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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冢
雨声愈来愈近。
马蹄声。
叫喊声。
火星在起伏明灭间愈来愈醒目,魏宥发觉相握的柔荑扣得更紧了,雨刃扑面,割得脸颊生疼,被雨水浸透的草野溅起一浪又一浪泥泞,如同无数不得还家的孤魂野鬼,伸出腐朽的枯骨,扯住往生者的手足,令所经过的一切与他们一同沉沦,永世不得超生。
箭矢钉住魏宥的裙摆,将她猛地拽倒在污秽的白草间。事变那夜,被慕容亶拽出王帐时所见再次浮现,二十一具尸骸在雨中摇曳,如鲜卑人的祭仪中,被悬于木主之上的牺牲,宣示着胜者的残暴与败者的无能——而他们并非牛羊,他们本是随自己来此的大梁宫人。
魏宥再无气力站起,只放任自己瘫倒泥水中。
“向西六十里,便是霍钧霍将军的营地……”
话音未落,女史江洗已架起她,半拖半抱着她踉跄着向西去。
雨夜里魏宥看不清江洗的脸,可拉住她的那只手亦不断颤抖,她明白,江洗也在害怕。
怎会不怕。
无论是枉死的宫人还是眼前的女史,她们都是长于宫闱的女儿,若非十五年前陪自己离开大梁,终其此生,她们都会是锦绣堆中的娇儿。
魏宥终奋力推开江洗,雨水浇得她睁不开眼,她拔下发间金簪,直指自己的脖颈:“……濯云,别让所有人都被留在这。”
江洗看着她,似叹了口气,“长主啊……”
地在震动。
魏宥握簪的手不住颤抖,她怕死,可十五年前来到塞外时,她便已做好埋骨于此的准备。她为大梁公主,受民供养,以身殉国,不应有怨,于名节,于尊严,她早便该一死了之。
可江洗何其无辜?
她死后,一个被困于异国的无主宫人,哪有生路可言?
火光倏然破开黑夜,却被雨丝撕扯得狰狞不堪,光下的身影如冥火中的鬼怪,可怖可憎。罡风割裂雨幕,终止于她的颈侧,带着霜雨的幽寒,和无论如何都不得洗去的阴冷血气,木主上垂落的身躯又出现在她眼前,那一双双未暝的眼凝视着她,一瞬未瞬。
她侧首垂目,看着森然的刀锋。许久,目光终顺着刀脊,看向持刀的年青胡人——这些动乱的起始,她名义上的长子慕容亶。
她知道,慕容亶所期许的,是她的恐惧,她的哀求,是曾经的上位者末路的败态,可她能表现的,只余至深的麻木,“放濯云走。”
“她是走是留,于你并无区别。”她一顿,轻声道,“我活着,你和大梁还有谈和的余地,我死了,他们便有了兴兵的理由,你弑父夺位,慕容部如今人心惶惶,你不会想看到大梁军队再度跨过白狼河的。”
慕容亶嗤笑一声,她看着颈侧的刀锋下移,抵在她的前/胸,又沿着脖颈缓缓滑动,如一条阴湿滑腻的毒蛇,在她的肌/肤间游走,终止于她的颌下。
刀脊微微上扬,强行抬高她的脸,那样轻浮的举止,那样不敬的举止,终是令她忆起了那夜的不堪,魏宥不由颤栗,而马背上的胡人握着刀柄,俯视着她,笑道:“单于在位之期已满却不肯禅位,孤殺他是受命于天。(注1)”
“至于大梁……”慕容亶的眼神霎那间充满戾气,“昔年与那霍渠定下白狼之盟,已是奇耻大辱,单于昏聩,竟还想接着称臣纳贡,孤却不会。”
可悲吗?
屈辱吗?
魏宥看着慕容亶,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可笑至极。
她的生母出身卑贱,又早早病殁,她独自带着幼弟在宫中艰难求生。只愿早日就藩去国,远离涿京这是非之地。
她的异母兄长承统后,她等到了赐封,品秩远高于她所应得,代价亦令人发怖——封会稽长公主,和亲辽东慕容部。
自那日起魏宥便知,涿京的一切,都将成为今生所不可及的故梦,随她一道化做白草间的青冢,永生永世困于乌恒连绵的群山间。
直至一个月前,大王子慕容亶叛乱。
她遣人送信往涿京,想让大梁施以援手,平息这场动乱,等来的却是丈夫慕容琬的头颅与慕容亶的欺辱。
慕容琬为迎娶大梁公主,贬妻为庶,却至使段妃悲愤之下自戕身亡。慕容亶是段妃之子,魏宥明白他对自己,对生父的仇恨滥觞于何处,如若仅是凌辱,她尚可忍受——昭君出塞,亦曾身事父子二君。但当那些宫人的尸体悬挂在木主之上时,她才彻底看清,慕容亶的野心和暴虐,远不止此。
一只手紧紧扣住她的手,江洗的略显沙哑的声音同指尖的暖意一并传来,“毖之,不必顾虑我。”
那是她的小字,是和十七岁的魏宥一起被弃于涿京朱垣金瓦中的故旧。
她的泪倏然涌出,却不敢回握那只手,雨瞬间带走脸上的湿热,彻骨的怨怼却不得解脱。
魏宥回眸看向江洗,那轻之又轻的“对不起”,或许并未出口,可女史已然明白。
于是江洗松开了她的手,魏宥一笑,猛地撞向身后的刀锋,慕容亶一惊,尚未回过神,而手已先一步将刀丟开。魏宥再度跌在地上,泥水沾了满身。
“律律——!”
凄厉的马鸣骤然响起,箭矢如同索命的黑线,没入慕容亶鞍下坐骑的胸口,马吃痛扬蹄,慕容亶猛扯缰绳,亦险些被甩下马去,箭矢接连而至,慕容部诸人一时乱了阵脚,魏宥终于回过神——
是梁军!是梁军!
求生的欲念第一次这般强烈,她踉跄着爬起,拉着江洗向梁军来处奔去,慕容亶却不给她逃离的机会,抽出鞍上的长刀,只一刀斩向马颈,马哀嘶一声,挣扎倒地,而他已跃下马背,直奔两人而来。
白草尽头的黑影愈来愈清晰。
背后刀风紧逼,胡刀劈下,两人相握的手被迫松开,魏宥堪堪避过劈下的胡刀,刀锋擦过她的鬓角,削下几缕发丝,又横向她的左目,她的额上瞬间破开一道二指长的血痕,血被雨丝带下,登时迷了她满眼。
刀再次砍来,背后刀风如割向她扑来,魏宥只顾向前奔去——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
只差一步!
她回过头向江洗,“濯云!我们——啊——”
瞳孔倏地缩紧,惊叫尚未落下,女子尖厉的嘶鸣已刮破她的耳膜。
“毖之!快——”
与话音一同泼溅在脸上的,是殷红温热的血,她被一双手奋力推开,滚下草坡——
梁军到了吗?
之后的事就好像光一闪,什么也不记得了。
看向眼前墨色的发,发丝如血一般随着雨水泼溅蔓延,她踉跄着爬向江洗,终于看清那道贯过女子背脊的刀痕,血似已流尽,雨水不断侵袭下,外翻的皮肉苍白浮肿,格外狰狞可怖。
她应当是想哭的,可她终究发不出半丝嘶鸣。
白草疯长,终化为梁宫草木,葱绿之间,女子青碧衣裙朦胧似雾,无由的空落涌上,魏宥抓向那片朦胧,却什么也未能握住,一切在虚化,一切在坍塌,她在虚无中奔走,那个影子依旧遥不可及,她疯了般呼唤她的名字,可没有什么会为她驻留。
一只冰冷的手贴上她的额头,魏宥皱眉,依昔听到身畔有人低语。
“公主无事,只是风寒未愈,又受了惊吓,这才晕过去了,歇息一阵便是了。”
“那臂上的伤呢?日后可会有碍?”
是女人的声音。
“簪上无毒,扎得也不深,未伤到筋骨,不会有大碍。”
魏宥缓缓挣开眼,眼前人影晃动,魏宥只觉额角阵阵钝痛,她只能一点一点转过头颈,她看了许久,方想起坐在榻沿的素衣妇人正是铜陵公主魏寓。
皇帝尚为彭城王时,元妃谢氏所出的长女。
江洗已奔至榻前,可碍于诸人在前,只能退到一角。而铜陵公主已伏身问道:“可有哪儿不适?”
“玉薌阿姊,圣上呢?”,魏宥却哑声问道。
铜陵一怔,方道:“圣上不曾受伤。”
“刺客呢?可有拿下?”
“邺城侯世子夺刀断了刺客一臂,当场将人拿下了。”铜陵道。她顿了顿,方有几分为难,“只是,要劳你去趟明和堂,圣上想见你。”
魏宥早料到如此,“便是今日吗?”
铜陵点了点头,魏宥没有推脱,只道:“那还请阿姊等我半刻,容我换身衣服。”
待铜陵公主带着诸人离开,江洗终得以上前,魏宥没有让她搀扶,自行扶榻起身,坐到妆台前。
父亲身死的结局已被更改,是否意味着今生的一切都可以被改写?
逝去的物,枉死的人……是否都会被留住?
几声轻笑后,她终忍不住放声长笑,直至全身颤抖,却已是泪流满面。
可这一切的代价是什么?冯苑滚落的头颅同那代替了那二十一个宫人,自此悬于梦中。
她又背上了一条性命。
后悔吗?
她……不能后悔啊……
江洗看着她,突然道:“你是不是早便知道,有人会在宫宴上行刺。”
江洗是魏宥生母徐氏自掖庭带出的宫女,年长魏宥十岁有余,徐氏死后,玉闻堂的宫人多散到了各处,几年前,魏宥的傅母去世,堂中便只余江洗,老宦赵忠慎,同两个洒扫的宫女。于魏宥而言,她更像是姊姊甚至母亲,而非奴婢。
魏宥并不愿欺瞒于她,而其中种种,她终是难以言说,于是只是抿唇不语,算是默认。
江洗静默片刻,还是道:“我不希望你卷到这些事端中去。”
掖庭中的女人多是被诛连没入,江洗从未主动提过自己的家世,但大抵也是受那些党同伐异所累。魏宥知道她会不喜。
“可濯云,会不会卷进去,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魏宥轻声道,“与其在无知无觉中被卷进去,不知一开始便明明白白地入彀。”
“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江洗追问。
魏宥却道:“如果我说,只有这么做我们才有活路呢?”
“如果为此会牺牲很多人呢?”
江洗依旧站在原处,凝望着魏宥的背影,重复道,“如果为此会牺牲很多人呢?你背不动这样的罪孽的。”
魏宥没有回首,低眉看向镜中的江洗,“……可我不想成为被牺牲的人,我也不想你们成为被牺牲的人。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如果用死才能换得心安,那我宁可背着罪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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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鲜卑及北方部分游牧民族传统,新汗继位时令人以物勒颈,直至其弥离状态,询问新可汗可在位几年,可汗在位若超出这个年限,而不退位,会被各部族群起而攻之,耶律阿保机据说便是死于这个传统。
慕容亶的后期部分原型算是融了前燕慕容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