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骨

　　家。
　　这个词，林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发这个音。
　　在那个被称为“家”的豪门里，他是一个符号，一个用来堵住悠悠众口的工具。在锈城，他是一个幽灵，一个背着巨额债务的丧家之犬。
　　家。
　　一个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哑巴用那只完好的手，在空中为他画了一个家。
　　这个动作，比熔炉的烈火更烫，比帮派的钢管更重。
　　它砸下来，砸得林焰那套精密的算计系统，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无法分析。
　　无法理解。
　　所以他停止了思考。
　　血腥味钻进鼻腔，把他从混乱的思绪里拽了出来。
　　那只断手。
　　他必须做点什么。
　　这份恩情，他现在还不起。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就这么废掉。
　　“别动。”林焰的声音很低，像命令。
　　他站起来，开始在这个巨大的铁棺材里摸索。
　　集装箱里堆满了废弃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尘土混合的怪味。他踢开一个破烂的木箱，惊起一片蟑螂。他看都没看，继续往里走。
　　角落里，他找到了一个被遗忘的工具箱。
　　锁已经锈死，他用脚踹开。
　　里面有扳手，螺丝刀，还有一卷脏兮兮的工业胶带。他拿起一根半米长的钢条，掂了掂。够硬。
　　他又在地上找到几块还算干净的破布。
　　他拿着这些东西，走回到哑巴面前。
　　“会很疼。”林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忍着。”
　　哑巴靠着墙，一动不动。像一座没有知觉的石像。
　　林焰蹲下，不再看那张模糊的脸。他怕自己看到任何一丝痛苦的表情，会让自己的手抖掉。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托起那截断臂。
　　入手的感觉是滚烫的，肿胀的。皮肤下的骨头碎片互相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林焰的动作很轻，但每一下，哑巴的身体都会绷紧一瞬。
　　他用破布，一点点擦掉伤口周围的血污。那根白森森的骨茬，就这么暴露在他眼前。
　　林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拿起那根钢条。
　　这是夹板。
　　他深吸一口气，一只手固定住哑巴的小臂，另一只手握住了那只已经不成形的手。
　　“我要把它扳回来。”他说。
　　没有回应。
　　他不再犹豫。
　　他用力。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复位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清晰得吓人。
　　哑巴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无形的手攥住的虾米。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介于抽气和呜咽之间的短促声音。
　　但他还是没有喊出来。
　　林焰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全是对方因为剧痛而瞬间冒出的冷汗。
　　他不敢停。
　　他飞快地将钢条贴在断臂外侧，然后用那卷工业胶带，一圈，一圈，死死地缠了上去。
　　他绑得很用力，很紧。像是在捆绑一件货物。
　　一个粗糙，丑陋，但有效的临时固定。
　　做完这一切，他松开手，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他靠着墙壁坐下，大口喘着气。
　　雨还在下。
　　铁皮屋顶上的声音，不知疲倦。
　　两人谁也没动。
　　黑暗中，只有两道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焰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想站起来，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却摸到了一块帆布。
　　帆布下，似乎盖着什么东西。
　　轮廓很规整。
　　他好奇地扯开帆布的一角。
　　没有锈迹。
　　是一种冰冷的，光滑的金属触感。
　　他愣住了。
　　他扯开整块帆布。
　　一台机器。
　　一台静静卧在黑暗中的，金属猛兽。
　　它的外壳是哑光的黑色，线条流畅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复杂的管线像血管一样遍布全身，接口处闪烁着幽蓝色的微光。
　　在机器的侧面，有一个他死也不会忘记的标志。
　　——上城区“光棱科技”的顶级动力核心。
　　外号，“幽灵引擎”。
　　传闻中，上一届“地火”冠军赛的冠军，那个被称为“锈城之鬼”的男人，用的就是这台引擎。但他连人带车，都在最后一场比赛里，消失在了终点线前的一场大爆炸中。
　　引擎，应该也一起被炸成了碎片。
　　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这个被遗弃的集装箱里？
　　在……这个哑巴的手里？
　　林焰的大脑，那台停摆的计算机，在这一刻，重新启动。
　　无数线索疯狂地涌入。
　　哑巴。精通机械。开着一辆改装到极致的装甲车。
　　他救了自己。
　　他住在这里。
　　他藏着“幽灵引擎”。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林焰的脑海。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沉默的身影。
　　“你……”他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你就是‘锈城之鬼’？”
　　哑“巴没有回答。
　　他只是动了动。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吃力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
　　但这个名字，像一个开关。
　　林焰脑中的所有混乱、迷茫、和那份沉重的恩情，瞬间被一个更清晰，更强大的东西取代了。
　　是机会。
　　一个从深渊里爬出去的机会。
　　“我看到公告了。”林焰站起身，走到哑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焊枪帮在找你妹妹。用她来抵债。”
　　哑巴的身体僵住了。
　　“蚁穴的黑市，什么都能买卖。”林焰的声音冷得像铁，“一个有点姿色的小女孩，你猜他们会把她卖到哪里去？”
　　哑巴慢慢抬起头。
　　黑暗里，林焰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那道视线，像刀。
　　林焰没有躲。
　　他迎着那道视线，一字一句地说：“地火冠军赛的奖金，五十万。足够把她赎回来。”
　　他伸手指了指那台幽灵引擎。
　　“用它。”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
　　“用我。”
　　“你的技术，我的战术。你有机修一双眼睛，我有赛场上一双眼睛。我能预判所有弯道，能破解对手的芯片数据。你能把这堆废铁，变成捅向上城区心脏的刀。”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这个狭小的空间。
　　“你当我的手，我当你的脑子。”
　　“我们合作。”
　　“赢下冠军，救你妹妹。”
　　这不再是请求。
　　这是一场交易。
　　一场豪赌。
　　林焰把所有的筹码，都推到了桌子中央。
　　他知道，这是唯一能让眼前这个男人，重新燃烧起来的燃料。
　　不是为了他林焰，而是为了那个他需要守护的人。
　　集装箱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酸雨还在敲打。
　　滴答，滴答。
　　像倒计时。
　　很久。
　　久到林焰以为自己赌输了。
　　哑巴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慢慢地，伸向了那台冰冷的幽灵引擎。
　　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引擎光滑的外壳。
　　像是在安抚一头沉睡的野兽。
　　然后，他收回手。
　　在林焰的注视下，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接着，他又指向林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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