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殒轮回

　　第二章：云端圣言
　　议会大厅悬浮在火星穹顶的最高点，如同云端之上的神国。恩佐踏入这里的瞬间，感官几乎被颠覆。稀薄、冰冷、带着金属锈蚀味的锈渣层空气被彻底置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昂贵的、近乎虚假的清新——臭氧消毒剂和合成花香精刻意调和出的“纯净”气息，冰冷地灌入肺腑。脚下是能映出人影的乳白色合成石材，光洁得没有一丝尘埃。巨大的落地观景窗外，并非锈红色的沙暴，而是深邃无垠的星空，以及下方被穹顶笼罩、灯火如同电路板般延展的火星城市全景。这里是奥林匹斯（Olympus），云端区，火星权力的心脏。
　　恩佐紧了紧身上那套略显不合身的移民派低级技术员制服，灰色布料粗糙地摩擦着皮肤。他被引导员带到旁听席最外围的区域，一道透明的能量隔离层将他与核心议席隔开。隔着这层近乎无形的屏障，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高踞在悬浮座椅上的身影：工业巨头们穿着剪裁精良、泛着金属光泽的服装，面容在柔和顶光下显得矜持而冷漠；守护派的核心成员则大多身着深蓝或银灰的长袍，神情肃穆，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疏离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隔离层内稍靠前的一个身影吸引。艾米莉·索伦。议长的独女。她安静地坐着，身姿笔挺，像一尊由冰晶雕琢而成的完美塑像。她穿着一件剪裁简洁的银白色制服，领口处，那条纤细的圣银链坠垂落下来，流淌着恒定而柔和的幽蓝光芒，仿佛一条冰冷的液态星河，映衬着她毫无波澜的侧脸。战术目镜被她推到额头上方，露出一双颜色极淡、如同极地冰川的眼睛，此刻正空茫地注视着前方，仿佛隔绝了周遭所有喧嚣与伪善的权谋。恩佐的目光在她那独特的冰川色眼型轮廓上停留了片刻，一丝难以言喻的、转瞬即逝的熟悉感掠过心头，随即被冰冷的现实感淹没。
　　“肃静！”一个冰冷的电子音响彻大厅。
　　巨大的全息星图在大厅中央无声地旋转、展开。火星像一个布满锈迹和电路疤痕的废弃铁球，旁边，那颗蔚蓝色的星球——地球——则如同镶嵌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瑰丽宝石，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生命光辉。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从悬浮座椅上站起，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爆发。雷欧，移民派的领袖。他身材高大魁梧，穿着移民派标志性的、带有厚重肩甲和金属护臂的深褐色作战制服，剃得极短的头发根根竖立，如同钢针。他的出现，瞬间点燃了工业区代表席位的狂热。
　　“看看！都睁开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雷欧的声音如同滚雷，在昂贵的吸音材料间炸响，震得旁边水晶杯里的液体都微微晃动。他大手一挥，指向星图中央。
　　星图瞬间放大、聚焦。昆仑山脉的影像以令人窒息的清晰度呈现出来，仿佛将整个大厅瞬间拉到了地球之巅。
　　画面切入：昆仑山脉，冰崖之巅。
　　寒风呼啸，卷起冰晶雪沫，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稀薄的大气层折射着阳光，在万年冰盖上涂抹出刺目的、非自然的蓝紫色光晕——这是守护派“大气稳定场”干预后的结果，旨在降低气压，削弱巨兽的天然优势。
　　数台庞大的“碎骨者”机甲如同钢铁铸就的史前巨兽，沉重的金属足肢深深嵌入冰层，在冰崖边缘喷射着灼热的蓝色离子尾流维持平衡。它们肩部巨大的发射器发出低沉的充能嗡鸣，粗大的能量束激射而出，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噼啪作响的蓝色电网——高能切割网。电网的目标，是一头山峦般巍峨的巨兽——土蝼 (Terra Behemoth)。
　　它形如远古巨羊，身躯覆盖着青灰色、如同玄武岩般厚重粗糙的皮毛，巨大的螺旋状犄角闪烁着金属般的寒光，每一次头颅摆动都搅动着凛冽的寒风。四蹄踏在冰崖上，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开来，冰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深渊。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波肉眼可见地扭曲着空气，试图挣脱电网的束缚。电网的蓝光灼烧着它的皮毛，留下焦黑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毛发和臭氧焦糊的刺鼻气味。
　　“力量！看见这纯粹的力量碰撞了吗？！”雷欧的咆哮通过扩音系统震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他激动得额头青筋暴突，拳头狠狠砸在讲台坚固的钛合金表面，发出沉闷的巨响，“这就是生存！是我们火星人用钢铁和意志在地球上撕开的生存之路！”
　　影像中，一台“碎骨者”机甲肩部厚重的装甲板滑开，露出下方蜂巢状的导弹发射巢。“‘噬肉者’高爆□□预热！目标，能量核心！”机甲指挥官冰冷的声音在公共频道响起。
　　“把它们碾碎！炸成渣滓！把它们的血肉和骨头里蕴含的原始能量抽出来！”雷欧的声音充满了嗜血的狂热，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血腥的征服画面，“清空那片被原始野兽占据的沃土！那里有我们需要的空间、资源、干净的空气和水！任何阻挡我们生存的，无论是巨兽、丛林，还是那些所谓的‘宇宙法则’——统统都是必须清除的障碍！生存！生存高于一切！这就是移民派的铁律！”
　　“吼——！！”
　　“碾碎它们！”
　　“为了生存！为了火星！”
　　工业区代表的席位瞬间爆发出狂热的嘶吼和掌声，汇成一股暴戾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大厅那高耸的穹顶。前排几个掌控着大型矿业和军工复合体的巨头们，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的私人终端上，正闪烁着绝密的地球矿产分布图——富含钛、钯、氦-3的矿脉被重点标注 ，旁边是预估的利润数字，长到令人眩晕。雷欧的“生存之路”，正是他们通往无尽财富的康庄大道。
　　喧嚣的声浪稍稍平息，如同退潮后短暂的寂静。
　　索伦议长缓缓起身。他的动作精准、流畅，像一台经过无数次校准的精密仪器，带着一种非人的优雅。银发一丝不乱，每一根都似乎被精心安排过位置。深蓝色的议长长袍垂坠而下，没有一丝褶皱，如同流淌的夜幕。他脸上带着那种永恒不变的、经过无数次计算和演练的悲悯神情，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全场，最终精准地落在大厅下方透明隔离层外、那些戴着锈迹斑斑虔信环、枯槁而麻木的底层代表面孔上。那悲悯，更像是一种神祇俯瞰尘埃造物的、高高在上的怜悯。
　　“雷欧，我亲爱的兄弟，”索伦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瞬间穿透所有噪音的穿透力和抚慰人心的磁性，如同温润的玉石相互叩击，“你眼中燃烧的征服之火如此炽烈，令人动容…然而，这炽烈的火焰，终将焚尽点燃它的人，焚尽我们仅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家园。”他的话让不少中间派代表微微颔首，也让那些狂热的嘶吼暂时低伏下去，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他优雅地抬起手，轻轻抚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宇宙的法则，深邃而严苛，如同亘古运转的巨轮，非人力所能撼动。平衡与敬畏，才是支撑文明在时间长河中延续的真正基石。”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全息影像，投向那片遥远的蔚蓝，“你们所见的巨兽，并非蒙昧无知的野兽。它们是原始生命意志在这颗星球物质层面的具现，是宇宙法则本身派往此间、维系脆弱平衡的古老守护者。”
　　他微微叹息，那叹息仿佛承载着整个文明的重量与疲惫，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惋惜。“我们的贪婪与短视，已将孕育我们的蓝色母星化为焦土废墟…难道，我们还要将屠刀挥向这宇宙间最后一片生命的摇篮，让那里也变成充斥着血腥与掠夺的屠宰场吗？”
　　索伦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甘泉，流淌在无数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的心灵上。隔离层外，那些佩戴虔信环的底层代表，麻木的眼神中似乎真的闪过一丝被许诺的虚幻安宁。他们看不见索伦话语背后那令人齿冷的精密算计：锈渣层里那些被当作“生命电池”的同胞，在高压能量抽取下痛苦地衰竭，是“必要的牺牲”；移民派被煽动着去猎杀巨兽、承担杀戮的“业力”成为炮灰，也是“必要的代价”；甚至，他身边那如冰雕般的女儿艾米莉，也不过是他庞大计划中一枚关键的、被神经锁链禁锢的棋子。所有的牺牲、所有的鲜血，最终都汇聚成能量流，服务于他启动“丰收之镰”、清洗地球、成为新纪元唯一神祇的终极目标。
　　“让疲惫的文明…带着最后的尊严与谦卑，归于星尘的怀抱吧。”索伦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感染力，如同神谕，“那并非终结的黑暗，而是灵魂回归宇宙母亲宏大循环的至高救赎…是通往纯净新生的必经之门。我们此刻的克制与牺牲，将为真正摆脱了贪婪与暴戾原罪的新纪元人类，铺就通往永恒的道路！”
　　他的话语落下，大厅里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守护派的核心成员们脸上露出了深以为然、近乎神圣的表情。不少中间派代表也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索伦轻轻抬手，议会大厅中央的全息影像再次变幻。
　　画面切入：地球广角 - 低气压下的远古奇观。
　　影像不再是血腥的猎杀现场。视角被无限拉高，仿佛从近地轨道俯瞰。
　　云海与巨龙：翻滚的云海不再是地球原本记忆中的白色棉絮，而是呈现出稀薄大气下特有的、流动的金色与淡紫色霞光。在这瑰丽而稀薄的云层之上，数个庞大的阴影悠然地滑翔而过。它们的形态难以名状，如同《山海经》中描述的应龙与鲲鹏的混合体：覆盖着青黑色、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巨大鳞片，翼展遮天蔽日，每一次缓慢而有力的振翅，都在稀薄的空气中搅动起肉眼可见的、绚丽的电离涡流。它们的身影在低气压的云海中显得格外轻盈、自由，如同神话中巡游天界的神兽。其中一头巨龙的竖瞳似乎穿透了时空，冷漠地瞥了一眼“镜头”的方向，带着亘古的威严。
　　幽蓝深渊：镜头急速下坠，穿透云层，沉入一片幽蓝得近乎墨色的深海。这里的水压远非旧地球时代可比，守护派的“深海重力场稳定器”极大地削弱了水的密度和压力。巨大的、形态怪异的阴影在墨蓝中无声游弋。有身披七彩珊瑚、形如巨鳌的蠃鱼 (Luo-Fish)，其长须如同发光的海草森林；有形似巨蛇、长着九个人面头颅的化蛇 (Hua-Serpent)，其头颅在水中灵活转动，发出无声的次声波；更深处，隐约可见盘踞在海底热泉口、形如山岳、通体覆盖发光苔藓的庞然大物——蜃 (Shen)，它缓缓吞吐着气泡，周围的海水因逸散的巨大能量而扭曲沸腾。这些巨兽在改造后的低压深海中，展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原始而自由的力量。
　　昆仑神光：镜头最后聚焦回昆仑山脉深处，并非战场，而是一处隐秘的冰谷。谷底，并非冰雪，而是流淌着、脉动着的原始符文 (Elder Sigils)。它们像由液态黄金和熔岩蓝宝石构成的活体藤蔓，又像不断变幻的几何光阵，深深地烙印在冰层与岩石之中，散发出柔和而浩瀚的微光。光芒流转间，仿佛蕴含着星球的心跳和宇宙的密码。一头体型较小、通体覆盖着冰晶般透明鳞片的小型土蝼（与战场上被猎杀的成年体明显不同）正安静地卧在符文光芒之中，它的呼吸似乎与符文的脉动同步，显得安宁而神圣。
　　这幅画面充满了震撼心灵的壮美与和谐，与之前雷欧展示的血腥猎杀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
　　“看，”索伦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信徒见证神迹般的肃穆，“这才是地球真正的面容。力量，并非只有毁灭一途。宇宙的伟力，在于平衡，在于…敬畏。”
　　艾米莉颈间的圣银链坠，在那昆仑神光符文影像出现的瞬间，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蓝光似乎比平时更亮了一丝，温度也略有升高，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共鸣。但她冰雕般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有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恩佐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他死死盯着那幅“和谐”的地球影像，脑海中疯狂闪过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画面：锈渣层肮脏的通道里，几个枯瘦如柴的孩子为争夺一块过期发硬的营养膏像野兽般厮打啃咬；玛尔塔脖子上熄灭的虔信环；终端屏幕上冰冷的“能量回收效率：98.5% (评级：优)”的字样！
　　索伦口中那神圣的“牺牲”，那滋养“纯净新生”的代价，分明是锈渣层数十万同胞被系统化、高效化榨干的生命！云端区这令人窒息的“纯净”空气，议会大厅这光洁如镜的地板，索伦那身纤尘不染的蓝袍，甚至此刻展示地球“和谐”影像所耗费的庞大能量…每一分，每一秒，都浸透着下方深渊里无声熄灭的生命之火！
　　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和彻骨寒意的洪流在恩佐胸中冲撞。他猛地低下头，不让隔离层内任何可能投来的目光看到自己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索伦那悲悯的伪善面孔，再多看一眼艾米莉颈间那象征着绝对控制和冰冷汲取的圣银链蓝光，就会忍不住像野兽一样咆哮出来。那幽蓝的光芒，此刻在他眼中不仅是枷锁的象征，更诡异地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心底深处的悲伤和被吸引感，这矛盾的情绪如同冰冷的针，刺穿着他的愤怒。
　　云端圣言？字字句句，皆是蘸着人血写就的谎言！
　　那蔚蓝星球上翱翔的巨龙、深海中巡游的巨兽、昆仑山巅流淌的神圣符文…它们所展现的自由与力量，越是壮美，就越发衬托出火星这钢铁囚笼里正在发生的、被冠以“牺牲”之名的掠夺，是何等的卑劣与绝望！
　　恩佐的改装终端，静静贴在他的胸口。就在刚才，当索伦提到“生命电池”和“纯净新生”时，当昆仑山符文影像出现的瞬间，终端内部一个极其隐秘的感应模块捕捉到了一丝异常的、指向静思园地下深处的能量波动——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与那神圣符文同源的、冰冷而高效的频率。
　　证据…他需要更多的证据。足以将这云端圣殿，连同它那以人血为燃料的“神圣”谎言，一同焚毁的证据！
　　议长的声音还在继续，温润如玉，阐述着“归于星尘”的宏大愿景。但在恩佐耳中，那声音已与锈渣层空气过滤器的垂死嗡鸣，再无区别。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被展示的、充满原始生机的蔚蓝星球，眼中燃烧的不再是移民派单纯的生存渴望，而是混杂着毁灭与救赎的、冰冷的决绝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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