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往事
七年前,W城。
盛夏的上午,阳光透过车窗,在黑色轿车的后排投下光斑。
司机老张平稳地驾驶着车子,驶向W城机场。张知行,张母赵明华和张父一家三口在后排坐着各有事忙。
赵明华刚刚接到学院书记打来的电话,正忙着沟通,张父专注地盯着手中平板屏幕上秘书发来的下午行程安排,眉头习惯性微微蹙着,张知行则忙着看风景。
赵明华挂掉电话后,车内恢复安静。她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把手机放进手袋,终于得空转向坐在车窗边的女儿。
“张知行,”赵明华刚一开口就发现不对,自己的语气怎么好像她叫手下实验室那些博士的名字。
赵明华调整了一下坐姿,尽量让语气显得温和,像一个母亲那样叮嘱,“知行,去了H城,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记得及时添减衣服。学校食堂吃不惯的话,周末去小姨家改善伙食,但也别太挑食,营养要均衡……”
目光落在女儿线条分明的侧影上,她难得有空对女儿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话。
张知行手托着下巴,脸微微偏向窗外,百无聊赖地盯着机场高速道路两侧飞速倒退的树,仿佛它们比母亲的叮嘱更有吸引力。
她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
“到了学校,心思放在正事上。”赵明华的话被张父打断。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似乎在确认某个会议的时间。
张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别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一起,也别学着搞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是知道你们国际学校的,哼……”
未尽之语里显示出对年轻富家子弟浮夸奢靡作风的不满。
张知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转过头想刺她爸一句,却看到张父一直低着头,仿佛平板里有金子,注意力压根儿没在她身上。
好吧,她爸的平板里确实有金子。想到这里,张知行顿时兴味索然起来。
算了,老头儿说晚上有太阳她也认了。张知行重新回头望着窗外,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的。
赵明华不满地瞥了丈夫一眼,眉头微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住了。
她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女儿身上。
女儿坐姿随意却不显懒散,脊背挺直,带着一种良好的教养和自律感。
这是她和丈夫花了大价钱,投入巨大精力培养出来的孩子,聪明上进又知理。
她心里很清楚,丈夫所谓的“鬼混”根本是无稽之谈,那只是他习惯性的,带着掌控欲的打压教育方式罢了。
这些年,她和丈夫各自在事业上拼搏。丈夫在W城经营着数家规模不小的家族工厂,她则在G城一所重点大学任教。两人常年分居两地,时时出差,奔波于各种会议和项目之间,真正能回到他们共同的家里陪伴女儿的时间少之又少。
幸好女儿懂事得早,从小就不需要他们过多操心,生活学习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
还没回过神来,昨天还是坠着她的裤腿,眼巴巴望着她,不让她离家的小不点儿,就已经长成了眼前这个亭亭玉立,即将远行的少女。
仿佛一阵风吹过,孩子就大了。赵明华有些恍惚地想到。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盯着女儿在阳光下油黑发亮的头发。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情不自禁伸出手,轻轻抚上了张知行的头顶。
张知行的身体在沈明仪手指触碰到头发的时候有些微微的不自然。
赵明华没有察觉,或者说,她沉浸在一种弥补亏欠的柔情里。
手指顺着柔顺的发丝,缓缓滑向女儿的脸颊。瞧这小脸蛋长得,乖乖巧巧多可爱。
赵明华一时想不起来以前和女儿是否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以至于她像触碰一个做工精致的洋娃娃一样新奇。
张知行觉得她妈再往下摸摸,应该能摸到她手臂新鲜起的鸡皮疙瘩。她往车门方向缩了缩,微微避开了母亲的手。
被张知行怪异的眼神盯着,赵明华讪讪地收回手。
为了掩饰尴尬,她再次从手袋里掏出手机,略带点不自然地说道:“我问问你小姨,入学还要哪些证件,你清点一下带齐了没,别到了那边才发现漏了什么,耽误事。”
关于女儿的未来,张父早就规划好了。他觉得中学阶段孩子太小,过早送出国风险太大。见多了身边的例子,他既怕女儿在异国他乡没人管束学坏,也怕长期分离导致亲情淡漠,将来和他们不亲近。
张父认为本科阶段出去刚刚好。H城的那所国际学校,是通往世界顶尖名校的绝佳跳板。他坚信,女儿在那里完成高中学业,申请到国外深造,学成归来后,正好接手家里日益扩大的生意。这是一条清晰,体面,符合他期望的路。
赵明华对丈夫的安排,内心深处并非完全认同,但她对女儿一贯是放养态度,此时也不好过多干涉。
她也曾私下问过女儿张知行的想法,张知行的反应很平淡,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或欣喜,只是说:“嗯,知道了。”
既然女儿自己没意见,赵明华也就不再操心了。她安慰自己,那条路确实也铺满了机会,挺不错的。
虽然张知行从小独立,习惯了独自生活,但让她一个人去H城,赵明华夫妻俩并非全然放心。
生活起居方面,他们可以安排家里的阿姨过去照顾日常,确保衣食无忧。然而,阿姨能提供的仅仅是生活上的照料,在青春期孩子三观形成的关键时期,阿姨显然无法承担起“监护人”的引导和约束责任。
女儿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真正有分量,能给予正确指引的长辈在身边压着。
想到这里,赵明华再次侧过脸对女儿说话。她的语气很快恢复了平时的干练利落:“周一到周五住校,有老师管着,有同学陪着,我倒不怎么担心。主要是周末……”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的眼睛,“家里在那边也有房子打扫出来了,你想回去住也行。不过妈妈还是建议你去小姨家比较好,有人管着我们也放心……去了小姨家,要懂事,别太任性调皮,给小姨添麻烦。要听小姨的话,知道吗?”
她本试图在叮嘱中注入一些母亲的权威,但想起刚才的尴尬,语气又不由自主地弱了下来。
赵明华口中的“小姨”赵明仪,其实和她的血缘关系已经很远了。赵明华的爷爷和赵明仪的爷爷是堂兄弟,算到她们这一辈,早已出了五服。
小时候在乡下,赵家是个大家族聚居,她们两支就住在前后院,离得很近。赵明仪小时候过得可怜,母亲的精神时好时坏,父亲赵四又粗鲁暴躁,重男轻女,动辄打骂。
赵明华比赵明仪大很多,看着这个聪明灵秀却过得很不好的小妹妹,心里总是酸酸的,便经常给她一些吃食,帮她挡掉一些欺负,自然而然地就对她多照顾了几分,两人的感情反而比许多亲姐妹还要好。
后来,赵明华读书争气,硬是考出了那个闭塞的山沟沟,在城里站稳了脚跟,有了体面的工作。她深知读书是她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唯一的出路,一直鼓励还在老家上学,成绩优异的赵明仪一定要努力,考出来。
她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就省下一部分寄给赵明仪当学费、生活费。每次回老家探亲,她的行李里总会塞着给赵明仪准备的学习用品,城里学生用的参考辅导书,还有城里同龄小姑娘爱穿的时髦衣裙。她真心希望这个妹妹也能摆脱那个泥潭。
然而在赵明仪高三那年,最关键的时候,她突然毫无征兆地退学了,紧接着人就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
赵明华得知消息时,一切都晚了。在那个交通靠走通讯靠吼的年代,想要联系人及其不便。少数有钱人用的大哥大,赵明仪一个家境贫困,高中没毕业的小姑娘根本不可能有。
她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没给家里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也从未往家里打过电话。
赵明华心急如焚,特意请假跑回老家,找到赵四追问赵明仪的下落。当时赵四正蹲在他那间破烂屋子的门槛上抽旱烟,听到问话,头也不抬,恶声恶气地吼了一句:“死外面了!”那厌恶和满不在乎的语气,让赵明华的心彻底凉了。
唯一一点微弱的联系,是在赵明仪消失后,每年赵明华生日那天,还有除夕夜,她的座机电话总会准时响起。
接起来,是公用电话亭那种特有的背景杂音,然后传来赵明仪的声音,简短地说着“姐,生日快乐”或者“姐,新年好”。
每次赵明华刚激动地喊出“明仪!你在哪……”电话那头就“咔哒”一声挂断了。等她再回拨过去,那边永远只有忙音,或者杂货店老板不耐烦地说“打公用电话的人早走了”。
这份固执又飘渺的问候,成了赵明华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
再次确切得知赵明仪的消息,是好几年后的事了。消息的来源是老家一个来城里办事的远房亲戚。
亲戚在赵明华家喝茶时,啧啧称奇地聊起村里的新鲜事:“哎呀,明华,你是不知道,赵四家那个小闺女可出息了!回来啦,那排场,啧啧,了不得!一看就是挣了大钱,还带了好几个穿黑西装,看着就不好惹的人回来,要接她那个疯疯癫癫的妈去H城大医院看病呢!”
亲戚摇着头感叹:“赵四真是造孽,当年要不是他非逼着明仪嫁人,把好好的孩子逼得跑出去,现在不也能跟着闺女去享清福了?真是活该!”亲戚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赵明华闻言连忙追问亲戚:“那你有明仪的联系方式吗?有没有电话?或者知道她的地址?”
亲戚摆摆手:“没有没有!连她亲爹都不知道呢!你是没看见那天那阵仗,”亲戚来了精神,比划着,“一群人直接冲进赵四那小屋子里,二话不说就要把她妈抬走。赵四想拦着耍横,被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一把就推到墙角去了,差点挨顿好打!我看哪,明仪这闺女,心里头是恨透了她这个爹了……”
亲戚放下杯子,咂咂嘴,做了总结:“这闺女,有本事,也有脾气。在外面混出头的,哪个是好惹的?”
赵明华附和着唏嘘感叹了几句,心里却卸下了一块大石头,意外地感到一阵轻松和欣慰。
凭她对赵明仪性格的了解,她几乎可以肯定,今年自己生日的时候,电话那头,赵明仪不会再那么快挂断了。
果然不出所料,生日那天,电话铃声如期响起。这次,听筒里传来的不再是公用电话亭的嘈杂声,背景音安静了许多,赵明仪的声音清晰稳定地传来:“姐,生日快乐。”
更让赵明华激动的是,这次赵明仪没有立刻挂断。她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一个属于H城的固定号码。她们终于重新连接上了失散多年的线。
这些年,尽管赵明华工作繁忙,赵明仪也在H城打拼,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那份深厚的姐妹情谊,却没有淡去。
赵明仪是念旧情,懂感恩的人。她时常打电话来问候赵明华的身体,聊聊近况,逢年过节更是少不了问候和精心挑选的礼物。对只见过两三面的外甥女张知行也格外关心,每次通话总要问问孩子的学习,生活。
这次得知张知行要去H城上学,赵明仪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效率。她早早地动用自己在H城的人脉关系,主动联系校方领导,跑前跑后地帮着办理各种繁琐的入学手续,事无巨细都考虑得非常周到。
当赵明华在电话里流露出对女儿独自在异乡,周末无人照看的忧虑时,赵明仪立刻爽快地接过了话头:“姐,你这担心就多余了,知行到了H城,就是我的亲外甥女儿!孩子交给我,你放心,我看着她,保管出不了岔子。该管的时候我绝不客气,该疼的时候我也绝不亏着她。”赵明仪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拒绝的亲热和担当。
……
前方航站楼轮廓渐渐出现在视野里,赵明华放下手机,看向女儿:“跟你小姨确认过了,证件都没问题,她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她亲自去机场接你,落地后你和她手机联系。”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女儿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这次只是非常轻地拍了拍张知行放在腿上的手背,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知行,到了那边,不习惯的话常给妈妈打电话。”
张知行低头看着母亲落在自己手背上的手,触感温热而陌生。她没有躲开,也没有回答。
几秒钟后,她抬起眼,望向车窗外越来越近的机场,轻轻“嗯”了一声。
车子很快驶入出发层,平稳地停下。老张麻利地下车,打开后备箱取行李。
张父终于收起了平板,整了整西装领口,一只手搭在女儿的左肩上拍了拍,开口说了今天说的第一句人话:“一路顺风。”
张知行扭过头斜睨,右手拇指和中指合拢,弹开她爸的手,一骨碌钻下了车。
盛夏上午的阳光就已经亮得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前方那座巨大的,象征着离别与新开始的航站楼。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