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花

　　暮春的巡怀城，绿意正浓。

　　道旁古树枝叶葳蕤，层叠交错，筛下细碎的金色光斑。

　　阳光奋力穿透这浓密的绿幕，在地上、在行人身上，投映出流动的、翡翠般的幽光。

　　这光影，便悄然洒在正低头喃喃自语的年轻医师宋无疾身上。

　　“唉……离家快一月了，”

　　他扶额轻叹，清秀的眉宇间锁着愁绪，

　　“也不知小福贵那小子能不能撑住医馆。这疫病愈发凶险，沿途施药救人，盘缠和药材都快见底了……”

　　他顿了顿，又自我开解般地挺直了背脊，

　　“罢了罢了，谁让我是个好医师呢！”

　　话虽如此，那声叹息却泄露了心底的沉重。

　　正为前路忧心忡忡，一处窄巷里陡然爆发的喧哗拽走了他的思绪。

　　宋无疾下意识地探头瞥了一眼，却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脚下生风，只想速速逃离这是非之地。

　　“别看见我，别看见我……” 他心中默祷，恨不得缩进墙缝里去。

　　然而事与愿违。

　　“砰”一声闷响伴着“哎哟”惨叫炸开，紧接着是领头的混混那粗嘎的吼声：

　　“站住！我看见你了！”

　　话音未落，那人已如恶虎扑食，三两步便揪住了宋无疾的后襟。

　　“大——哥——！饶…饶命啊！”

　　宋无疾一个趔趄，慌忙求饶，又急急补充道，

　　“我什么都没瞧见，真的！”

　　说罢，还欲盖弥彰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岂料那混混头子嗤笑一声：“少装蒜！谁不知道你想充英雄救美人？”

　　宋无疾一听这话，嘴角竟不自觉地弯了弯：

　　“大哥，误会！我是行医的，专治疑难杂症，您瞧您这疑心也太重了不是？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你敢骂我大哥脑子有病？”一个小喽啰跳出来指着鼻子叫嚣。

　　“你敢骂我？”

　　领头混混眼一瞪，凶相毕露，却又奇异地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今天这人，你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快着点！”

　　宋无疾一愣，心头掠过一丝古怪，但眼前这莽汉凶神恶煞又透着股憨傻的模样，瞬间将那点疑虑冲散了。

　　“我——”他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又被一声突兀的“砰”打断。

　　抬眼看去，只见那群混混竟对着他身后方向连连作揖，嘴里嚷着：

　　“对不住对不住！大哥您大人大量！这人您救得好！再会再会！”

　　话音未落，便如惊弓之鸟般作鸟兽散，眨眼没了踪影。

　　宋无疾愕然地看着他们狼狈逃窜的背影，留意到他们身上带着些新鲜打斗的伤痕——下手之人，手法利落得很。

　　“可……”他疑惑地转身，目光落向巷角。

　　只见一个少年蜷缩在墙根阴影里。

　　他约莫十八九岁，身着一袭略显风尘却难掩质地的月白云纹锦袍，头戴一顶遮面的箬笠。

　　身旁放着一个与他气质相称、用料考究的医箱。

　　此刻，他微微抬起脸，箬笠滑落些许，露出一张沾染了灰尘却难掩清俊的面容。

　　眉眼温润如画但却有一丝冷厉，偏生眼尾微微上挑，一双狐狸眼清澈透亮。

　　此刻正盛满了惊惶，怯生生地望着宋无疾。

　　“这……看着也不像能打翻那群混混的人啊？”宋无疾暗自嘀咕，“这般清俊，倒比姑娘家还好看几分，细皮嫩肉的，那些混混定是早前吃了亏。”

　　他迅速下了判断。

　　“多……多谢恩公搭救……”

　　少年抬起头，目光与宋无疾撞个正着，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他白皙的脸上泛起薄红，垂下眼睫，“若……若不嫌弃，我……我请恩公用饭可好？”

　　“用饭”二字如同仙乐入耳！

　　宋无疾这几日风餐露宿，肚里寡淡，眼睛瞬间亮了。

　　他飞快地打量少年：

　　上等云锦的衣裳，软底鹿皮靴，腰间不经意间露出一角的羊脂玉佩……非富即贵！

　　天降福星啊！

　　“好好好！可以可以！妙极妙极！” 宋无疾喜形于色，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全然没留意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和那微不可察蹙起的眉头。

　　---

　　两人来到巡怀城最负盛名的“醉仙楼”。

　　大堂人声鼎沸，喧闹异常。

　　少年出手极是阔绰，径直要了内院一处清幽的包厢。

　　室内陈设雅致，半掩的竹窗外探入几枝翠绿的桑叶，微风过处，送来阵阵草木清气。

　　宋无疾毫不客气，专拣那菜单上最贵的菜式点了个遍。

　　少年端坐一旁，神色平静，一一应允，更坐实了宋无疾心中所想。

　　宋无疾搓着手，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殷勤笑意：

　　“小公子贵庚啊？尊姓大名？府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方纤尘不染的袖口，

　　“看您这气派，必是钟鸣鼎食之家吧？”

　　那语气活脱脱像极了逢年过节查户口的远房亲戚。

　　少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目光随意投向窗外，恰好一片桑叶随风悠悠飘落。

　　他收回目光，温声道：

　　“虚度十九载。在太医院当差。近日民间新起疫疠，圣心忧切，特遣在下微服查访。名字么……”

　　他随意一瞥，看到那片落叶顺着风缓缓飘下，“叶上桑。桑树的桑。”

　　“哦——”宋无疾拖长了调子，

　　“小公子既是朝廷钦差，怎么孤身涉险？瞧瞧，这不就被欺负了？幸好遇见了我。”

　　“圣上不欲惊扰百姓，免生恐慌，故命在下独自查探。”

　　叶上桑端起青瓷茶盏，优雅地啜饮一口，方才的惊惶早已无影无踪，气度从容。

　　“恩公背负药囊，想必亦是杏林中人？值此疫病横行之际，怎不在医馆坐镇，反倒行至这僻巷？”

　　“小公子好眼力！”

　　宋无疾挺直腰板，学着他方才品茶的清冷姿态，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被那浓酽的苦味激得眉头一皱，强忍着咽下。

　　“实不相瞒，在下宋无疾，水卿人士。亦察觉此疫蹊跷，听闻源头或在临昭，故而一路行医济世，一路寻访病源，欲探明究竟，寻得解方。”

　　他努力维持着“名医”的派头。

　　“哦？宋无疾……”

　　叶上桑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眸光微动，

　　“略有耳闻，水卿一带，确闻有位妙手仁心的宋医师。”

　　“嚯！我这么有名？连太医院都听过？真不愧是我！” 宋无疾心头乐开了花，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宋兄，”

　　叶上桑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与后怕，他轻轻拽了拽自己的衣角，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望向宋无疾，满是依赖，

　　“方才巷中，若非您威仪震慑，后果不堪设想。独自查访，确如您所言，力有不逮，易遭不测……”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挚，

　　“既然疫源同指临昭，你我目的一致……不如，携手同行？待功成之日，朝廷必有重赏，并且……”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已被宋无疾骤然爆发的大笑打断。

　　“哈哈哈！好！好极了！”

　　宋无疾乐得直拍大腿，脸上兴奋得通红，

　　“叶小公子放心！我本事大着呢！定能护你周全！哈哈哈……”

　　那模样，像是范进中举一般。

　　他背过身，兴奋地摩挲着下巴，眼中精光闪烁：

　　“好！正愁缺钱缺人手，这送上门的好事！老天爷都帮我！”

　　“是吗？”

　　叶上桑眉峰微挑，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味深长的玩味，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个只有自己能懂的弧度。

　　他指尖捻起一片飘落桌面的桑叶，指腹在叶脉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那动作轻柔，指节却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度与薄茧。

　　---

　　然而另一边.......

　　“哎唷……大哥！”

　　方才那群混混中的一个揉着腰臀，龇牙咧嘴地哀嚎，

　　“咱们这是遭了什么孽！”

　　“可不是么！”

　　另一个捂着半边肿脸，声音含混不清，

　　“就……就抢了那小崽子一串糖葫芦，甜味儿还没咂摸出来呢，反倒遭他……”

　　“住口！”

　　那领头壮汉强撑着挺直腰板，声音粗嘎却透着虚张声势的威严，

　　“今日之事，休得再提！行走江湖，栽个跟头算什么？都给老子把腰杆挺直咯！”

　　他刚吼完，那强撑的架势便垮了，整张脸皱成一团，捂着后臀直抽冷气，

　　“嘶……哎呦喂……痛死我了！那两脚……真是要了命！快……快过来搀着点！”

　　“诶！来了大哥！”

　　几个还算囫囵个的喽啰慌忙应声，七手八脚地拥上去搀扶。

　　“哎哟！！轻点儿！你们这群蠢材！碰着我伤处了！！”

　　领头混混一声凄厉的惨嚎骤然炸响。

　　惊得树梢上几只栖鸟扑棱棱四散飞逃，只留下几片飘零的羽毛和树下这群狼狈不堪、哼哼唧唧的身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