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常青

　　八月的太阳把操场烤得发脆，塑胶跑道蒸腾着热气，连风刮过都带着股灼人的劲儿。
　　舒清站在队伍里，军帽檐压得太低，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见被汗水浸得发深的衣领边缘。
　　她偷偷抬眼，前面男生的后颈晒得发红，军绿色的领口蹭着皮肤，留下几道浅痕。
　　付时鹤看起来应该很难受吧。
　　刚才整理着装时，舒清的帽绳缠成了结，手指被汗浸得发滑，怎么也解不开。
　　周围全是教官的口令和整齐的跺脚声，她急得指尖发颤，忽然有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指甲修剪得很短，动作利落地把结挑开，又将两根绳头并在一起，绕了个简单的圈。
　　“不是第一吗？绑头绳都不会。”付时鹤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语气。
　　“谢谢。”舒清声音很轻，只简单说了这两个字，她嘴笨。
　　付时鹤已经归位站好，后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风过时，她帽绳上那个陌生的结，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
　　教官的哨声骤然响起，“全体都有，立正——”
　　舒清猛地绷紧身体，余光里，付时鹤的影子在滚烫的地面上，和她的影子挨得很近，几乎要叠在一起。
　　站军姿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汗水顺着舒如云的额角往下滑，钻进衣领里，像条细小的虫子在爬。
　　她不敢动，只能死死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是付时鹤的，军靴边缘沾着点操场角落的草屑，大概是早上整理队伍时踩到的。
　　眨眼间，有只麻雀扑棱棱落在旁边的单杠上，歪头盯着队伍里一动不动的人。
　　舒清的睫毛颤了颤，刚好瞥见付时鹤的肩膀似乎也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看那只鸟。
　　教官的皮鞋声从队列后传来，两人同时屏住呼吸，连眨眼都放轻了动作。
　　等脚步声走远，舒清眼角的余光里，那只麻雀突然俯冲下来，叼走了付时鹤脚边一粒不知是谁掉落的米饭。
　　“噗嗤。”她没忍住笑出半声，赶紧咬住下唇，脸颊瞬间发烫。
　　旁边的付时鹤好像没听见，后背依旧挺得笔直。但过了几秒，舒清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背——是片细长的草叶，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他的手背上，被他用指尖悄悄推了过来。
　　草叶的边缘有点扎，像根细小的引线，轻轻燎了下她的皮肤。她僵着不动，直到那片草叶被风吹走，才敢偷偷蜷了蜷手指。
　　远处的广播在放军歌，声音洪亮得震耳朵，可舒清觉得，自己听见了草叶划过皮肤时，那声几乎不存在的轻响。
　　“稍息！”教官的口令打破寂静。
　　队伍里响起整齐的换脚声，舒清抬眼时，付时鹤刚好往她这边偏了偏头，目光在她帽檐下顿了半秒，又迅速移开，只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话，混在喧闹里：
　　“别盯着麻雀看，会被发现的。”
　　“第一名，不想被罚吧。”

　　午休时的食堂像个巨大的蒸笼，不锈钢餐盘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舒清端着餐盘找空位，眼角扫到角落的桌子——付时鹤和郑确两个人坐在那儿。郑确正用筷子迅速往嘴里塞着碗里的肉块，无影手再现江湖。
　　郑确看见舒清，使劲儿朝她挥手，让她来这里坐，生怕她眼盲看不见。
　　付时鹤顺着郑确的手望去，舒清还呆呆的站在不远处，有点茫然无措。他挑眉一笑，嘘了声口哨，“第一名，脑子不好使？”
　　她犹豫了两秒，还是走过去放下餐盘。付时鹤轻哼一声，引得她不得不向他望去，见他似有若无的笑意，她有些不解。
　　郑确扒拉一口饭，边嚼边问:“温宜尔呢？她没和你在一块儿？”
　　温宜尔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这几天没有一刻是不在舒清身边的，大方从容，爱笑，甜甜的笑容很有感染力。舒清还挺喜欢和她在一起，认识了不少同学，但还是习惯身边有她。
　　“她今天不想来食堂排队，去小卖部买面包吃了。”舒清回答，轻拨餐盘中的食物。
　　食堂的冬瓜炖得发绵，舒清夹起一块，没留神掉在桌上，滚到付时鹤的餐盘边。
　　她刚要伸手去捡，付时鹤的筷子已经先一步把冬瓜拨进自己碗里，然后夹起自己盘里唯一一块排骨，轻轻放在她碗沿。
　　舒清抬眸望着付时鹤，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眼神直勾勾盯着她，单边挑眉，嘴角也是往一边挑着，笑得带点痞气。
　　“第一名，多吃点，别累着。”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付时鹤，只能说声“谢谢你。”，然后再小口小口地吃着盘中并不多的饭菜。

　　下午练齐步走，队伍拐直角弯时总有人顺拐。
　　舒清就是其中一个，教官喊“向右转”的瞬间，她的左脚和右脚像是在打架，差点撞到前面的人。
　　舒清的体育并不好，没有天赋，体测体考全靠临时抱佛脚，上帝总要为人关上一扇窗的，事实如此。
　　“顺拐的出列！”教官的声音带着火气。
　　舒清脸发烫，却也只好遵从教官指令，视死如归的迈步向前。
　　下午的齐步走训练成了舒清的噩梦。
　　顺拐的人基本都能完成齐步走训练，舒清依旧教不会，比训练真题还要再加上几个强度。
　　队伍走到第三个直角转弯时，她的左脚又一次和右臂拧在了一起，整个人像台卡壳的机器，在整齐的队列里突兀地顿了半秒。
　　旁边的女生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教官的目光“唰”地扫过来，军绿色的身影带着风冲到她面前。
　　“出列！”
　　舒清的指尖掐进掌心，脸蛋越加滚烫，低着头往前跨了半步，站到队伍外侧的空地上。塑胶跑道被晒得发软，烫得她鞋底发黏，像站在一块巨大的麦芽糖上。
　　“再来一遍！”教官的声音砸在耳边，“齐步——走！”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动作要领：左脚向前迈出约75厘米，身体重心前移，右脚照此法动作；上体正直，微向前倾；手指轻轻握拢，拇指贴于食指第二节；两臂前后自然摆动，向前摆臂时，肘部弯曲，小臂自然向里合，手心向内稍向下……
　　可脑子里的文字刚冒出来，四肢就像被按了反键，左臂猛地往前甩时，左脚也跟着跺了出去，整个人差点顺拐着原地转圈。队列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教官的脸黑得像操场边的老槐树，他捞过旁边一个动作标准的女生：“你，示范给她看！”
　　女生走得又稳又齐，摆臂的弧度像用尺子量过。舒清跟着学，胳膊摆对了，脚又错了；脚踩准了节奏，肩膀却歪得像棵被风吹斜的草。
　　“停！”教官烦躁地抹了把脸，“有没有人能把她教会？”
　　温宜尔倒是有心想教她，但自己都还不能完全掌握。
　　队伍里静悄悄的，没人应声。谁都知道，顺拐这毛病像块狗皮膏药，沾上了就难撕，费半天劲教不会，还得被教官连带训斥。
　　舒清的脸烧得厉害，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指尖把裤缝捏出几道白痕。
　　“报告。”一个声音突然从队伍后排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沉默。
　　舒清猛地抬头，看见付时鹤往前迈了一步，站得笔直。他的军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绷紧的下颌线，和刚才站军姿时那副冷淡样子不同，此刻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笃定：“我来试试。”
　　教官愣了下，大概没料到会有人主动请缨。“行，给你十分钟。”教官往旁边站了站，抱着胳膊当起了看客。
　　付时鹤走到舒清面前，对着她笑，低声说:“第一名，齐步走训练不能训服？”很明显，舒清听出一点嘲讽的意思。
　　他又继续说:“我把你教会了，你可得记住我这个大善人。”
　　他没像刚才那个女生一样先示范，反而背过身去：“你先走三步我看看。”付时鹤的声音比平时沉了点，带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舒清咬着唇，硬着头皮抬步，果然又顺了。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地上响得格外刺耳，像在敲一面破锣。
　　“停。”付时鹤转过来，军帽被他摘下来捏在手里，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眼神。
　　他没笑，也没指责，只是走到舒清左边，和她并排站着，“左手跟我右手对齐，眼睛看我肩膀。”
　　付时鹤开始迈步，速度放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左步，”他的右臂轻轻碰了碰她的左臂，“摆右胳膊。”指尖擦过舒清的袖口，带着点布料摩擦的痒意。
　　她盯着付时鹤的肩膀，那片军绿色的布料随着动作轻轻起伏，像湖面的波浪。
　　舒清跟着抬左脚，脑子里拼命喊“摆右胳膊”，可胳膊刚动，右脚就不受控制地想往前迈，整个人又开始别扭地较劲。
　　“别急。”他停下来，忽然弯下腰，捡起地上两根差不多长的细树枝，递了一根给她，“拿着，右手握好。”然后他自己捏着另一根，手臂自然下垂。
　　“现在，想象树枝要去够前面的地面，每走一步，就让手里的树枝画个小半圆。”付时鹤重新开始走，树枝在他手里轻轻摆动，弧度刚好落在脚前方一点的位置，“左脚踏出去时，右手里的树枝往前送，就像在给左脚指路。”
　　舒清捏着树枝，手心沁出的汗把树皮浸得发潮。她跟着付时鹤的节奏，左脚踏出的瞬间，逼着自己把右手往前送——树枝划过空气，带起一阵微不可闻的风，居然真的没顺拐。
　　“对，就这样。”付时鹤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他侧过头看她，睫毛在阳光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再走两步。”
　　舒清心里一松，刚想窃喜，下一秒胳膊和腿又拧在了一起，手里的树枝“啪嗒”掉在地上。
　　她懊恼地蹲下去捡，头顶突然传来付时鹤他低低的笑：“笨死了。”语气里却没什么责备，更像在说什么好玩的事。
　　舒清抬头望他，正好撞见他眼里的光，亮闪闪的，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像藏了片被风吹皱的阳光。
　　周围的同学还在悄悄看，教官在远处咳嗽了一声。
　　付时鹤收了笑，在她站起来时，不动声色地往她这边靠了靠，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再试一次，这次看我手里的树枝，别走神。”
　　付时鹤重新捡起树枝，动作放慢到像几乎分解步骤。舒清盯着他手里那根晃动的树枝，听着他在旁边轻数“一、二、一”，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了。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去，带着操场上青草被晒热的味道。
　　远处的队列里传来压抑的笑声，她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却没像刚才那样想逃了。
　　舒清跟着付时鹤的步伐，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树枝在两人之间轻轻摆动，像在画一条只有他们能看见的线。
　　十分钟的时间在“一二一”的口令里跑得飞快。
　　舒清总算能连着走五步不顺拐了，虽然胳膊摆得像只僵硬的小鸭子，步子也迈得磕磕绊绊，但至少不再是那个能让队列笑场的“反面教材”。
　　教官走过来时，眉头松了些，丢下句“归队，继续练”，转身去纠正其他人的动作。
　　舒清刚准备回自己的位置，付时鹤笑着提醒她:“晚上回宿舍去记得练，顺拐手。”又把那两根树枝递过来，树枝被他的手心焐得温热，上面还沾着点他的指纹。
　　她“嗯”了一声，攥着衣角，又道了声“谢谢”，攥着树枝往队里跑，后背被人轻戳了一下——是付时鹤的手指。
　　“别攥那么紧，会断。”

　　阳光斜斜打在他脸上，把左边的睫毛照得透亮，右边嘴角却慢悠悠地往上勾，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弧度，像怕笑太认真会累着似的。
　　那笑没到眼底，眼尾反而轻轻往下压了压，透出点说不清的散漫。
　　“第一名，下次别落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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