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野烬生

　　蔚森看着面前长二十米的鱼缸墙，有一种进入海洋的感觉。可惜的是一条鱼都没有，因为宋燚不喜欢那些活物。
　　可惜了。
　　不过也好，这鱼缸再大也终究不是海洋，不过是圈养的牢笼而已。没什么比自由更重要，万物都如是。

　　“妈。”
　　裴今冉接到蔚森电话的时候，听见这一声呼唤，泪凝于睫。
　　“妈，你还好吗？”

　　落地窗外是大丛的龟甲竹，绿油油地一片蓊郁；庭院里的山茶、月季、栀子花全然过了花期，只有绿色还盎然地垂立着，像是最忠诚的守卫。
　　裴今冉将目光转向那只正吃着东西的金刚鹦鹉，转身回到了卧室。

　　“小森，妈妈很好，你还好吗？”
　　蔚森说：“我也挺好，”顿了顿补充道：“我搬进宋昀家里了。”
　　为了让裴今冉放心，他又说：“他和我是同龄人，我们相处得挺好的。”

　　裴今冉的眼泪掉下来，努力克制着情绪，“小森，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你知道妈妈最挂念的就是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妈妈才有活下去的指望。”
　　“妈妈，你也要好好的，咱们已经是宋家的人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只求安稳度日。”
　　裴今冉连忙答应，又细心叮嘱几句才挂了电话。

　　没一会儿的功夫，蔚森收到一条短信：你说得很好。
　　裴今冉也收到一条短信：希望你像你儿子一样识时务。
　　蔚森的眼眸再度闪过一丝阴沉，裴今冉则是牢牢抱住自己，吓得浑身发抖。

　　“小姐，”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走过来，谦和地对着裴今冉说：“您的东西的到了。”
　　她抬起苍白的脸道谢：“陈姨，谢谢您。”

　　裴今冉是刚做了骨髓移植的身子，各色药品和日常吃住都由宋家负责，所以从来没有给过裴今冉一分钱。他们也不许裴今冉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坏身体，所以早就把焦虑症的她必须依赖的糖果和巧克力断了。
　　但是裴今冉的心理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陈姨在宋家多年，却是一直跟在宋老太太身边的，宋老太太笃信佛教，连带着陈姨也修得一副慈悲心肠，在她说了算的时候，会默许裴今冉这点微不足道的念想。

　　好几块巧克力都被裴今冉塞进嘴里，根本等不及融化就咽下去了，然后她又拿出一整袋太妃糖，一把一把地吃了，心神才慢慢缓过来，瞳孔也不再涣散无光。
　　陈姨没有走多远，她看着那个女人狼吞虎咽的样子，打心里替她难过。如果不是真正的宋二夫人车祸后侥幸活着，又被查出了白血病，裴今冉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在宋家人眼里，看不见裴今阳和裴今冉的姐妹之情，只有裴今冉成为裴今阳虚名的血包这一个事实。

　　裴今冉毕竟是夫人的亲妹妹，两个人细看还是有些许相似之处的，只是夫人更稳重大方，裴今冉更风流婉转。

　　她依旧记得刚见到裴今冉的时候，一身白色的裙子，编着鱼骨辫，发尾簪一朵白色的山茶花，笑起来柔柔的，十足的温婉美女。
　　只是如今在身体和精神双重打击下，裴今冉已经失去了所有活力，像一朵慢慢干枯的花。

　　陈姨不禁双手合十，祈求老天善待裴今阳和裴今冉这对亲姐妹。
　　毕竟她们要做的，可不只是一次配型。

　　宋昀一整晚都没有回来，偌大的别墅里只有蔚森和厨师、保镖，还有两位做杂物的阿姨叔叔。
　　他不习惯被人照顾，于是一整天都待在卧室里学习。他是个聪明的人，但是本就比宋栩小，再加上宋家顶级的教育资源，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所知所学和宋栩差得都很远，想跟上那位天之骄子的进度，需要费点心神。
　　学了三个小时，身心都有些疲惫，剩下的两道化学题没琢磨明白，他叹口气，想着明天再解决，洗漱后先睡觉。

　　暖黄色的灯光打亮了整个浴室，蔚森看着这比自己生活环境高档十倍以上的地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麻木地就冷水洗了把脸，然后看着面前的镜子。
　　光洁的额头前有碎发的点缀，显得青涩而清爽；一双杏核眼恰到好处，眼神明亮，睫毛长而浓密，垂下眼睑时像有鸦青色的蝴蝶振翅一般；鼻子翘挺秀气，显得气质卓越；朱唇皓齿，见之忘俗。

　　但这是什么脸色啊？灰败，苍白，没有丝毫的少年气，他的心里升腾气一股很强烈的愤怒，从前的他可不是这样的。
　　他紧紧咬着嘴唇，不容许自己哭出来，在脑海里寻找那个高大的英雄痕迹，逼着自己放松。

　　裴今冉的丈夫，蔚森的父亲，是一名缉毒警察，名字是蔚谦。
　　由于是国家级别的秘密工作，所以蔚谦很少露面，上一次一家团聚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儿了，那个眉目俊朗，气质刚毅的男人对他露出小心翼翼又柔软至极的笑容，说，小森，你不要怪爸爸。
　　他向蔚森解释的时候流泪了，说，爸爸也不想错过你的成长，但是有更多的人需要爸爸去帮助……

　　蔚森过去抱住蔚谦说：“爸爸，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工作，你是了不起的大英雄。”然后甜甜一笑，看向裴今冉，“妈妈都告诉过我的。”
　　小小的脸上满是得意，他勾住裴今冉的小指，“我和妈妈拉钩钩了，绝不和任何人说呢！”

　　蔚森丝毫不怪蔚谦在他成长过程中的缺席，在他看来，蔚谦是他的榜样，父亲是个大英雄，这让小小的他也有个英雄梦，他牢牢地记得父亲离开家之前，蹲下来平视他，说：“小森，记住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以后会比爸爸更厉害的。”
　　蔚谦当时的表情，慈爱，信任，坚毅，拓印在蔚森的心底最深处。
　　横渠四句，从此被蔚森奉为金圭玉臬。

　　蔚森稳下心神，如果爸爸在，一定可以保护好妈妈的。但是恐怕爸爸连他们的消息都还不知道，他在哪里、正在执行什么任务、任务是否凶险到危机性命，这些他统统不知道。
　　但可以确认的是，国家的确将父亲保护得很好，宋家至今都只查到了明面上的消息：蔚森的父亲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早早就去世了，蔚森是个遗腹子。

　　虽被强权迫害，但也只是暂时的，蔚森深吸一口气，这些苦楚迟早是要讨回来的，他会等。
　　思及至此，他的脸上才恢复了一些血色，但是下一秒，镜子里的脸再次变得煞白。

　　他听见一阵歌声，但是宋家规矩严明，不会有佣人敢外放任何曲目，他们甚至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间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没有蓝牙音箱，没有手机播放，这歌声就突兀地出现在浴室内，音色稚嫩有如婴幼儿，但声音尖细，曲调极高，已经尖刺到了仿佛能刺穿耳膜的程度。

　　灯忽然地灭了，不对，不是灯灭了，蔚森的夜视能力很好，但是他什么都看不见，整个人好像被扔进了一团黑色墨水中，什么都看不见，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色。
　　他情急下喊一声：“宋昀！”但是没有回音，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蔚森向前走，走了很远都没有摸到墙壁，脚步前更是空旷，没有踢到任何物体。

　　这时候他听见了更真切的声音，那是一种声嘶力竭，冷笑渗人的声音。
　　恐惧摄住他的心神，他勉强自己仔细听清这声音在唱什么，却只听见：“zhu，zhu，zhu……”
　　好像什么动物刚学会说话一样。
　　他眼前一黑前想，应该是“猪”吧。

　　酒吧里，气氛暗沉沉的，照旧是黑白不分的暗色，还有点欧洲中世纪礼堂的样子，白日的安静又庄严又肃穆，晚间的暧昧又颓靡又缱绻。
　　邹齐开这间酒吧的时候说，他就爱这种反差的风格。

　　宋昀抬眼看着四周，摸出烟盒。
　　“昀哥，我来。”
　　一个脸庞挺圆润的小男孩乖觉地拿起打火机，点燃一颗云烟，递到宋燚唇边。

　　宋昀没说话，也没理会这只已经燃着了的烟。
　　“昀哥，我是舒裕，咱们上次在邹哥的生日的时候喝过酒。”
　　声音软软腻腻的，带着少年特有的甜美，宋昀没有理会，自己点起一根烟。

　　舒裕也不恼，这样有型又有钱的少爷，哪是轻易能拿下的？凑过来之前，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舒裕自己吸了一口烟，小脸皱了皱，和他心理预期相差太多了。

　　他虽然不认识多少烟，但是也跟过不少人，偶尔也尝过几种，他的客人抽的烟大多是又冲又呛，看宋昀从长相到气质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他以为烟味儿只会更辣更燥。
　　宋昀的唇齿间是一股细密的可可味，还掺杂丝丝辣气，回味起来是非常清澈的余香。

　　这味道将宋昀心头的阴霾扫去大半，整个人也平和不少，没有那种熬了大夜的灰败。
　　舒裕陪笑着说：“昀哥的品味真好。”

　　“滚。”
　　舒裕愣了一下，知道不可急躁冒进，于是轻声说：“昀哥，我是真心喜欢你，等你有空了记得找我，我随时恭候。”

　　宋昀还是没有看他，面无表情地重复：“滚。”
　　舒裕的脸已经挂不住了，使劲露出一个微笑才敢离开。

　　邹齐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这一幕，打量了一下宋昀的脸色，来到吧台调好一杯柠檬水递给宋昀，“别抽了，喝点水。”
　　邹齐是宋昀的发小，是眼看着宋昀一步一步偏离人生轨道的人。

　　作为友人他劝解不了分毫，也解决不了宋昀的现实问题，所以只能解决宋昀情绪上的问题。
　　在宋昀无处可去的时候给他留一间房，在他痛苦难过的时候任他放纵酗酒，这是他对至交好友能做的所有了。

　　以前他还能听宋昀酒后和他倾诉，说些脆弱无助的话，但是后来宋昀就不再说了，邹齐想起那个清冷纯白的身影，或许那些话都落在那个叫蔚森的男孩的耳朵里了。
　　“舒裕是刚来的小孩儿，”邹齐觑着宋昀的神色，“我这里的人你知道，必须是健康的。”

　　宋昀对上邹齐的视线，察觉出他探究的意味，自己也没什么辩解的，“我有蔚森了。”
　　邹齐见他坦然，也不装着了，笑着说：“自从你开戒了之后，头一次见你为一个人守身如玉。”

　　宋昀没说话，吞云吐雾中仿佛又看见了那张清丽的脸。
　　“不是为他。”宋昀自嘲，“我是觉着之前太乱来了，想想都觉得自己脏。”

　　邹齐蹙眉，“你……”
　　宋昀打断他继续说，“我不想再嫌弃我自己了，自我厌弃的感觉也不想再尝一遍了。”

　　邹齐擦着手中的一个水晶杯，看着它反射出的七彩光线，说：“蔚森的存在，不会让你嫌弃自己吗？”
　　宋昀弹了弹烟灰，笑得让人瘆得慌，“邹齐，不管你信不信，我没强迫他，我和蔚森，是你情我愿的交易。”

　　邹齐斟酌一下，他说的是“交易”，不是“感情”。

　　最后一口烟抽完后，宋昀摩挲着尾戒，“就算要走回正路，也得有个泄欲的方向啊。戒骄戒躁，我可没说戒色。”
　　宋昀的眼神暗流涌动，邹齐识趣儿地换了话题。

　　“那块玉璧，有说法了吗？”
　　宋昀闻言摇摇头，想着那块玉璧上的图案，有些出神。

　　良久，宋昀站起身，邹齐问：“干嘛去？下午组局呢，黄赌毒一律不沾边，纯放松。”
　　宋昀头也不回地说：“蔚森让我给他补化学。”

　　邹齐愣了一下，看着宋昀的背影，一时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想着那个以宋栩身份生活的少年蔚森，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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