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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线的交点
礼堂的喧嚣被厚重的橡木门隔绝在身后,午后的阳光斜穿过教学楼高大的玻璃窗,在磨石子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棱角分明的光栅。空气里浮动着粉笔尘和旧纸张的气息,沉静而略带压迫感。叶栖桐抱着笔记本和相机包,帆布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她下意识地隔着帆布包,按了按内侧夹层的位置——那张温热的拍立得相纸安稳地躺在文学笔记本里,像一个沉甸甸的秘密。陆祺珩台上那转瞬即逝的落寞眼神,如同曝光过度的底片边缘那一抹顽固的灰翳,顽固地印在她脑海的暗房里。
通知上说,高二年级的“学习互助计划”首次活动安排在二楼的第三活动室。叶栖桐在门口停住脚步,轻轻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
活动室里已坐了几个人。靠窗的位置,一个身影格外醒目。
陆祺珩。
他换下了演讲时的白衬衫,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薄毛衣,衬得肩线愈发挺拔。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名的远处,午后的阳光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也清晰地勾勒出他微抿的唇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疲惫?叶栖桐的心跳漏了一拍,礼堂舞台上那个被强光包裹、笑容完美的影像,与眼前这个沉静得有些漠然的侧影,以及她夹层里那个落寞的瞬间,三个截然不同的陆祺珩在她脑海中无声碰撞、交叠。
他坐在那里,像一块精心雕琢却拒绝靠近的珩玉。活动室里其他人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翻动书页的窸窣声,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叶栖桐甚至能感觉到,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超过几秒时,他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一种无形的气场,安静地将他与周遭隔开。
“人都到齐了?那好,我们先互相认识一下。”负责的老师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有些凝滞的空气,“我们这个互助小组,原则上是优势互补,理科强的带带文科思维,文科好的帮补补理科逻辑。陆祺珩,”老师点了名,“你理科是年级标杆,特别是数学和物理,多费心。”
陆祺珩闻声转过头。脸上已挂起了那副叶栖桐在礼堂见过的、无可挑剔的温和面具。他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标准的、得体的浅笑,目光礼貌地扫过小组众人,在叶栖桐脸上短暂停留了零点几秒,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扫描一个普通的二维码。“好的,老师。”他的声音清朗依旧,却像隔着磨砂玻璃传来,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温度。
“叶栖桐,”老师接着点名,“你语文和英语都很突出,尤其是作文,见解独到,文学社的骨干吧?小组里文科方面的探讨,你多引导。”
叶栖桐感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微微颔首:“我会尽力。”声音不大,却清晰。
分组名单贴在白板上。叶栖桐的目光迅速扫过——她和陆祺珩的名字,赫然并排写在同一个互助单元下。一条无形的线,将这两条原本各自延伸的轨迹,硬生生地交汇在这个小小的坐标点上。她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陆祺珩,他正低头翻看着一本厚重的物理竞赛题集,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边缘,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那阴影深处,可还有一丝礼堂里捕捉到的荒凉?
老师简单交代了互助形式和初期目标,便离开了。活动室里只剩下几个学生,气氛微妙地安静下来。
“咳,”坐在陆祺珩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率先开口,试图活跃气氛,“那…我们先从哪儿开始?互相看看薄弱环节?”他叫李哲,是出了名的“物理困难户”。
“可以。”陆祺珩合上手中的题集,动作干脆利落。他抬起头,目光直接而高效地落在李哲身上,那眼神像精密仪器的探针,冷静地评估着目标。“你上次月考物理卷,能量守恒定律和动量定理综合应用那块失分最多,基础公式变形不熟练,受力分析图也画得不够规范。”他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确计算后输出的代码,准确地点出了问题核心,却毫无情感色彩,像在陈述一份客观的实验报告。
李哲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是…是啊,大题几乎全军覆没。”
陆祺珩从自己整齐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A4纸,上面是手写的几道典型例题和精炼的解题步骤。“先把这几道题弄透。关键在于拆解物理过程,明确各阶段守恒量。受力图画标准是前提。”他将纸推到李哲面前,指尖在关键的步骤上点了点,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导性。他的帮助专业、高效,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智能辅导软件,精准投喂知识模块,却吝啬于给予任何鼓励或情绪上的连接。那温和的表象之下,是冰川般的理性内核。叶栖桐注意到他左手腕上戴着一块款式简洁却价值不菲的机械表,冰冷的金属表链在动作间偶尔折射出细碎的光,和他本人一样,透着精密与距离感。
叶栖桐安静地看着。她注意到陆祺珩在讲解时,左手无意识地搭在右手腕上,指腹似乎轻轻按压着腕骨内侧一个点,动作细微而隐秘。这个微小的、带着一丝自我抚慰意味的动作,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那层完美的表象。她想起篮球场边他揉按脚踝的侧影,想起礼堂灯光下他眉宇间转瞬即逝的蹙痕。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在她心中悄然滋生——她似乎窥见了他庞大冰山体系下,一丝泄露的、真实的疲惫信号。这信号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他精心构筑的理性堡垒。那块冰冷的表盘之下,是否也跳动着需要抚慰的脉搏?
轮到叶栖桐和陆祺珩的文科互助环节。陆祺珩将一份打印好的试卷推到叶栖桐面前,是上周的语文模拟卷,他的作文得分不算低,但评语是“立意中正,论证严谨,然少些真情与思辨锋芒”。
“议论文的框架和逻辑,我觉得问题不大。”陆祺珩开口,声音平稳,目光落在试卷上,并未看叶栖桐,“但老师说缺乏感染力。可能是论据不够新颖?或者抒情部分欠缺?”他的问题直指结果,带着理科生解决问题的典型思路——寻找逻辑漏洞,优化模块。仿佛情感和思想的光芒,也能像物理公式一样推导和套用。他的指尖在试卷“真情”二字下方,无意识地划了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痕。
叶栖桐的目光掠过他卷面上工整得如同印刷体的字迹,最后停留在作文题目上——《论科技时代的人文坚守》。一个宏大的命题。她拿起试卷,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技术性”提问,而是轻声问:“你写这篇的时候,脑海里最先浮现的具体画面,或者最触动你的一件事,是什么?”
陆祺珩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他微微一怔,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将目光聚焦在叶栖桐脸上。那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像是精密仪器突然接收到一个无法立刻解析的异常信号。他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停顿里,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深处挣扎了一下,但很快被更深的平静覆盖。他移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表盘上摩挲了一下,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具体画面…?”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随即恢复了那种理性的平稳,“论证需要的是普适性的论据和严密的逻辑链条,个人化的、非典型的感性经验,纳入论述框架容易削弱说服力,甚至导向偏颇。”他给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逻辑自洽的“标准答案”,如同背诵教科书上的定理。那扇刚刚因为意外问题而撬开一丝缝隙的心门,又被他不动声色地、严密地关上了。他用理性的铠甲,将可能流露的、任何一点“非典型”的自我感受,都隔绝在外。腕表的秒针在他指下无声而坚定地走着,丈量着精确却冰冷的时间。
叶栖桐没有反驳。她低下头,从自己的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空白活页纸,拿起笔。她没有谈结构,也没有讲技巧。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流畅而安静。她画下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场景:夕阳沉入林立的高楼缝隙,余晖将冰冷的玻璃幕墙染成暖金色。一个穿着校服的剪影,独自站在巨大的、播放着炫目科技广告的电子屏幕前,仰着头,屏幕的冷光和他身上残留的暖色夕照形成了奇异的对峙。剪影的脚下,阴影被拉得很长。在剪影微微抬起的手腕处,她轻轻勾勒出一个极简的圆——一只没有指针的表。
她将画轻轻推到陆祺珩面前。
“科技的光,落在这个人身上,是暖还是冷?”叶栖桐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他仰头在看什么?是屏幕里许诺的未来幻象,还是高楼缝隙里那一抹正在消失的、属于自然的、有温度的光?他手腕上的表,记录的是精确的刻度,还是流逝的……某种无法量化的东西?”她没有给出结论,只是用一幅画和一个问题,在他构建的“普适性”逻辑堡垒外,轻轻地凿开了一个感性的、充满个人体验与思辨可能的缺口。这缺口微小,却直指人心深处对真实感受的隐秘渴望。
陆祺珩的目光落在纸上。画很简单,甚至有些稚拙,但那光影的对比,那孤独的剪影,那高楼与夕阳、冷屏与暖晖的并置,尤其是手腕上那个象征性的、没有指针的圆,却像一枚无形的楔子,精准地嵌入了某个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缝隙。他长久地凝视着那张画,修长的手指按在纸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活动室里其他同学讨论的声音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过滤掉了,只剩下他指下纸张细微的纤维摩擦声,和他自己骤然变得清晰起来的心跳声——那是一种被陌生力量叩击后的、带着微微紊乱的回响。他腕表的秒针似乎也在这凝滞的氛围中跳得格外沉重。
他应该反驳。用更严谨的逻辑指出这幅画的片面性,论证科技之光的普照性远大于其冰冷感。这是他的思维惯性,也是他安全的堡垒。
然而,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画中那抹挣扎在冰冷高楼间的残阳余晖,那站在巨大屏幕前渺小而孤独的剪影,那没有指针的表,竟诡异地与他内心深处某个模糊的、被压抑的角落产生了共振。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弱刺痛感的情绪,极其轻微地,在他精密如仪器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涟漪。这涟漪触碰到了那完美珩玉光滑表面下,一丝微不可查的、原始的纹路。
他猛地收回按在纸上的手指,仿佛那纸张的边缘会灼人。动作快得有些突兀。指尖下意识地紧紧扣住了自己腕上冰冷的表壳,坚硬的金属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角度…有些意思。”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丝,那公式化的平稳出现了一道几不可察的裂痕。他没有看叶栖桐,目光重新聚焦回自己的物理题集,仿佛那里才是他熟悉且安全的疆域。他拿起笔,似乎想立刻投入一道复杂的力学题中,用纯粹的理性来驱散那点不合时宜的感性扰动。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了一下,才重重落下。
就在这时,负责老师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张新的打印纸。“哦,对了,刚发现分组名单有个小调整,个别搭配微调了一下,大家看看。”老师说着,将新的名单贴在了白板上。
叶栖桐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她和陆祺珩的名字,依然并排写在一起。
陆祺珩也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扫过白板,在并排的两个名字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短暂到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停顿里,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流露。他的表情依旧是沉静的,像无风的湖面。然而,叶栖桐却清晰地看到,他握着笔的手指,指关节在那一刹那,极其细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绷紧了一下。那绷紧的力道透过笔杆传递出来,让悬停的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墨点。那墨点,如同一个无声的惊叹号,又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微型黑洞。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扣住腕表的手,指节也在同一瞬间用力到发白,冰冷的金属似乎要嵌进皮肤里。
他是在确认分组?还是在确认她的名字?抑或是……那绷紧的指节和深陷表壳的指甲之下,正无声地锁紧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抗拒或……别的什么?那墨点,是理性堡垒上一道新鲜的裂痕?还是他对即将到来的、无法用公式推演的某种“交集”,投下的第一缕真实的阴影?
活动室窗外,一片梧桐叶被风卷起,旋转着撞在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如同一个仓促的叩问,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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