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骑绕于柳声下

作者:廉北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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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离


      沈溪孺回到东宫时,夜露已打湿了锦袍下摆。守在宫门口的内侍见他回来,忙提着宫灯迎上来:“殿下怎的这时才归?陛下刚还问起呢。”

      沈溪孺抬手解下玉簪,乌发垂落肩头,语气淡淡:“街上瞧着热闹,多耽搁了会儿。”他晃了晃手里的兔子灯,灯影在宫墙上摇出细碎的光,“给陛下请安了吗?”

      “回殿下,已请过安。陛下说您今日随堂考了头名,特许明日歇半天呢。”内侍接过他手里的食盒,见里面装着油纸包的月饼,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沈溪孺没在意,踩着石阶往里走,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道:“把那盒莲蓉月饼留下,其余的分赏给值夜的侍卫吧。”

      “若你想吃?”

      “本王,允你吃一个。”

      “多谢殿下!”

      内侍应了声,看着他提着兔子灯走进回廊。宫灯的光晕里,沈溪孺的背影清瘦却挺拔,月白锦袍上的银线暗纹在灯下流转,倒比廊檐下的宫灯还要夺目。

      偏殿里烛火通明,沈溪孺坐在案前,拆开那包莲蓉月饼。油皮酥皮层层起酥,咬下去时簌簌掉渣,莲蓉的甜香混着炭火味漫开来,竟比御膳房做的还要质朴些。
      他忽然想起那个蹲在摊子后的小孩,粗布短打洗得发白,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还真别说,民间的莲蓉月饼还蛮好吃的。”沈溪孺表情面目满意。

      “殿下,该温书了。”伴读捧着书卷进来,见他对着月饼出神,不由奇道,“这民间的吃食,竟比宫里的合殿下胃口?”

      沈溪孺咽下嘴里的月饼,指尖沾着点莲蓉的甜腻:“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新鲜。”他指了指案上的空白纸,“把前日抄的《论语》拿来,我再默写一遍。”

      伴读应着去了,心里却犯嘀咕。这位太子殿下自小聪慧,过目不忘,寻常课业从不用返工,今儿怎的突然要重写?

      沈溪孺握着笔,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落。他眼前总晃过林黪仰头说话的样子,脆生生的嗓音像含着糖:“莲蓉的适合好看的人吃。”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

      “殿下?”

      沈溪孺:“……”

      “无事。”沈溪孺回过神,提笔疾书。字迹清隽有力,只是写到“有朋自远方来”时,笔锋顿了顿,竟在旁边添了个小小的“黪”字,又觉不妥,连忙蘸墨涂去。

      “那小孩还真有意思。”

      窗外的月光爬进窗棂,落在摊开的书卷上。沈溪孺写着写着,忽然听见宫墙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夹杂着卖花灯的吆喝。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看见宫墙下的巷子里,几个穿粗布衣的小孩举着兔子灯追逐,其中一个矮胖的身影跑得跌跌撞撞,倒像极了那个叫林黪的孩子。

      “明日是休沐,殿下要去城郊的皇家别院散心吗?”伴读见他望着墙外,轻声问道。

      沈溪孺望着那片晃动的灯火,忽然道:“不去别院,去朱雀大街。”

      伴读愣了愣:“那条街市井嘈杂,怕是……”

      “无妨。”沈溪孺转身取下墙上的佩剑,“换身常服,咱们悄悄去。”

      次日天刚亮,苏氏便带着林黪去早市摆摊。中秋已过,月饼生意淡了些,她便蒸了些米糕,用竹篮装着摆在摊子上。
      林黪蹲在旁边,手里攥着根草绳编小兔子,编着编着就走神,眼睛总往街对面瞟。

      “黪儿,别总东张西望的。”苏氏拍了拍他的背,“把这筐米糕搬到树荫下去,日头要晒过来了。”

      林黪:“哦!”

      林黪哦了一声,抱起米糕往树荫挪,刚走两步,忽然看见街角过来两个青衣人。走在前面的那人穿着湖蓝长衫,乌发用木簪束着,手里摇着折扇,不是那日的月白锦袍,却依旧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娘!是他!”林黪把米糕往地上一放,拔腿就冲了过去。

      苏氏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沈溪孺,脸都白了,连忙追上去想拉他,却被林黪甩开。

      沈溪孺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他,停下脚步时,林黪已经跑到他跟前,仰着头喘气:“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想吃月饼?”

      “我们今天做了米糕,也很好吃的!”

      沈溪孺被他额角的汗珠晃了眼,抬手想替他擦,又觉得不妥,转而摇了摇折扇:“路过,顺便来看看。”他目光落在地上的米糕筐,“这是你家做的?”

      “是啊是啊!”林黪献宝似的拿起一块米糕,递到他面前,“刚蒸好的,还热乎呢!放了桂花糖,甜丝丝的。”

      米糕的热气混着桂花香气扑过来,沈溪孺看着他沾着面粉的指尖,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咬下去时软糯清甜,桂花的香在舌尖漫开,比昨日的莲蓉月饼多了几分清冽。

      “好吃吧?”林黪瞪着眼睛问,像只等着被夸的小狗。

      沈溪孺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就见苏氏匆匆跑过来,拉着林黪就往旁边拽:“客官恕罪,这孩子没规矩,又来打扰您了!”

      “娘,他是来看我的!”林黪挣着不撒手,“他还吃了咱们的米糕呢!”

      沈溪孺忍着笑,对苏氏道:“无妨,我确实是特意来的。”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递给林黪,“昨日多谢小弟弟推荐的月饼,这个给你。”

      油纸包里是几块麦芽糖,晶莹剔透的,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林黪眼睛一亮,接过来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道:“谢谢姐姐!”

      苏氏脸都绿了,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没大没小!该叫公子!”

      “没事。”沈溪孺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林黪沾着糖渣的嘴角,“你叫林黪是吧?我叫沈溪孺。”

      “沈溪孺?”林黪嚼着麦芽糖,歪着头想了想,“像水里的石头。”

      沈溪孺愣了愣,随即笑起来。他自幼听惯了“殿下”“公子”的称呼,还是头一次有人说他的名字像石头。
      他望着林黪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形容竟有几分贴切。

      “今日不忙?”苏氏见他没有动怒的意思,稍稍放下心,忙着往他手里塞米糕,“客官要是不嫌弃,再多拿几块去。”

      沈溪孺接过米糕,却没立刻走,反而指着不远处的糖画摊:“那里在做什么?”

      “是画糖画的!”林黪抢着说,“能画龙画凤,最好看的是孙悟空!”他拉着沈溪孺的袖子就往那边跑。

      “我带你去看!”

      “走吧。”

      沈溪孺被他拽着,湖蓝长衫的袖子被扯得变了形,却没挣开。伴读在后面急得直瞪眼,想上前又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糖画摊前围了不少孩子,老师傅正用糖稀在青石板上画鲤鱼。金黄的糖丝在阳光下流转,转眼间就成了活灵活现的鲤鱼跃龙门。林黪看得直拍手,忽然想起什么,扯了扯沈溪孺的衣角:“你喜欢什么?我让老师傅给你画一个!”

      沈溪孺看着他攥着几文钱的小手,那是昨日卖月饼剩下的零钱,被他用红线串着挂在脖子上。“不用了。”他从伴读那里拿了块碎银递给老师傅,“给每个孩子都画一个吧。”

      “姐姐,不扰你费心。”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围着糖画摊蹦蹦跳跳。林黪却不高兴了,把脖子上的铜钱往他面前一递:“我有钱,不用你的!”

      沈溪孺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像只炸毛的小猫,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那便让老师傅画只兔子吧,像你昨日看见的那盏灯。”

      林黪这才消了气,乖乖站在旁边等。老师傅很快画好了兔子,耳朵长长的,眼睛圆溜溜的,用竹签挑着递过来。林黪接过来,却转身塞给沈溪孺:“给你,你拿着好看。”

      “谢谢,姐姐。”

      沈溪孺握着那根糖画,指尖被糖稀黏住,却觉得心里暖融融的。阳光穿过树叶落在林黪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想起宫里的画师曾说,最生动的画莫过于此,有烟火气,有真性情。

      “公子,该走了。”伴读在旁边催促,生怕耽搁了回宫的时辰。

      沈溪孺点了点头,对林黪道:“我要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林黪急了,拉着他的袖子不放:“你还来吗?什么时候来?”

      “等你把米糕卖完的时候。”沈溪孺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下次来,我带新做的点心给你。”

      林黪这才松开手,用力点头:“我一定快点卖完!”

      沈溪孺转身离开时,手里还握着那只糖画兔子。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林黪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短暂交叠,又随着脚步渐渐分开。

      “阿黪,你这孩子,怎敢总麻烦贵人。”苏氏看着沈溪孺的背影,拍了拍他的脑袋,“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哪有那么多功夫陪你玩。”

      林黪却捧着麦芽糖笑:“他说会再来的!他还夸我米糕好吃呢!”他把糖画兔子的竹签插在米糕筐上,“娘,我们快点卖完吧,这样他就能早点来了。”

      苏氏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叹了口气。她活了半辈子,见过太多人情冷暖,却没见过哪个富贵公子像沈溪孺这样,对个穷孩子有这般耐心。
      她望着街角的方向,那里的湖蓝长衫早已消失在人群里,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桂花香,像个温柔的承诺。

      沈溪孺回到东宫时,糖画兔子已经化了大半,黏在竹签上不成样子。伴读想扔掉,却被他拦住了:“放着吧。”

      他把糖画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上面,晶莹剔透的,像块别致的水晶。案上的书卷还摊开着,墨迹早已干透,只是那被涂掉的“黪”字旁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个小小的兔子印记,像极了糖画的模样。

      “这只兔子…”

      宫里的日子依旧规律,读书、习武、听政,沈溪孺从未有过半分懈怠。只是偶尔歇脚时,他会望着窗台上的空竹签发呆,想起朱雀大街的米糕香,想起那个攥着麦芽糖笑的孩子。

      三日后的午后,沈溪孺又换上常服去了朱雀大街。刚走到巷口,就看见林黪举着糖画兔子在摊子前蹦蹦跳跳,看见他来,立刻像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

      “你来了!我米糕都卖完了!”林黪献宝似的把空筐子给他看,“娘说我今天卖得最快!”

      沈溪孺笑着摸出个食盒:“看,我带了杏仁酥,你尝尝。”

      林黪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的杏仁酥层层起酥,还撒着芝麻,香得他直咽口水。他拿起一块递给苏氏,又拿起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道:“比月饼还好吃!”

      苏氏看着他们站在一处,一个清隽雅致,一个活泼灵动,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她忽然觉得,或许这两个孩子的缘分,真的不止初见那么简单。

      “这小孩真灵动的性子,可是我几日就要去……”

      “不知何时可以再次见到他。”

      阳光穿过灯笼的骨架,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沈溪孺看着林黪吃得满脸碎屑,忍不住拿出帕子想替他擦,又想起自己的身份,转而把帕子递给他:“擦擦嘴。”

      林黪接过帕子,胡乱抹了两把,忽然指着街对面的戏台:“今天有皮影戏!我们去看好不好?”

      沈溪孺刚想点头,就见伴读在远处使眼色,知道不能久留。他摸了摸林黪的头:“下次吧,下次来,我带你去看更好看的。”

      林黪虽然失望,却还是乖乖点头:“那你一定要来啊,我把最好的米糕留给你。”

      沈溪孺应着,转身离开时,忽然听见林黪在身后喊:“我知道你叫沈溪孺了!我会写你的名字了!”

      他回头,看见林黪正用手指在地上划着,一笔一划,认真得很。阳光落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边,沈溪孺忽然觉得,这市井里的时光,竟比宫里的锦衣玉食还要让人留恋。

      回到东宫时,暮色已经漫过宫墙。沈溪孺坐在窗前,看着窗台上的空竹签,忽然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林黪。
      字迹与他平日的清隽不同,带着几分稚气,却格外认真。

      伴读进来时,看见那两个字,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从未见殿下写过旁人的名字,更别说这样带着温度的字迹。

      沈溪孺没解释,只是把纸折起来,放进贴身的荷包里。窗外的月光又爬了进来,落在案上的杏仁酥盒子上,他忽然想起林黪说的话,“莲蓉的适合好看的人吃”,忍不住笑了。

      或许缘分就是这样,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像桂花香气一样悄悄弥漫,等回过神时,早已在心里扎了根。
      就像此刻,朱雀大街的米糕香,糖画兔子的甜,还有那个叫林黪的孩子的笑,都成了沈溪孺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藏着,念着,盼着下一次相见。

      宫墙外的巷子里,林黪把沈溪孺给的帕子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枕头下的小盒子里,旁边还躺着那块碎银和化了一半的麦芽糖。他摸着盒子,心里想着,等沈溪孺再来时,一定要告诉他,自己学会了写他的名字,写得可好看了。

      夜风带着米糕的甜香吹过,吹得灯笼穗子轻轻摇晃。

      东宫的烛火与市井的灯火遥遥相对,本来日子过的很满足。
      只是谁也未曾料到,这样的相守原是这般短暂。三日后的深夜,东宫偏殿还亮着灯,沈溪孺望着案上那支早已化尽的糖画竹签,指尖在“林黪”二字上轻轻摩挲。

      “殿下,都收拾妥当了。”侍女捧着叠好的锦缎行囊进来,低声道,“去领国的文书已盖好玉玺,随行的太傅也在偏厅候着了。”

      沈溪孺“嗯”了一声,目光仍未离开那两个字。烛火跳动间,纸上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化作那个举着糖画蹦跳的身影。
      他忽然想起林黪说要教他编草兔子,想起那孩子塞给自己的热米糕,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慌。

      沈溪孺:“……”

      “把这个带上。”他将那张写着名字的纸折成方胜,塞进贴身的荷包,又指了指窗台上那支空竹签,“这个也一并收着。”

      侍女虽觉不解,还是小心地将竹签放进锦盒。她跟着殿下多年,从未见他对哪件物件这般珍视,那竹签不过是街头小贩的手艺,竟比御赐的玉佩还得看重。

      沈溪孺心想:“本王很喜欢这位弟弟。”

      “可……”

      沈溪孺站起身,最后看了眼窗外。宫墙下的巷子里,灯火早已熄灭,想来那个卖米糕的小摊也收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与林黪告别,或许不告而别才是最好的方式——总好过看见那孩子哭红的眼睛,说不出那句“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归”。

      行囊被侍从拎出殿门时,发出轻微的响动。

      沈溪孺摸了摸荷包里的方胜,指尖传来纸页的粗糙触感,像极了林黪手心磨出的薄茧。他忽然想起那日在糖画摊前,那孩子气鼓鼓地把铜钱往他面前递,说“我有钱,不用你的”,那时的阳光多暖啊,暖得让人忘了身处深宫,忘了身不由己的命运。

      “走吧。”沈溪孺转身,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案角,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猛地晃了晃。

      殿外的夜露比那日更重,打湿了石阶上的青苔。沈溪孺抬头望了眼天边的月亮,还是初见时那般圆,只是清辉落在身上,竟带了几分凉意。
      他不知道,此刻朱雀大街的小屋里,林黪正把那块叠得整齐的帕子放进盒子,旁边摆着新编的草兔子,心里盘算着明日要教沈溪孺怎么编出长耳朵。

      夜色深沉,东宫的烛火渐渐熄灭,像一颗即将远行的星子,在天际隐去最后一点光。而市井的灯火还在梦里亮着,等一个不会再来的人,等一句未曾说出口的告别。

      “我等着他,来为我编活计。”

      林黪:“不知姐姐,明日会带什么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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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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