……是啊，是得看看……那你现在是在家里吗？”
　　“啊……嗯，对，在家里。”
　　电视机在响，他没办法撒谎。
　　“那明天我让人把你接过来吧，你好久都没到这儿来过年了。”
　　欲兼明听清了电话那头有人埋怨“让他过来干什么啊”，其余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人阻止了。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欲兼明想了很多借口，想要推辞。
　　“可是……”
　　“你就当来看看老师吧，我这个年纪啊，看你们是看一眼少一眼的了，如果你不愿意来，那可能我活着时候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老师，您别这么说，您身体还硬朗呢，大过年的，不能说这不吉利的话，我来就是了。”
　　再多的借口也抵不过老人家说这样的话，欲兼明又哄了几句，答应了顾贤焉爷爷要带自己最新的作品，老爷子才高兴起来，最后在欲兼明的劝说下不舍地挂了电话。
　　欲兼明放下手机，感觉浑身上下都累得厉害，他强打精神撑得太久了，有点昏昏沉沉的想睡觉，眼睛花得看不清电视的内容，四肢的关节也剧烈疼痛。
　　饺子也剩了很多，天冷，饺子一下子都凉了，欲兼明多吃一口的心情都没有。
　　这些症状持续了几天，欲兼明不是吃不了苦的人，前几天都熬过来了。但今天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他的心还是在这一刻剥下了包裹在外面的坚硬外壳，露出脆弱易碎的内核。
　　一下，两下，三下……
　　内核被敲碎了一地，欲兼明团抱着自己，用头轻撞着自己的双膝，试图减少一些痛苦。
　　他也想回家过年啊……可是他哪来的家？
　　他是欲家的私生子，顾家的合同伴侣，两个家的人没有一个待见他。
　　他也曾回过欲家、顾家，除了无理的刁难，厌恶的眼神，恶毒的话语就再无其他。
　　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不疼是假的，不难过也是假的。
　　他的母亲走了，他失去了那摇摇欲坠的庇护所，所能做到的保护自己的事只有远离灾害本身。
　　欲兼明与顾贤焉结婚九年，默默地喜欢了顾贤焉十五年。
　　顾贤焉讨厌他，他最明白不过了。
　　他想起他母亲说过，写下一个愿望，把它折成许愿星的模样，放进许愿瓶，那么那个愿望就有很大几率会实现。
　　自从他母亲病了之后，他写下的愿望就再也没有实现过。
　　哪怕是寄托也好，他忍着不适，走回房间，拿起笔，在那专门折幸运星的纸上写下：
　　让我活下去吧……如果活不了的话，就别让我死在顾贤焉的家里，污了他的家。
　　他的字写的小，一张纸勉强填下这句话，欲兼明将纸折起来，小心翼翼地捏五边形的五个角。
　　但是星星鼓不起来。
　　欲兼明看着凹陷下去的五边形，走了神，最后把它扔进了他专属的许愿瓶，放在房间柜子里的角落，好好地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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