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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觉代偿与沉默的献祭
青阳中学的医务室弥漫着一股消毒水、陈旧药水和某种甜腻糖浆混合的、令人窒闷的气味。光线从老旧的百叶窗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在磨石子地面上投下一条条狭窄而黯淡的光带,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悬浮、翻滚。孙雨蜷缩在靠墙那张铺着泛黄塑料布的诊床上,校服外套脱在一边,只穿着里面的白色短袖T恤,越发显得她单薄得如同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校医王老师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女人,此刻正皱着眉,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隔着薄薄的T恤,在孙雨上腹的位置小心地按压。
“这里痛吗?”王老师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
孙雨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不可察地摇了下头。
“这里呢?”手指移向更靠左的位置。
孙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细密的冷汗从额角渗出,但她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依旧摇头。
王老师叹了口气,直起身,脱掉手套。她拿起桌上一瓶贴着标签的白色药片,倒了两粒出来,又拿起旁边一个敞口的玻璃瓶,里面盛着半瓶清澈的液体。她用玻璃棒蘸取了一点液体,滴在药片上,白色的药片瞬间发出轻微的“嗞”声,表面冒出细小的泡沫,颜色也微微变深。
“碳酸氢钠片,”王老师把药片和一杯温水递到孙雨面前,“中和胃酸的,先吃下去试试。你这个胃啊,老毛病了,得按时吃饭,规律作息,压力别太大……”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孙雨摊在床边的生物课本。书页边缘那些密密麻麻、如同某种神秘咒文般的微小字迹,让她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孙雨顺从地接过药片和水,仰头吞下。温水流过灼痛的食道,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慰藉。碳酸氢钠那熟悉的、带着点碱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她的目光却越过王老师的肩膀,落在那个玻璃瓶上。瓶底沉积着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白色结晶体,像被遗忘在角落的微小雪粒。
缓冲系统崩解的隐喻……孙雨的脑海里突兀地跳出这个冰冷的概念。像某种精密仪器内部,维持脆弱的酸碱平衡的机制正在失效。她胃里的灼烧感,这校园沉闷的空气,她和弟弟之间那扭曲共生却濒临失控的张力,还有那个躺在垃圾桶里的、空荡荡的止咳药瓶……一切都像这瓶底的碳酸氢钠结晶,看似稳定,实则随时可能被一点点多余的酸或碱彻底摧毁,分崩离析。
“谢谢王老师。”孙雨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空洞。她拿起校服,动作有些迟缓地穿上,扣子一颗颗系好,将自己重新包裹进那层深蓝色的、象征着“正常”的壳里。
高二(7)班的数学课如同一场缓慢的酷刑。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得更加惨淡,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秃顶的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解着圆锥曲线的离心率,粉笔在黑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像无数根细针扎进孙雨的太阳穴。
她的面前摊着一张几乎空白的试卷。复杂的几何图形和冗长的公式像纠缠在一起的黑色荆棘,在她眼前扭曲、晃动。胃里那点碳酸氢钠带来的微弱缓和早已消失殆尽,熟悉的、冰冷的绞痛再次卷土重来,并且愈演愈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凶狠地搅动、攥紧。冷汗浸湿了她后背的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的锐痛。
她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讲台上,但那些公式、图形连同老师的声音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疼痛是真实的、尖锐的、无法逃避的。它像一道不断收缩的冰冷铁箍,勒紧她的内脏,挤压着她的理智。
指尖无意识地探入校服口袋深处。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来,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那是她的圆规。尖锐的针尖抵着柔软的布料,传递着一种隐秘的诱惑。
痛觉代偿。这是她为自己找到的、唯一有效的止痛药。一种以更直接、更可控的痛苦,来覆盖和转移那源自灵魂深处、无休无止的钝痛与灼烧的方式。
她深吸一口气,借着课桌的掩护,右手极其缓慢、极其隐蔽地滑入宽大的校服裤口袋。隔着薄薄的夏季校裤布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大腿内侧皮肤的温度和弹性。左手的圆规,那冰冷的金属尖端,隔着布料,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决绝,抵在了那片敏感的皮肤上。
呼吸在那一刻屏住。教室里只剩下粉笔的刮擦声和老师毫无起伏的讲解。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然后,她手腕用力,向下压去。
尖锐的刺痛感瞬间穿透神经末梢,如同一道冰冷的电流,猛烈地撞击在她被胃痛折磨得混沌不堪的意识上。这股新生的、清晰的锐痛像一柄锋利的冰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瞬间刺穿了腹腔里那团混沌模糊的绞痛!胃部的翻搅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攻击震慑住了,竟奇异地退缩了一瞬。
孙雨的额角渗出大颗的冷汗,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但她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奇异地凝聚起来,仿佛从一场浑噩的梦中被强行拽回现实。她紧咬着下唇内侧,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圆规尖没有停顿,保持着稳定的压力和微小的移动幅度,在皮肤上划动。不是毫无意义的线条,而是一个熟悉的化学式——H?O。水。最基础,也最冰冷的存在。
每一笔,都伴随着新的、清晰的刺痛,每一次刺痛,都短暂地、有效地覆盖掉胃部那令人窒息的灼烧和绞扭。她像在进行一场沉默的自我献祭,用新鲜的创口,作为平息体内地狱之火的祭品。
“孙雨!孙雨同学!”
数学老师拔高的声音如同惊雷,猛地在她头顶炸响。
孙雨浑身一颤,握紧圆规的手瞬间僵住,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因剧痛和某种隐秘快感而生的迷蒙水汽。
全班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好奇的、探究的、带着点幸灾乐祸的。
“发什么呆呢?上来做这道题!”数学老师不耐烦地用教鞭敲打着黑板上那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粉笔灰簌簌落下。
胃部的绞痛在短暂的压制后,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以更猛烈的姿态反扑回来。孙雨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她扶着桌子边缘,艰难地站起来。双腿因为刚才的举动和大腿内侧持续的刺痛而微微发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向那个如同审判台般的讲台。
粉笔握在手里,冰凉而滑腻。面对那道如同天书般的题目,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些复杂的公式、辅助线、变量关系,在剧烈的疼痛和刚才那场隐秘“仪式”带来的精神震荡下,彻底碎裂成无法拼凑的粉末。她只能僵立在黑板前,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粉笔在黑板上留下几个无意义的颤抖的点,然后“啪”地一声,断成两截,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死寂。教室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数学老师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混合着无奈和轻视的疲惫:“下去吧。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别在课上浪费大家时间。”
那轻飘飘的话语,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孙雨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她低着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牵扯着胃部的剧痛和大腿内侧新添伤口的灼热。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依旧黏在她背上,带着无声的嘲弄。
她坐回座位,视线落在桌角。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稿纸。纯白的纸张,边缘干净利落,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杂乱教室的整洁气息。是陈郁的字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她甚至没有勇气打开。那个名字,连同那温和得刺眼的笑容,此刻都变成了对她狼狈处境最无情的讽刺。她不需要怜悯,尤其不需要这种来自“阳光世界”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自我厌弃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她猛地抓起那张稿纸,看也没看,双手用力,近乎粗暴地将其撕扯!纸张坚韧的纤维在蛮力下发出刺耳的“嗤啦”声,如同绝望的哀鸣。一下,两下,三下……纯白的纸片在她手中瞬间碎裂,变成一堆不成形状的、带着毛边的残骸。
她死死攥着那一把破碎的纸屑,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另一种尖锐的痛感。胸腔剧烈起伏,她猛地站起身,在数学老师愕然的目光和全班同学更加惊诧的注视下,冲出了教室后门!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刮擦声,久久回荡在死寂的教室里。
走廊冰冷空旷。午休时间,大部分学生都涌向了食堂或操场,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影匆匆走过,投来好奇的一瞥。孙雨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粗重地喘息。刚才的爆发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胃里的绞痛和大腿内侧的刺痛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被撕得粉碎的纸屑。陈郁……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她厌恶他那双总是带着真诚关切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层层的伪装,看到她灵魂深处的肮脏和不堪。她更恐惧……恐惧那种被温暖靠近时,心底深处那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名为“渴望”的悸动。那是致命的软弱,是她和弟弟用扭曲的共生关系在深渊边缘筑起的围栏上,最危险的裂缝!
她不能有裂缝。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孙雨猛地抬起手,用力将那一把纸屑狠狠地、远远地扔了出去!白色的碎片如同被惊飞的、病态的蝴蝶,在空旷昏暗的走廊里纷纷扬扬地散开,有些飘落在地,有些被穿堂风卷着,打着旋儿,飞向更深的阴影里。
就在纸屑散开的瞬间,走廊尽头,楼梯拐角的阴影处,一个人影静静地倚墙而立。
孙冯楷。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像一尊融入阴影的雕像。深蓝色的校服衬得他脸色有些冷峻。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那些零落的白色纸屑,又缓缓抬起,落在孙雨苍白、汗湿、写满痛苦与失控的脸上。他的眼神像实验室里的电子显微镜,精准地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每一丝颤抖,每一份狼狈。
他没有说话。没有走近。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他的左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孙雨知道,他裤兜里常年带着一部老旧的、屏幕有裂痕的手机。那部手机连接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路径。她甚至能想象到,此刻他插在兜里的手指,可能正无声地滑动着屏幕,调取着某个走廊监控摄像头的实时画面——那个对着高二(7)班后门,刚好能清晰捕捉到她刚才失控冲出教室、撕碎纸张、扔出纸屑全过程的摄像头。
他在记录。用一种冰冷、精确、旁观的方式,记录下她每一次的崩溃,每一次的失态。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语言都更让孙雨感到一种被剥光、被剖析的寒意。仿佛她所有的狼狈和脆弱,都是他精心收集的标本。
孙雨猛地别开脸,避开了他那令人窒息的视线。她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胃部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她残破的堤岸。大腿内侧,被圆规刻下的“H?O”三个字母,在布料粗糙的摩擦下,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灼痛。
走廊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孙冯楷依旧站在阴影里,像一道无声的、忠诚又冷酷的防线,又像一个沉默的、手持记录仪的审判者。
傍晚时分,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旧实验楼的窗户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只手在疯狂地拍打。玻璃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外面灰暗的天色和校园的轮廓彻底融化在浑浊的水幕里。狂风卷着雨丝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空旷的化学实验室里,只有角落一盏应急灯散发着惨淡的、绿色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实验台和试剂架的轮廓,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潮湿的土腥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酸味。孙雨蜷缩在两张并拢的实验台形成的狭窄缝隙里,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桌腿。这里是她能找到的,最远离人迹,也最能让她感到一丝病态安全感的角落。
胃痛如同跗骨之蛆,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因为饥饿、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变本加厉。大腿内侧的伤口在潮湿的环境下也开始隐隐作痛。她抱着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应急灯幽绿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眼尾那三颗坠泪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不祥的烙印。
实验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又被轻轻带上。沉稳的脚步声踏着湿漉漉的地面,由远及近。孙雨没有抬头,但她知道是谁。那脚步声带着一种她熟悉的、实验室特有的冰冷气息。
孙冯楷在她面前蹲下。他身上的校服外套也沾了些雨水,深蓝色的布料颜色更深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温热的、散发着食物香气的纸袋轻轻放在她脚边的地上。是学校食堂里最普通的那种包子。
孙雨的目光落在纸袋上,胃部条件反射般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带来一阵恶心感。她厌恶进食,尤其是在这种状态下。进食意味着能量的补充,意味着她必须继续在这个让她窒息的世界里挣扎下去。
“不吃会死。”孙冯楷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冰冷。他陈述着一个简单而残酷的事实。
孙雨依旧蜷缩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
孙冯楷也没有再劝。他静静地蹲在那里,目光落在孙雨微微颤抖的肩头,又缓缓移到她紧握的、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医生的冷静和精准,轻轻握住了孙雨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像实验室里的玻璃器皿。孙雨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他握得很稳,不容挣脱。
“别动。”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命令式的平静。
孙冯楷小心翼翼地卷起孙雨左臂的T恤袖子。应急灯惨绿的光线下,孙雨手臂内侧的皮肤暴露出来。那里,靠近肘关节的位置,赫然印着几道清晰而狰狞的瘀痕!青紫色的指印深深嵌入苍白的皮肤,边缘带着肿胀的暗红,如同某种邪恶的烙印,无声地控诉着暴力的形状。那是昨晚继父在她试图阻止他殴打母亲时,粗暴地抓住她手臂留下的印记。
孙冯楷的瞳孔在幽暗的光线里似乎收缩了一下。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拂过那几道瘀痕的边缘,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但指尖的冰冷触感却让孙雨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底下却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他从自己带来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签的棕色玻璃瓶。拧开瓶盖,一股浓烈而苦涩的药酒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空气中的酸味和土腥气。他用指尖蘸取了一点深褐色的药酒,动作极其轻柔地涂抹在孙雨手臂的瘀伤上。药酒接触皮肤的瞬间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孙雨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得更紧,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
“忍着。”孙冯楷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涂抹药酒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缓慢而均匀地将那带着灼烧感的液体揉进青紫的皮肉深处,试图化开那些淤积的血液。
他专注地做着这一切,仿佛在处理一件需要精密操作的实验样本。实验室里只剩下药酒涂抹皮肤的声音、窗外狂暴的雨声,以及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就在孙雨手臂上的药酒气味渐渐散开时,孙冯楷涂抹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他的目光锐利地投向孙雨的左腿——校裤的膝盖位置。深蓝色的布料上,赫然沾染着一小片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痕迹!那颜色在幽绿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朵悄然绽放的、不祥的血色之花。
孙冯楷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无比。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像淬了冰的探针,直直刺向孙雨的眼睛。那目光里不再是之前的平静,而是翻滚着一种近乎暴戾的质问和……一种被背叛的、冰冷的愤怒。他握着孙雨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力道之大,让孙雨痛得闷哼一声。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他不需要问伤在哪里,那血迹的位置,那沾染的方式,还有孙雨此刻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痛楚,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孙雨在他的逼视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她猛地想抽回手,想蜷缩起身体,想把自己藏进更深的黑暗里。但孙冯楷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禁锢着她。
“说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激起冰冷的回音,瞬间盖过了窗外的雨声。那冰冷的愤怒像实质的冰棱,刺穿了孙雨摇摇欲坠的防线。
就在这时——
“轰隆!!!”
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撕裂了墨黑的天空,瞬间将整个实验室照得亮如白昼!所有实验器材的玻璃棱角、金属边缘都在这一刹那反射出冰冷锐利的光芒,如同无数把出鞘的利刃!巨大的雷声紧随其后,如同巨神在屋顶咆哮,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在闪电那转瞬即逝的、强到令人失明的光芒中,孙雨惊骇欲绝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实验室那扇巨大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窗户之外——
一个高大、模糊、带着浓重压迫感的男人身影!
那身影就站在窗外不远处的雨幕里,如同一个沉默的、窥伺的幽灵!雨水冲刷着他的轮廓,看不清五官,但那身形,那姿态……孙雨和孙冯楷都再熟悉不过!
是继父!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看到了什么?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孙雨的咽喉,让她几乎窒息。胃部的剧痛和腿上的伤口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遗忘,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闪电的光芒熄灭,实验室重新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深沉的、令人绝望的幽绿黑暗。但那个站在窗外雨幕中的、如同噩梦般的身影,却如同烙印般死死刻在了孙雨的视网膜上!
死寂。只有窗外更加狂暴的雨声和雷声在轰鸣。
黑暗中,孙冯楷握着孙雨手腕的手,猛地收得更紧,紧到指节都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他依旧蹲在孙雨面前,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冰冷的、蓄势待发的张力。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是看向孙雨,而是穿透了黑暗,死死锁定了那扇模糊的窗户,锁定了窗外那个被雨幕笼罩的、充满威胁的轮廓。他的眼神在应急灯惨淡的绿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冰冷而危险的幽光。
“别怕。”孙冯楷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响起,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像毒蛇滑过冰冷的地面。“我在。”
这三个字,没有带来丝毫温暖和安慰,反而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透了孙雨的四肢百骸,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窗外,是继父如同实质的威胁;窗内,是弟弟冰冷如刀的守护。他们姐弟俩,连同窗外那个恶魔般的男人,一起被囚禁在这片由暴力和扭曲共生构筑的、永无出路的阴霾之中。
实验室角落的阴影里,那个崭新的银色保温杯安静地立在孙冯楷的书包旁边。冰冷的金属杯壁,倒映着应急灯幽绿的光,像一只沉默的、窥视一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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