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章旬在导航上输入目的地名字，平日里离口腔医院十多分钟的车程。赶上晚高峰，车子开出医院便开始小堵起来。章旬打开电子屏，挑了个钢琴曲歌单。

　　时候已近晚秋，路旁种了些银杏，在夕阳里铺陈开一片黄澄澄的色彩。随寒薇难以自控地想起一些往事，那是也是和此时身旁的这个人，走在c大的银杏大道。银杏果掉在地上没有被及时清理就会被踩碎，一整条路都飘着些难闻的气味。临近日落夕阳有些刺目，她闭上眼。

　　大学之后有了晕车的习惯，随寒薇便不太愿意坐车，尤其是拥堵时段。好在章旬的车很干净，起步和刹车都很稳，偶有后面的车鸣笛催促也没有理会。播放器切到一首有些熟悉的经典曲子，轻柔舒缓的音符间夹杂一些鼓点，似被流星照亮的夜空。随寒薇睁开眼想看看名字。

　　绿……柚子？

　　再看一眼发现自己看错了，是《绿袖子》，没忍住笑出了声。章旬瞥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没事。”不愿让他觉得她蠢笨，转而岔开话题：“谢谢你啊，章……旬，我请你吃饭吧。”

　　“随小姐真是人如其名，约人也这么随意么？都不提前约个时间？”

　　以前也没见这个人这么毒舌。随寒薇有点熄火：“呃……不好意思啊，我没考虑周到。那要不就算……”

　　“改天吧。我再联系你。”

　　车子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章旬直接开到了道闸杆前，随寒薇不得已报了单元楼号让保安登记了车辆驶入。章旬在楼下找了个车位停下熄火，打开微信名片。

　　“扫一下，把注意事项发给你。”

　　随寒薇打开扫一扫，是章旬的个人微信。头像是张风景图，映着暮色下的雪山和被风吹起的经幡。昵称是他名字缩写，ZX。

　　章旬一边添加备注一边说：“拔完牙两小时吃饭喝水，24小时刷牙漱口。这几天别用这边吃东西，别吃太热太辣太刺激的，可以吃冰淇淋。别泡热水澡别剧烈运动。口水里有点血丝是正常的，别舔伤口。别用吸管。疼的话自己吃消炎药，一周之后过来拆线。”

　　随寒薇努力记着，又感到思绪在不自觉飘起，不知落点。待他说完，淡淡道了声“好的”。前几日刚下过雨，挡风玻璃却不见一点脏污印迹，将中控台的轮廓映得光滑明亮。余光察觉到章旬放下了手机，随寒薇匆忙而专注地为视线寻找落点。略略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车内实在太过安静了。

　　“今天……”

　　“咽口水的时候别咬着牙，容易形成不良习惯。”

　　迟疑片刻后的对话被打断，随寒薇不得不抬头承接章旬的目光。

　　无论是对视还是匆匆一瞥，每次触及他的双眼总会想到相似的东西。有时是流动的溪水，有时是阴天的冰雪，有时是晴朗清晨的露珠。他眼中的光影似乎总是流动的，在湖心映着天色，带着略低于体感的温度悬在高高的远山，顺着两人之间的气流徐徐而来。

　　而此时此刻，这光影太调皮了，有些顽劣。它引着人在湖泊周围流连，迈不开脚步。

　　随寒薇实在不知道如何结束这逐渐升温的炙烤。今天，从她在诊室外看到自己的主治医师是他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思考能力。她自觉已经将这一场久别重逢的戏码在人前扮演得天衣无缝，除了没有交费。而这也可能只是旧情人，哦不，老同学客套一下而已。

　　下一步该如何排演呢？她暗暗祈求着有导演或是编剧出现，能将台词点拨一二。当然了，这都是脱离现实的幻想。最终也只能干巴巴挤出一句“今天谢谢你啊”。

　　“太客气了。”章旬按了下手机开关又熄掉屏幕，打开车门锁顿了顿，又说道：“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吃饭了。”

　　暗示不言自明。

　　随寒薇似是获了特赦一般下车关上车门，语调也轻快起来：“那我先上楼了，你回去开慢点。”

　　章旬降下副驾车窗，临近天黑视线有些模糊，依旧能看见她苍白寡淡了半个下午的小脸多了些许鲜妍色彩。

　　“随寒薇。”

　　正欲转身的人被叫住，章旬按了几下后手机抬头问道：“手机号多少？”

　　待她报完，章旬又确认了一遍，将手机丢在副驾上发动车子。

　　“下周见。”

　　车窗徐徐上升，幕布一般将小窗电影遮住了。放映结束。

　　打开家门熟悉的场景让随寒薇回复了些力气，没来由的慌乱催着她小跑上楼，背靠着门上锁的时候还在短促地喘气。

　　手机屏幕亮起，新来一条微信消息。

　　章旬发来一个外卖订单，是小区门口的粤式点心店。皮蛋瘦肉粥、虾饺、奶黄包、黄金糕各点了一份，收货地址是她的。

　　怎么回复呢？“为什么”像是明知故问，只说一句“谢谢”显得有些不够礼貌，直接转账又有些傲慢不知好歹。聊天框删删减减，光标的闪烁都带了几分急躁的意味。

　　还没编辑完，那边又发来一个订单链接。

　　红霉素，甲硝唑，还有布洛芬。紧接着是一条文字消息。

　　ZX：“不知道你还过不过敏，没买头孢。但这个肠胃反应比较重。三个药都要饭后再吃。”

　　章旬到家时天已黑透。早上出门时忘了开窗通风，屋内还有淡淡的煮完早饭的潮热气。从蓉锦西苑开回来二十多分钟，算算时间点的外卖快到了。

　　冰箱里还翻出两个番茄一把小青菜，烧上水准备下面条。刚洗完菜电话铃声响起，是母亲陈澜。

　　“儿子吃饭了吗？”

　　“没有，正做着呢，快了。”蔬菜切上几刀就算完事，章旬又从冰箱掏出两个鸡蛋打到碗里。

　　“今天回来晚了吗？还是病人多啊？”陈澜在吃晚饭，电话那边偶尔传来碗筷碰撞的声响。

　　“嗯。这两天病人挺多的。”

　　“这才刚开始，人家临床大医生半天都看几十个呢，那连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以后你也得达到这个水平。”

　　“临床和口腔不一样。”

　　水开之后章旬抻出一把挂面丢进去，等面条烫软后用筷子搅了搅。表面的面粉被搅散开，在清澈的水中晕出一团白雾。

　　“你们才看几个病人呀，十个都没有吧。再说了病人再多也得加快速度，怎么说也不能耽误下班时间啊。”

　　章旬刚开号不久，陈澜时不时就要来问问工作状况。不是医疗行业却总要指点几句，他也懒得辩驳，听她自顾自说就好。

　　水面冒起大泡后点了碗凉水，没几分钟又微微沸腾起来。章旬捞出面条冲凉，重新起锅烧油准备炒菜。两个鸡蛋倒入搅散，成型后把番茄丢进去，调成最小火慢慢咕嘟着。

　　手机响起提示音，随寒薇发来一张微信图片，里面是吃了一半的虾饺和粥，还有空了几粒药的铝箔板。接着是一个仓鼠鞠躬的表情包，配字是“万分感谢”。

　　“下班还有下班的任务，耽误不耽误的，也就那样吧。”

　　给挂面额外炒个卤，已经算是自制晚饭中的“豪华版”。入职三个多月刚开号，科主任就下达指令：颌面外科门诊要拓展治疗范围，开展全科诊疗项目。因而最近每周一次的科内学习便改为内科和修复治疗的指南复习。

　　医疗院校和机构都讲究地域和师门派系，c大坐拥全国顶尖水平的口腔医学院校，除开其附属医院，章旬入职的c市口腔医院也基本被c大毕业生包揽。章旬本硕就读的b大医学院放眼全国本身名气更大些，口腔排名也不逊于c大。但两座城市一个在华北一个在西南，到底隔了一千多公里，和“嫡系本家”比还是距离远了点。

　　下一节科内学习轮到章旬，围绕根管治疗的操作要点来讲。这些内容读研时也做过ppt，要真正在科室做小讲课还要准备更多参考。

　　番茄炒得差不多了，章旬倒入生抽后将青菜丢进去，大火翻炒几下准备出锅。

　　电话那头陈澜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只絮絮叨叨说了些“注意身体”之类的琐事。自小陈澜便对章旬的学习抓得紧，大学和读研后也耳提面命地不放松。只是近些年身体状态大不如前，精力也不太跟得上，还因肝病住了两回院。今年下半年陈澜提了职位放出实权，正式进入半退休状态。

　　盛出菜码盖到面条上，章旬边搅拌边打开视频app。打开特别关注列表，点击“翻糖mio”进入首页。没有动态，也没有直播预告。往下划到随机一个vlo□□开，开头便是略略熟悉的、和一小时前对话里高度相似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是确实太像了。视频中主人公正逢休息日，一个人在吃海底捞。镜头摆在侧面的架子上，低头时刚好能看到鼻子和嘴巴。作为口腔医生章旬历来对唇部以及牙齿的形态特征相当敏感，说过目不忘有些夸张，但绝对印象深刻。

　　舟行千里，一路劈波斩浪好像也不觉得有多累。如今触石靠岸，却无端像是被卸了力气。

　　吃得有些急，上牙堂被烫到时有些灼痛。章旬边咀嚼边吐着嘴里的热气，末了轻轻擦一下眼角。

　　两份外卖包装上都没有订小票，不知道是不是章旬有过备注交代。犹豫了一会儿，随寒薇没有问价格，也没有转账。

　　毕竟，从前他们因为钱闹不愉快的时候也不少，在每次她追问价格要给他转账的时候。

　　消息发出去之后随寒薇便打开勿扰模式开始工作。作为作息不太规律的全职画手，赶稿时间大多在下午和晚上。这一单的交稿截止还有五天，一小时过去草图已经勾得差不多。打开屏幕解锁，通知栏没有微信图标。

　　没有新的微信消息。

　　随寒薇点开微信，聊天框只有公众号和群聊的免打扰红点，一条数字提醒都没有。泄气地按下开关，将手机扔到床上。

　　本打算继续画一会儿，铺色时却发现刚才勾线太过潦草，有的地方封闭没做好。油漆桶一点整个屏幕都变了色。放下笔拿起水杯，里面是中午没喝完的可乐。里面的二氧化碳早已挥发只剩下焦糖水，散发着甜腻的味道。

　　将杯子放在桌上重重一磕，随寒薇拿起手机，意料之中的安静。找出章旬的聊天界面设置成消息免打扰返回，主页他的名字成功隐没在列表之中，右下角挂上了打斜线的灰色铃铛。

　　刚有点解气，又觉得他头像色调有些亮，名字也太短。

　　还是太显眼了。

　　内心的烦躁持续蒸腾着，长按聊天框，生成四个选项。在后两条之间比划两下，最终还是选择了“不显示该聊天”。

　　自知效率有些慢了，随寒薇打开视频账号直播间。在商单金主允许的前提下，她会定期直播画一些插画漫画，也会做一些记录或者分享视频。不求增加多少收入，一是账号运营需要，但主要还是多一点互动和交流，也为了防止自己摸鱼。直播没有开打赏，摄像头也只是对着键盘鼠标和数位板，偶尔跟弹幕随便聊聊天。

　　标题还是随便取的“真的来不及了快点画吧”。检查好直播预览画面，将公告改成“今天拔牙不方便聊天就不说话啦”便开了直播。

　　这是随寒薇对抗自己拖延症想出来的办法——最初是为了假装有人在监督自己，后来慢慢有了些粉丝，也真的有人来看直播了。随着时间积累粉丝渐渐多了一些，她也开始依赖这个平台，除了商单的流量，更多的是“人气”——有人可以说话，可以提供倾诉的回应。这是她平淡如水、甚至每天的分割界限都不清晰的日子里少有的，如火苗般跳跃着的东西。

　　因为不打算聊天，连弹幕也没有开。下播时已是凌晨一点，关闭之后意外发现今天还收到了充电，名字是drencher。

　　充电是平台自带的打赏视频博主的方式，随寒薇不算分区的热门博主，热度一般，收到充电也不会太多。充电榜前几名的名字她都有印象，其中就有一个叫drencher的。这个人差不多一年多以前就在给自己充电了。

　　麻药早已彻底没了效果，摸起来带着电流感的肿胀也没有了。按照说明书剂量将药片在手上分好，一口气咽了下去。

　　喝下一口水含着，上下左右晃了晃脑袋，权当是漱口。拔牙的伤口隐隐起了些刺痛感。随寒薇洗漱完钻进被子，点开手机将社交、购物软件刷了个便，最后点开了微信。

　　章旬的头像右上角亮起了小红点，像一块烧红的铁，又像画里的太阳一般，挂在雪山远处的天际。

　　第一条在三个小时之前，发了个动画表情，是头上扎着绷带脸上挂彩还在笑的新垣结衣，第二个是二十分钟之前发的“晚安”。

　　入秋后晚上温度降得明显，随寒薇睡觉前开了电热毯。即便如此夜里也睡得并不踏实，房子隔音不是很好。楼上不知碰倒了什么掉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叮叮咚咚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直到天际泛白。

　　明明早已不该是同一条河流，可伸手触碰时的温度颜色，甚至漩涡的形状都无情地，将她席卷进久远的无法逃脱的记忆里。

　　“太帅了章旬！篮板王啊！”

　　大课间篮球赛结束，下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还没有来，教室里的熙攘仍蒸腾不断。打完比赛的几个男生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怎么样，打得还行吧。”初夏下午的阳光总带着些扬起的尘土味，身旁的男生坐下，将左侧的光线挡住半边，发梢缀着些水珠。

　　“挺厉害的，不过今天咱班得分不都是靠郭骁嘛。”女生只自顾自写着卷子，头也没抬地答道。

　　“有没有良心啊你，没看几个篮板球都是我抢的？”说着便伸手要抢女生手里的笔，被微愠地瞪了一眼后点点习题册：“这题粒子轨迹错了。”

　　醒来之前，随寒薇怎么也想不起最后喝的是什么。只记得店名叫“七杯茶”，好像是蓝色的碳酸饮料，里面有几片香水柠檬。加了冰块的汽水冒着泡泡，爆破时发出些高音调的气声。阳光下亮晶晶的，像他靠近时掉落在她校服上的水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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