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夜夜

　　瑞典的初秋总是晴天多。白桦、橡树、榆树、枫树尽情汲足了阳光，酿出一团团温暖醇厚的黄红树冠，环绕住利丁厄岛的天际线。能穿透这层油彩的尖顶建筑里，除了岛上的天主教堂外，还有大学的图书馆，以及三座教学楼。

　　卡罗琳斯卡国立大学规模不大。和许多欧洲高校一样，它没有属于自己的校园园区。图书馆，食堂，运动场，教学楼，各自不太规律地散布在利丁厄市区四处。每年此时，卡罗琳斯卡国立大学的新生们就会三五成群，游走于城市街头巷尾，赶着参加一场接一场的迎新活动。

　　陈晨骑车穿过市区，停在了一家没有名字的小店前。落地玻璃后面的铺子很小，只有两个冷柜。门上挂了一条漆成蓝色的木头鱼。他没锁车，一进一出，手里多了个鲱鱼三明治。价格和两年前一样，闻起来味道也一样。

　　从小店推车出来，走几步便是工学院。教学楼下的池塘四周一切如旧。他锁好车，坐回老位置，慢慢吃起三明治。果然又看到那只扑腾着翅膀的白鹅，追赶毫无防备的新生乱跑。

　　读硕士那会儿，还有博士第一年，每次来工学院上课，他都会买一份这家的生腌鲱鱼三明治。博士第二年起，他开始在导师的咨询公司里做项目，几乎等同全职工作，每日往返于利丁厄与斯德哥尔摩。今日再来工学院，竟然已经过去了两年有余。

　　这个夏天，数据总算收集得差不多了，到了整理、发表的阶段。导师让他暂时不用去公司，却也没让他闲着。除了分析数据、撰写文章之外，还安排他在几门课上担任随堂助教。今天的《实验数据统计分析》就是其中之一。

　　三明治吃完，陈晨起身往教室走，瞥见白鹅躲进了灌木丛，正准备偷袭它的下一个目标。而迎面而来的，是个清秀的亚裔女生。她向这边转过头，似乎也注意到了陈晨。

　　白鹅趁机，从女孩身侧扑了上去。女孩下意识抬手，做出个类似搏击格斗的防御姿势。等她看清楚跑出来的不过是只大鹅，不禁咯咯一笑。她加快步伐闪躲着白鹅的攻击。白鹅见她没被吓住，一路紧追不舍，边猛拍翅膀边嘎嘎叫，引来了不少目光。

　　陈晨这时已走到了教学楼门前，正好遇上女孩和鹅。他抽出书包里的网球拍，对着白鹅一通乱挥。白鹅显然没料到会有人路见不平，踉跄着逃回了篙草丛中。

　　女孩没有回头，只是脚步稍稍放缓。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挂满了诺贝尔奖获奖者们肖像的幽静走廊，竟然走进了同一间教室。

　　进门的一刻，陈晨就傻了眼。投影幕布上是一张巨大照片，他的照片。

　　不久前，为了庆祝项目收尾，导师请陈晨去他家里烧烤。一晚上肉没吃几口，倒是把导师珍藏的各国美酒几乎尝了个遍。导师夫妇留他过夜，他偏要骑车回宿舍，结果刚出门就迎来了在瑞典的首次摔车。那狼狈模样如今被投在教室正中，照片下写着：Chen Chen，课程助教，负责批改作业，考卷打分，有问题务必随时问他。邮箱xxx。

　　"见我摔了，这老小子第一反应竟然是拍照。我是不是应该去告他侵犯肖像权啊。"陈晨琢磨着，找了个角落坐下，故意对导师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

　　课上到一半，陈晨的手机震了。有人在LinkedIn上加他。没隔一会儿，又有个提醒，学校的邮箱有新邮件，中文的。

　　你好啊！
　　这堂课的助教还要负责赶鹅？嘻嘻，刚才谢谢你啦～～
　　对了，你是不是也有网瘾的？
　　（三井表情包）

　　杨悦伊

　　***

　　阿豪最近每天都会给陈晨发来好几条消息，内容一模一样，就三个字：

　　打球吗

　　对于陈晨不用再天天去斯德哥尔摩上班这件事，最高兴的人恐怕就是阿豪了。

　　两人同为卡大工学院第四年的博士生。起初并不认识。直到一年前，才在网球场上结识，慢慢熟络起来。

　　阿豪研究的是医用新材料，具体来说，是能促进骨骼再生的植入体。他的工作时间比陈晨灵活，可以半夜三更跑去实验室照看一圈他“饲养”的骨头，这样白天就能自由支配，做更有意义的事，比如睡觉，或者打球。

　　在卡大学生网球俱乐部里，阿豪算是小有名气。俱乐部组织的各种赛事他年年参加，也都能拿到不错的名次。如果他愿意，约他练球的人大有人在。可偏偏他最喜欢一起打球的，却是水平比他差了一些的陈晨。

　　想想也不奇怪，能周末两整天都用来陪他打球，每次打完还能一起撸串喝酒、听他谈天说地的人，在利丁厄岛上恐怕是屈指可数。陈晨曾经瞧不上“酒肉朋友”，可到了瑞典才明白，在异乡想找几个能胡吃海喝、毫无顾忌聊天的人，竟是这样难得。

　　刚出国那会儿，陈晨更喜欢结交外国朋友。他从小看美剧英剧长大，玩的小众网游也只有英文服务器。每次阴阳对线的玩家，都必须恰如其分地用好英文梗。因此，对他来说，初到异国时，倒是没有经历什么文化冲击。

　　可生活进入第三、四年时，他突然没有了拓展外国朋友圈子的欲望了。在他看来，样本收集得差不多了。一次次走出舒适圈，得到的结论就是——没人真的喜欢离开自己的舒适圈。大多数外国人更愿意停留在自己的文化语境里。

　　对于陈晨来说，即便对他们的文化了如指掌，他仍旧只是个观察者，而不是参与者。

　　他不再和瑞典朋友抱怨夏令时的荒谬；不再为萨米人想要摆脱传统、拥抱现代便利生活是否构成文化灭绝而争得面红耳赤；不再为他们不愿看字幕、因此错过非英语世界的思维方式与分析视角而感到惋惜。

　　陈晨重新让自己沉浸在东亚文化的滋养中，哪怕这些体会，没有什么人可以一起分享。直到他遇到莘小桐。

　　出国之后，陈晨一直有在网络上回复关于英语学习，出国留学，北欧学校申请的各种帖子。今年年初，他刷到并回答了莘小桐发的几个问题，两人便因此结识。

　　这才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但每当他们争论起是《萤火虫》宇宙还是《Cowboy Bebop》宇宙的科技更发达时，或是调侃几十年后的陈晨到底会活成《比海更深》还是《完美的日子》的主角时，他总会生出一种，彼此已相识多年的错觉。

　　如果非要找出个两人不同频的地方，那就是莘小桐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宅女。她虽然也看各种热血体育番，自己却对任何运动都完全没有兴趣。

　　正好，陈晨已经有阿豪这个粘人的运动搭子了。除了打球，阿豪爱看脑残剧，打氪金手游，参加各种派对，时不时地换女朋友。和莘小桐简直是完全两面的人设。

　　陈晨和他聊不来。不过，做运动搭子没什么问题。他们之间的交流，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网球比赛。陈晨至今仍热爱这项运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期待有朝一日能打败从小练球、身负童子功的阿豪。也正因如此，只要有空和阿豪打球，他几乎从不犹豫，总是立刻约起。今天也不例外。

　　***

　　看到杨悦伊的消息，陈晨一股脑把卡大网球俱乐部的订场流程、地址、有哪些课程、每周友谊赛的时间，甚至附近卖网球用品的打折店信息，全都发了过去。最后加了句：“下次有空一起打。”

　　若是平时，他可能会马上邀请对方下了课就去打网球。但是今天他计划好了，要单独和阿豪练球，顺便找个时机问问他关于momo帖子的事。阿豪作为卡大华人圈高富帅校草，社交广泛，说不定知道点什么。

　　下了课，陈晨骑车来到球场。阿豪已经到了，自己在打发球机。陈晨隐约闻到，阿豪的止汗香气下带着些许酒气。

　　两人照例从科目练习开始，然后是练习赛。不出所料，今天的阿豪注意力不够集中。这让他的反应速度下降了不少，接陈晨的底线球时脚步凌乱，回球发不上力。

　　陈晨可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开始全力进攻。随着天色渐暗，比分一步步拉开。直到陈晨破发再下一局，阿豪直接摔了拍子。

　　这场面陈晨不是第一次见。土豪嘛，就是可以任性。同款球拍，他包里起码还有三四把。可今天，陈晨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毕竟阿豪是第一次因为打不过他而摔拍子。

　　打完球，两人照旧一人开车一人骑车，去了附近常去的拉面店。刚落座，阿豪便咧嘴笑道：

　　“我回国这两个月，你又涨球了？暑假没少练吧？看来我卡大华人网球一哥的名号要保不住了啊哈哈。"

　　陈晨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麦茶，随便接了几句垃圾话：

　　"我自然是没少精进。可你也不用自废武功嘛。当初你说如果我在正式比赛里赢了你，你就自罚二锅头一瓶。我看你现在是巴不得输我，好找个理由去喝酒吧！"

　　阿豪轻哼一声，笑得吊儿郎当：

　　"等你正式比赛里赢了哥再说。昨晚我去参加同乡会的迎新，没想到遇到几个挺能喝的新生，不过最后哥还是给他们全都干爬下了。对了，过几天我打算带他们去市里玩，你也一起来呗，人多了热闹。"

　　"大可不必，你那车不是只能再坐一个人吗？"阿豪开的是一辆奥迪的轿跑，具体型号陈晨不知道。他对车没什么兴趣。

　　"我是打算租辆保姆车，多带几个人一起。新生里有几个妹子，颜值不错，七分以上吧。你也认识认识，万一对上眼了呢。”

　　陈晨只是低头专心吃面，在这个话题上他不想接话了。

　　在国内读本科时，陈晨渐渐成了一个不合群的人。社会上的种种规则与期望，多数人选择适应，他却早早决定出国，把留学当成了逃避社会化的借口。正因如此，他对一切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向来容忍度极低。

　　比如给人外貌打分这件事，似乎是同性小团体里颇受欢迎的消遣。不少人还靠这个做自媒体，成了网红。就连脸书的前身，也是给哈佛学生照片打分的网站。

　　但陈晨对这类事始终有种本能的排斥。他不希望别人给他的外貌打分，也因此厌烦任何人对任何人评头论足。能听着阿豪闲谈而不插话，已是他忍耐的边界。

　　这些无伤大雅、无关对错的小事，一件一件，却把他隔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今天也是如此，让他没了聊天的兴致。最终他也没想和阿豪谈起momo那篇关于□□案的帖子。

　　***

　　伴着格陵兰喇叭茶的香气，陈晨打开了电脑。几天前他发了私信给□□案的发帖人，至今仍无回应。他还联系过脸书上转发法学院内部通讯的瑞典学生，但对方对案件并没有更多了解。

　　他查到，在瑞典，出于对个人隐私的保护，若嫌疑人被拘留却未遭起诉，其信息不会出现在任何公开渠道中。

　　线索就这么多。他已没有更多可查的方向。

　　手机里有一条未读消息，是莘小桐发来的：
　　最近重读了《龙纹身的女孩》，我还是更喜欢美版电影改编的结局。

　　陈晨喝了口茶，脑中浮现出电影的片段。男女主角并肩协作，解开了一桩发生在瑞典四十年前的悬案。

　　他回道：
　　可惜对黑客能力的描写还是有点科幻了，毫不费力就可以入侵所有人的电脑。

　　莘小桐很快回复：
　　现实不早就是这样了吗？甚至都不需要黑客入侵，你我早就把所有数据拱手送给了各大科技公司。

　　陈晨：
　　说起来，还记得那个□□案的帖子吗？发帖人momo提到闪光灯和镜头。如果她真的被拍了，警方难道不能用影像当证据？

　　莘小桐：
　　我猜警察什么都没找到吧。她说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证据可能早就被转移了。
　　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个帖子呢？莫非你了解到什么额外的信息？

　　陈晨：
　　并没有。
　　只是学校华人圈子本来就小，现在觉得看谁都不顺眼。

　　莘小桐：
　　狼人杀好像就是起源于北欧来着。

　　陈晨：
　　Wiki说是俄罗斯。
　　我就是中二病犯了，想着这事不能就这么过去。
　　今天还在想，要不要跟阿豪打听看看。

　　莘小桐：
　　你那个高富帅朋友阿豪？
　　告诉他，你不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调查这个了？
　　他可是连不同省的同乡会都能一个晚上出席好几场的名媛。

　　陈晨：
　　但我也没别的线索了。说到底，连受害人是谁都不知道，能查出什么来？
　　等等——同乡会！momo发帖的ip是天津对吧。如果她参加过同乡会的活动，组织者说不定还留着她微信。

　　克拉丽丝，你离抓住他已经很近了！

　　莘小桐：
　　请叫我灰原哀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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