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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水将
我家在荆堂,我姓宋,我爷爷叫宋金平。姓宋的是在我老爷爷那一辈,因为发大水迁过来的。姓宋的老家原来在会宝岭水库西北角上,用我爷爷的话说,是在“水库里”,就是在水库更西的地方。在荆堂,家家户户的房屋、院墙、大门楼子,都是用石头盖的,大街上是比别的庄都要干净的黄土路,路两边儿躺着一堆石头,那是人家准备盖屋用的。路上也有咯咯噔噔的几块石头。这些石头,有的有拳头那么大,有的有鸡蛋那么大,有的有南瓜那么大。一旦你需要,你可以随时捡起一块石头,来擦你鞋底上的烂泥或是狗屎,也可以抓起一块石头来,朝着一个人或是一条狗掷过去。南家前大奶奶家的建国四叔喝醉了酒,常常两手高高地举着一块大石头,一路歪歪扭扭地在大街上边骂边走。我喜欢这样的石头。我看见石头磊的院墙就觉得亲切,我看见红色、灰色的砖头和白色的石灰就觉得不干净。那不是我老家的味道,更不是我老家的颜色。
我老爷爷还在的时候,荆堂经常发大水。发大水的时候,水里头有棒头、棍子,橱柜,还有花枝招展的站在橱柜上喊着救命的小媳妇,那当然是妖精了。
水中还有闪闪发光的蒺藜棍子。有人贪财,跳进水里,骑上棍子,去打捞这意外之财。那棍子就吸住那人不放开。即使搭救及时,把那人从蒺藜棍子上拽下来,那人大腿上的肉也会被剥掉一块。这棍子当然是妖精幻化的。有一对兄弟俩去水里打捞财务。哥哥就被这样一个妖精幻化的棍子给困住了。他眼泪哗哗地对岸上的弟弟说:“兄弟,我不能回去孝顺咱爹和娘了,咱爹娘以后就指望你了!”那妖怪听闻此言,知道这人是个孝子,就猛地一甩身,把哥哥给甩上了岸。那哥哥除了大腿上血肉的伤残,并没有丢了性命。
故事都是听老人们说起的,荆堂什么时候发的大水,我并不曾亲见。但是老爷爷亲手刻就的止水将,确实是实实在在的站在爷爷家的天井里。
止水将是可以止水的天将,是我老爷爷亲手雕刻的,用的是一整块的青石。当时,大水从庄东涌近,就要漫到庄里了。危急之际,我老爷爷亲手刻就了这样一位止水将,把他立在庄东头,那大水就真的没有再漫上来。止水将后来被我爷爷用小推车推回家,放在天井里,当做他一手侍弄的小花园的外墙。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就比我高一点吧。那时,止水将已经裂开了缝,爷爷用一圈圈的铁丝箍着,那一圈圈的铁丝已经生锈发黄。我站在止水将跟前仔细打量,那是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两面都被打磨地平平整整。止水将就站在那块石头上,他是平面的,并不是立体的。那是老爷爷用錾在大石头上“画”出来的一个人形,那人戴着帽子,像是老农的斗笠。止水将手上拿着一把长长的剑,剑锋斜下去指向地上,像是一个天将在责令水怪速速退去,这就是止水将的寓意。
爷爷常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止水将曾为荆堂做出了贡献,而今却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和他的名字。我爷爷家也为荆堂做出过贡献,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些。只是村子东面曾经放置止水将的地方,那片土地,多了一个名字,我们全家人叫他家东“止水将”。
去家东“止水将”的小路,的确是一点点地往下降。那条路,因为多少次大水冲刷的缘故,露出了一段一段像是脊骨一样的青石。
爷爷在“止水将”有一片自家开垦的菜园。这片菜园的一方土地,就那么恰巧地生在一大片青石板上。爷爷用很多石块,在菜园四周垒了一道篱笆墙。菜园外,是大片的青石板。小孩可以在上面玩耍,大人可以在上面晒庄稼。夏天晒小麦,秋天晒地瓜干子、晒秋霉豆皮子。爷爷管这片菜园叫“小园”。
止水将是我的乐园。也是爷爷经常出现的地方。如果一时找不到爷爷,那就去家东止水将看看,看看他在不在小园里。爷爷一年四季侍弄着这个小园,在里面剜地、浇水、种菜。一垄一垄的萝卜、白菜、韭菜,菜花引来“嗡嗡嘤嘤”的蝴蝶和蜜蜂。蝴蝶以白色和黑色的居多。成双成对的白色的蝴蝶是梁山伯和祝英台,黑色的是又坏又倒霉的财主马文才。小时候,因为爷爷讲的这个故事,我常常坐在田埂上发呆,看看地里飞舞的蝴蝶,再想象着祝英台,她当时是怎样纵身一跃,跳进了梁兄的坟的。梁兄的坟里又是怎样的。
爷爷的小菜园西边,是姓张的大爷爷家的小桃园。一二十棵桃树生长在一墩墩的青石上。那青石头,像是一头头大象,在它们的背上、耳朵眼儿里、屁股上,栽种上一棵棵的小桃树,就成了一个个天然的巨型盆栽。
春天,爷爷在小菜园里侍候他的韭菜、胡萝卜,芫荽,修整起小石头垒起来的篱笆墙。我跑到旁边的小桃园里玩。小桃园里,一头头石头大象驮着开着粉色花朵的桃树。那桃树比我还要高,比我的腿还要粗。我迈开大步,从一头大象的背上跳到另一头大象的背上。小桃树的脖子上,粗粗的树皮裂开着,从树皮缝隙里流出了淡黄色、黄褐色、透明的桃胶,像是受了伤。这些桃胶,有的已经干了,像是黄色的、白色的塑料做的冰糖,有的还是软嘟嘟的,像是小孩儿的鼻涕。
小桃林里除了张大爷爷来掐枝、摘桃儿,很少有小孩儿来玩。我爷爷有时煮了豆角、霉豆,就用提篮子挎了来,把豆角、霉豆皮子一小堆、一小堆地倒在石头背上。我再来一个儿个儿地把那些霉豆皮子摆开。黑皮白眼儿的霉豆种子,跟一颗扣子似的,时不时从煮烂了的霉豆皮子里滚出来,石头背上散发着一股子霉豆皮子的香味儿。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些霉豆皮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稀罕它,我成天只想着吃肉。
夏天,桃子成熟的季节,张大爷爷弯腰弓背地,来小桃林看桃了。我爷爷跟张大爷爷处地好。张大爷爷摘下头一茬新桃,就把七八个带着红尖儿的鲜桃送给我爷爷,我爷爷拿回家来,给我吃:“吃吧!恁大爷爷给的。”
按老娄奶奶的话说,我爷爷最疼我了,把我当星星,连自己的儿女也没那么疼过,吃到嘴里的东西,见到我,也得吐出来给我吃。爷爷所生五子。大姑、二姑,后面是我爸爸,二叔早年跟我爸爸闯东北,就留在了那里,再也没有回来过。三叔在家里,没什么营生。三叔有时跟爷爷奶奶一起种地,有时跑出去,过好长一段时间才回来。他跟我爷爷处不来,爷俩儿相逢,像是仇人一样。三叔经常凶我爷爷,甚至揍我爷爷。大姑逢年过节地来看看我奶奶,二姑从来不来。
小时候,每次喊肚子疼,爷爷就给我揉肚子,边揉肚子边念叨着:“肚子疼,找老营。老营不在家,找老八,老八拿出筷儿来,叨出屎蛋儿来。好了吗?好啦!”
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爷爷经常拽着我的胳膊玩。
“扯豆茝,拉豆茝,做豆腐,请奶奶,奶奶没在家,请恁姊妹仨,姊妹仨没裤子,摸喽摸喽肚子”。我的胳膊不幸被拽脱臼了,痛地我大哭不止。爷爷奶奶就把我哄哄,等我妈妈晚上干活回家,把我原封不动地还给我妈妈。我妈妈看到我缩着胳膊哭,就去抱我,谁知道大人一碰我的胳膊,我就哭地更厉害了。妈妈猜到我是掉膀子了,就跟我爸爸说:“家军,大省儿的膀子可能掉了。我听说,坦上集有接骨的。咱带着大省儿去接骨吧。”
我爸爸骑上自行车,连夜带着我去坦上集,找人给我接胳膊。那时候我才两三岁,隐约记得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走过黑漆漆的野外,穿过黑漆漆的人家的院墙,来到一个专门给人家接骨的老人家的大门前。我妈妈喊开门,跟老人家说了我的情况。
老人家摸摸我的胳膊,说:“小孩儿的膀子掉了,可怜!小孩儿得多疼啊!恁早不带来的?”
我妈妈说:“早我不知道,我光搁西岭上干活儿了。她爷爷奶奶带着的。我晚上干活儿回来,看见她缩着膀子哭,我才猜到她是掉膀子了。肯定是她爷爷拉着她‘扯豆茝拉豆茝’扯的。”
老人家说:“幸好现在来了。要是再耽误一夜,血就定了。那时候再来接的话,小孩就更受罪了”。
我妈妈说:“怪不得小孩儿哭地恁么厉害。老头儿老嫲嫲怕花钱,光知道哄、瞒,也不跟我说实话。我要是那样没头脑的,不知道把小孩儿带来看,小孩儿得多受多少罪啊。谢谢恁了,大夫。俺今天晚上来得匆忙,等俺以后有空了,俺跟俺丈夫一块儿,买点东西来庆礼恁。”
老大夫说:“天不早了,恁大人小孩儿也不容易。快回去吧。”
后来,我妈妈跟我爸爸一起,买了东西,又来到坦上集,来感谢那个给我接骨的老大夫。
我两岁的时候,跟着奶奶在西岭上玩儿,我抱着石头从西岭上滚了下来,碰地头破血流。我奶奶抱着我漫山遍野去找我妈妈,等找到了我妈妈,我奶奶把我交给我妈妈。我妈妈抱着我,到北荆堂的题茂老爷爷那里,花两毛钱,让题茂老爷爷把我的头给包上。题茂老爷爷给我包头的时候,我妈妈就在一旁看着。
“老嫲嫲!真是个铁公鸡!连两毛钱都舍不得!小孩儿头破了,你不能抱着来给包上嘛。非得抱着小孩儿漫山遍野地找我。等找到我了,都到什么时候了。小孩儿多受多少罪啊。”
题茂老爷爷也不吭声儿。题茂老爷爷是个赤脚医生,在北荆堂开了一个小诊所。说是小诊所,其实就是题茂老爷爷的家。小时候,我感冒发烧,我妈妈经常带我去他那里。是了,我爷爷奶奶的确从来没有带我去过。
小诊所里有一个炉子,炉子下头是一圈灰色的炉灰。炉灰堆里,扔着几个青霉素药瓶子。我妈妈带着我去扎针,就坐在那炉子旁边。我小时候就尿多,一去题茂老爷爷家,就围着那小炉子周边的炉灰尿尿,一会儿一泡,一会儿一泡,把那小炉子尿了一圈儿。
题茂老爷爷生着白净的瘦长脸儿,走起路来身子歪向一边,另一边的一条腿有点拖拉。他拖拉着一条腿去屋门后头高高的药架子上拿药,又拖拉着一条腿拿着一块纽扣大小的圆圆的淡绿色的小石头片儿,把那支药给敲碎。他不怎么吭声儿,只在嘴里时不时地“咳咳”两声,但是没见他吐过,整个人显得很干净。题茂老爷爷用针头“嗞”地一声把药水儿吸进去,再把针头扎进青霉素瓶子里,把药水推出来,跟青霉素混在一起,摇一摇,再把那些药水“嗞”地一声全部吸进来。他把那青霉素瓶子朝炉子这边一扔,仰起针头,把药水往上推推,就一瘸一拐地直奔我来了。我妈妈早就给我褪下裤子,露出了屁股,我娴熟地趴在我妈妈的膝盖上,闭上眼,咬着牙等着。
题茂老爷爷一生没有婚娶,过继了茂可爷爷家的大云姑来传承家业,大云姑在他的小诊所里跟着他学医。大云姑是茂可爷爷家里的一枝花,茂可爷爷家里还有二枝花,三枝花。茂可爷爷、茂可奶奶跟我们一家子处地很近,我爸爸经常找茂可爷爷剃头,我妈妈也经常带着我们去他家里玩。
我自小就经常伤风感冒,我爸爸常常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抱着我,去题茂老爷爷那里打针。我爸爸抱着我,我戴着粉红色带着帽耳朵的帽子,挂着长长的鼻涕。这就是我小时候的日常。久而久之,我连打针都不害怕了。我爸爸有时候带着我去萝村挺和医生的小诊所去打针。挺和医生给我屁股上打针的时候,我趴在爸爸的膝盖上,嘴里唱着:“东方红,太阳升”。惹得周围看病的人都称赞我。我因为打针很多,屁股两边那些针眼儿的地方是凹进去的,像是两个酒窝。我跟二姐她们在石塱里玩水的时候,二姐指着我屁股两边凹进去的地方跟人说:“恁看看,大省的腚帮子上还有酒窝呢!”
我大部分时间跟着爷爷奶奶。
我爷爷是个细石匠,同时还会点木匠活儿。我小时候,爷爷特地用一根树杈子给我做了一个小推车。小推车的两个“车把”就是那个树杈,还带着绿绿的树皮,有的地方树皮刮掉了,露着白茬。底下的车轮也是大大的、圆圆的滑轮儿,铁青铁青的,泛着白光。推起来特别带劲儿。一起玩的小孩子没少坐我的车。这个车,年轻,有力量,很少出故障,推人推物,都行。不像大伟的车,显得特别老气。大伟的车,车把是黄色的滑溜溜的木头,车轮子也是老气的,推起来发出“支棱棱”的声音,车中间的网兜座位也不像我的那样年轻有朝气。大伟家就住在我爷爷家西边。他的小推车不知道是他爸爸给他做的,还是他爷爷给他做的。反正比我的小推车差远了。
我爷爷还会做“竹拉子”。他把一段手指粗的竹子剁去两头,留下扎把长的一段儿,使其中空,形成竹筒,中间挖个洞。再用一段筷子粗细的竹子,不用剁去两头,留下一指长的一段儿,中间也挖个洞。最后弄一截大洋针那么粗细的竹子,头上留个疙瘩头,下面系上一段细绳,多绕几圈,从筷子粗细的竹子中间刚挖的洞里套进去,形成一个“钉子”形。然后把这个系着绳子的“钉子”形物件放到最大的那截竹筒里,把绳子从竹筒“肚子”里掏出来,拉动绳子,就会发出“格啦啦”“格啦啦”的声音了。
我常常跟着爷爷去家东地里干活,每次我喊困的时候,爷爷总会喊我:“省儿,快看!天上有道飞机杠来!”我抬头看看天,天上果然有两条长长的白白的云彩,是龙拉着犁头在天上耕地吧。我正抬头看飞机杠呢,爷爷笑着说:“天上有道飞机杠来,回腚门儿往上来!”
过年的时候,爷爷奶奶带着我去赶集买年货。张庄集上,就在张庄完小对面,路北旁,就是喝粥,喝豆腐脑子的地方。我们说的粥,是用大米和大豆磨的面儿烧的,白白的糊糊,很香。一碗粥盛上桌,上面撒上一层咸咸的炒熟了以后又煮透的豆子,喝一口,可香了。粥缸外头用一层厚厚的白布裹着,我看不到那粥缸是什么样儿,只知道里头有无穷无尽的粥。
比起喝粥,我更爱喝豆腐脑子。卖豆腐脑子的把豆腐脑子盛上来,再浇上一勺子红红的辣椒粉条汤,给我放到桌子上。我面向西,坐在桌子前头喝。喝豆腐脑儿子,要配油条的。我又如愿得到了一根油条。喝一口豆腐脑子,再咬上一口酥酥脆脆的油条,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爷爷奶奶买完年货,总会给我买一枝大红花,那花是纸做的,红的花儿,绿的叶儿,很是喜庆。那时候,年集上有一种小孩子的玩具,叫“王母娘娘”。一根长长的木头杆子推着的小车上头,坐着一个用红纸折成的女人,穿着大红凤袍,戴着金凤冠。我把杆子往前推,“王母娘娘”的小车“当当当”地往前走,她老人家的凤袍凤冠就跟着忽闪忽闪地抖。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玩“憋死猫儿”了。在地上或是桌子上,用粉笔交叉画两道杠,然后三面围起来,不围的那一边,划上一个圆圈,作为“井”。两个人各自掐两截草棒子做“棋子”,分别放在两个角上,然后开始“走”棋,走”棋的时候围着画好的线走。如果被对方堵上了,走投无路,就只能“跳井”。
以石板为棋盘,以草棒子为棋子,北荆堂的老姑奶奶家常常聚集了一批下棋的。老姑奶奶就住在我家屋后头,她是我四姨姥娘的老婆婆。我四姨姥娘家就住在她的小屋东边。大冬天里,老姑奶奶用山草、麦秸和几根木头杆子,扎成一个门板,堵在门口,来挡住风寒。老姑奶奶的屋里烧着一盆木头碳火,炭火旁边的石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棋盘。前来下棋谈天的老爷们儿,围坐一团,各自嘴里叼着烟袋。抱着孩子的妇女拱卫在旁边。烟雾缭绕,小屋里甚是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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