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雨停

作者:尔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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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幕重帘



      沈华时坐在窗前看了整夜雨。
      孔雀蓝的锦缎窗帘被风卷得猎猎作响,雨珠顺着雕花窗棂蜿蜒而下,在玻璃上洇出蜿蜒的水痕,像谁在暗夜哭出的泪痕。他指尖捏着那件玄色大衣,羊毛混着粗粝的棉布肌理在掌心摩挲,衣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与松木香,是秦锘淮身上独有的气味。
      "先生,军政会议的时间到了。"
      副官轻叩门扉时,天刚蒙蒙亮。沈华时将大衣叠得方方正正,塞进樟木箱底,上面压了件月白杭绸的长衫。镜中的人面色苍白,眼底泛着青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依旧沉静,像蒙着雾气的湖面。
      内阁会议厅里弥漫着劣质烟草与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十几个穿着深色马褂或西式西装的官员围坐在长桌旁,见沈华时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动作却拖沓迟缓,眼角的余光总不自觉瞟向主位右侧的空椅 —— 那是秦锘淮的位置,尽管这位淮水军阀从不出席这种 "过家家" 般的会议。
      "诸位,财政部呈上来的赈灾款账目," 沈华时将文件推到桌中央,声音平稳,"苏北洪灾已致三万流民涌入南京,这笔款项再拖下去......"
      "总统先生," 财政总长打断他,手指在桌上敲出急促的点,"不是财政部拖沓,是军政府那边扣着关税不放啊。秦司令说前线军需紧张,要优先供应淮军......"
      "前线?" 沈华时抬了抬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冷光,"淮军的前线在蚌埠,离南京三百里地,离苏北灾区八百里。倒是收到消息,日本领事馆愿意无息贷款赈灾,条件是......"
      "条件是让日本人插手长江航运,对吧?"
      熟悉的低沉嗓音从门口传来,满座官员瞬间噤声,纷纷垂手肃立。沈华时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抬头便看见秦锘淮穿着深灰色军装,军靴踏过积水的门槛,水珠顺着裤腿滴落,在地板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他身后跟着两个挎着驳壳枪的卫兵,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众人时,连财政部总长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秦司令怎么来了?" 沈华时放下笔,语气听不出情绪,"今天的会议议程里,似乎没有军政府的事项。"
      秦锘淮没答,径直走到他身边的空位坐下,军靴在地板上碾出轻响。他将一顶缀着铜徽的军帽扔在桌上,帽檐的水珠溅到沈华时的文件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赈灾款我批了," 秦锘淮扯松领口的风纪扣,目光扫过缩着脖子的财政总长,"下午让军需处拨款,直接送流民安置点,不用经过财政部。"
      财政总长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全听秦司令安排。"
      沈华时看着被水渍弄脏的文件,指尖在纸面轻轻摩挲。他知道秦锘淮这是在敲打所有人 —— 南京的事,从来由不得他这个傀儡总统做主,更轮不到这些各怀鬼胎的官员置喙。
      "那日本领事馆那边......" 沈华时轻声问。
      "让他们滚。" 秦锘淮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衔在嘴里,却没点燃,"长江是淮军的地界,还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他说话时侧着头,烟卷在薄唇间微微晃动,目光落在沈华时苍白的脸上。清晨的天光透过雨雾照进来,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浅淡的阴影,竟让那份凌厉的压迫感柔和了些许。
      沈华时移开目光,翻开下一份文件:"那关于苏杭铁路的修建计划......"
      "停。" 秦锘淮抬手打断他,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今天不开会了,都散了。"
      官员们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反驳,一个个如蒙大赦般匆匆离去,转眼就把偌大的会议厅走空了。卫兵守在门口,廊下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远处隐约的火车鸣笛。
      "沈总统好像很怕我?" 秦锘淮忽然开口,烟卷依旧衔在唇间,说话时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沈华时合上文件:"秦司令说笑了,我只是在做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 秦锘淮低笑一声,俯身靠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雨珠,"包括和那些亲日派暗中往来,偷偷联系日本人?"
      沈华时猛地抬头,金丝眼镜后的瞳孔微微收缩:"秦司令在查我?"
      "整个南京城,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淮军的眼线?" 秦锘淮直起身,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递到他面前,"尝尝?蚌埠来的烟,比南京的软。"
      沈华时没接,指尖攥得发白:"我是中华民国的总统,与各国使节接触是正常外交,至于那些亲日势力,不过是眼下局势里难以避免的存在,我与他们虚与委蛇,也是为了稳定局势......"
      "稳定局势?" 秦锘淮挑眉,将烟塞回烟盒,"是稳定你沈华时的总统宝座,还是稳定那些人背后的利益?"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雨幕。军装的肩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背影挺拔如松,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
      "沈华时,你当我真不知道?" 秦锘淮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去年你被那些人架上这个位置,他们用你沈家三百口人的性命威胁你,对吧?"
      沈华时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连贴身副官都不知道,秦锘淮怎么会......
      "你以为那些人是真心拥护你?" 秦锘淮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他们不过是想找个傀儡,对抗我淮军,顺便和日本人做交易,好保住他们江南的产业。等他们利用完你,你和你沈家,都会死得很难看。"
      沈华时的手指在桌下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当然知道,从被推上总统宝座的那天起,他就像踩在刀尖上跳舞,往前是那些人的算计,往后是秦锘淮的铁腕,左右都是万丈深渊。
      "那秦司令呢?" 他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嘲讽,"你杀了前两任总统,把我推上来,又处处掣肘,不也是把我当傀儡?"
      秦锘淮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缝,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
      "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说。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沈华时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觉得他像淮河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漩涡与暗礁,让人看不透,也摸不准。
      "秦司令若是没别的事,我还要处理公务。" 沈华时低下头,翻开文件,试图结束这场让他心绪不宁的对话。
      秦锘淮没走,反而走到他身边,俯身看着他的文件。温热的呼吸拂过沈华时的耳畔,带着烟草和雨水的气息,让他耳根微微发烫。
      "这铁路计划,别碰。" 秦锘淮的手指点在文件上的某一行,"英国人想借着修铁路,把势力伸进江南,那些蠢货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沈华时的笔尖顿住:"那你想怎么样?"
      "淮军会修。" 秦锘淮收回手,"下个月调工兵营过来,从南京修到苏州,不用外人插手。"
      沈华时看着他,忽然觉得可笑。这个男人总是这样,用最霸道的方式,做着看似正确的事,却从来不管别人愿不愿意。
      "秦司令真是神通广大。" 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酸涩。
      秦锘淮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沈华时苍白的脸。
      "晚上穿厚点。"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进雨幕,军靴踏过水洼的声音渐渐远去。
      沈华时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厅里,指尖依旧停留在文件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雨还在下,江南的梅雨季,总是这样没完没了,潮湿的空气钻进骨头缝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他忽然想起昨晚秦锘淮送来的那件大衣,想起那句 "江南的雨比淮河的冰还冷"。原来那个看似冷酷的军阀,也会注意到他畏寒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沈华时强行压了下去。他和秦锘淮,从来都是敌人。一个是被亲日势力扶持的傀儡总统,一个是手握重兵的淮水军阀,他们之间隔着的,是权力,是立场,是成千上万条人命,怎么可能有别的可能?
      下午的时候,副官来报,说军需处的人送来了赈灾款,还带来了两车棉衣,说是秦司令特意让人从蚌埠调过来的,给流民过冬用。
      "还有这个。" 副官递上一个油纸包,"说是秦司令让给先生的。"
      沈华时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用红纸包着的麦芽糖,糖纸边缘已经被雨水洇湿。他愣住了,小时候在苏州老宅,祖母常给他买这种麦芽糖,甜丝丝的,带着焦糖的香气。
      秦锘淮怎么会知道他喜欢这个?
      他捏着那块麦芽糖,放在鼻尖轻嗅,甜香混着淡淡的霉味,竟让他想起很久远的事。那时候江南还没打仗,沈家还是苏州望族,他还是个跟着先生读书的少年,不知道什么叫权谋,什么叫身不由己。
      "先生,日本领事馆的佐藤先生求见。" 副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沈华时将麦芽糖塞进抽屉深处,理了理衣襟:"让他进来。"
      佐藤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金边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进门就用生硬的中文鞠躬:"沈总统阁下,上午的提议,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沈华时端起茶杯,指尖有些发凉:"佐藤先生,关于贷款赈灾的事,政府还需要再商议......"
      "商议?" 佐藤直起身,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沈总统阁下,苏北的流民可等不起。只要您签署了长江航运的合作协议,贷款立刻到账,还能帮您解决一些 ' 麻烦 ',比如...... 秦锘淮司令。"
      沈华时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杯沿硌得指节发白:"佐藤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辞。秦司令是中国的军官,轮不到外人置喙。"
      "沈总统何必自欺欺人?" 佐藤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您不过是秦锘淮的傀儡,南京的实际掌权者是他。如果您愿意和我们合作,大日本帝国可以支持您真正掌握权力,到时候......"
      "够了!" 沈华时猛地将茶杯掼在桌上,茶水溅了佐藤一身,"佐藤先生,请你离开!中华民国虽然国力衰弱,但还容不得外人在这里指手画脚!"
      佐藤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用手帕擦拭着西装上的茶渍,语气冰冷:"沈总统阁下,您会后悔的。那些流民的命,还有您沈家的人,可都捏在您自己手里。"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沈华时的心脏。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怎么能忘?去年冬天,那些亲日分子带着日本兵闯进沈家老宅,父亲被他们打断双腿,母亲当场气绝,他们用族人的性命威胁他,逼他签下那些屈辱的协议,逼他坐上这个如坐针毡的总统宝座。
      他从来都没得选。
      佐藤冷哼一声,拿起文件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对了,忘了告诉您,我们已经联系了北方的直系军阀,他们对秦锘淮的位置,很感兴趣。"
      沈华时猛地抬头,看着佐藤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冰冷。
      佐藤走后,沈华时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
      他走到抽屉前,拿出那块麦芽糖,剥开红纸,放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的苦涩。
      傍晚时分,雨终于小了些。沈华时处理完公务,回到卧房,刚换下长衫,就听见院墙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心头一跳,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暮色四合的庭院里,秦锘淮正从墙上跳下来,军靴踩在湿漉漉的青苔上,身形矫健如豹。他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军装,肩上落了些雨珠,却丝毫没影响他挺拔的身姿。
      沈华时连忙缩回手,心脏砰砰直跳。他不明白,秦锘淮作为淮军司令,出入总统府明明可以走正门,为什么偏要翻墙?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卧房门口。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三下,不重,却像敲在沈华时的心尖上。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走过去打开门。
      秦锘淮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食盒,见他开门,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刚从城南老字号买的鸭血粉丝汤,还热着。"
      沈华时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鬓角,忽然想起昨夜那件大衣。他侧身让秦锘淮进来,转身时看见对方军靴上沾着的泥点,不知怎的,竟吩咐副官取来干净的布巾。
      "南京的雨,总带着股子黏糊劲儿。" 秦锘淮将食盒放在桌上,解开铜扣时,白色的热气裹挟着鸭汤的鲜香涌出来,"不像淮河的雪,干干脆脆的,落下来就冻住了。"
      沈华时没接话,只是看着他用布巾擦拭军靴。昏黄的灯光落在秦锘淮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竟让他少了几分白日里的凌厉,多了些烟火气。
      "铁路的事,你不必烦心。" 秦锘淮忽然开口,舀了一勺粉丝递到他面前,"日本人要是再逼你,就让他们来找我。"
      沈华时接过青瓷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他低头喝了一口汤,鸭汤醇厚,粉丝滑嫩,是记忆里南京的味道。
      "秦司令就不怕我联合日本人,真的扳倒你?"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
      秦锘淮正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鸭血,闻言动作一顿,抬眸看他。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棂,像在为这场对话伴奏。
      "你不会。" 秦锘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沈华时,你心里装着的,从来都不是总统的宝座。"
      沈华时握着碗的手指猛地收紧,热汤溅在手背上,烫得他微微一颤。秦锘淮伸手过来,用指腹擦去他手背上的汤汁,指尖的温度比汤还要烫。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像两束交汇的光,带着试探,带着防备,却又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悸动。
      雨还在下,夜色渐浓,将总统府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卧房里的灯光温暖,鸭汤的香气与淡淡的松木香交织在一起,竟让人暂时忘了窗外的风雨,忘了那些权谋与杀戮,只剩下这一刻的宁静。
      秦锘淮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吃着粉丝汤。沈华时看着他,忽然觉得,或许江南的雨,也并非那么难熬。
      吃完汤,秦锘淮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沈华时:"明天我让军需处送些炭火过来,你这屋子太潮。"
      沈华时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直到军靴踏过水洼的声音彻底远去,他才走到桌边,看着那只空了的青瓷碗,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残留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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