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魄兰魂

　　连续三天，孟清如都出现在醉仙楼的最后一排。
　　她总是独自前来，穿着素雅的旗袍，不施粉黛，在满场喝彩声中安静地坐着，只在谢幕时轻轻鼓掌。第三天演出结束后，她让老赵将一个紫檀木匣子送到后台。
　　沈墨兰打开匣子时，周围的戏子们发出一片惊叹。里面是一套精美的戏服：正红色缎面，金线绣着展翅凤凰，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领口和袖口缀着细小的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料子是上好的云锦，怕是宫里流出来的。”班主刘三爷摸着料子，眼睛发亮，“墨兰，你攀上高枝了。”
　　沈墨兰轻轻抚过戏服上精致的绣纹，没有说话。这三天，她早已注意到那位特别的观众。不同于其他捧角的富家子弟，孟大小姐从不往台上扔金银首饰，也不在散戏后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闯进后台。
　　她只是安静地来，安静地走，像一抹游魂。
　　“班主，明天我休息，有约。”沈墨兰合上匣子，突然说道。
　　刘三爷眉头一皱：“谁家的约？该不会是孟家……”
　　“春风茶楼，下午三时。”沈墨兰打断他，从镜中看着班主瞬间变色的脸，“您放心，我知道分寸。”
　　“你知道什么分寸！”刘三爷压低声音，“这些千金小姐一时兴起，拿咱们解闷儿。等新鲜劲儿过了，吃亏的还是你！别忘了三年前小荷花的事……”
　　沈墨兰的手顿了一下。
　　小荷花是当年醉仙楼的红角儿，被一位总督家的小姐看中，两人形影不离了半年。后来小姐要出嫁，小荷花去送别，被小姐的未婚夫当众羞辱，回来就吞了鸦片。
　　“我不是小荷花。”沈墨兰平静地说，开始卸妆，“孟小姐也不是那种人。”
　　“嘿！你怎么知道？她们那种人，骨子里都一个样！”刘三爷气得胡子直翘，“别忘了你的身份！戏子就是戏子，别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
　　沈墨兰没再争辩，只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烫金名片，轻轻放在妆台上。名片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被摩挲过多次。
　　“她给了我联系方式。”沈墨兰说，“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做。”
　　刘三爷盯着那张名片看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随你吧。但记住，别得罪其他客人。张团长昨天还问起你……”
　　春风茶楼是法租界一家闹中取静的老字号。二楼雅间“听雨轩”内，孟清如正襟危坐，面前的龙井已经续了两次水，却一口未动。她第三次看腕表时，屏风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孟小姐久等了。”沈墨兰笑吟吟地走进来，身上不再是戏台上的华服，而是一件简单的月白色旗袍，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只在耳垂上戴着那对翡翠耳坠——孟清如送的那对。
　　孟清如站起身，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她准备了整整一晚上的话题，此刻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沈墨兰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不是脂粉的甜腻，而是一种清爽的、让人想起秋日阳光的气息。
　　“我……我以为你会穿那件戏服来。”孟清如说完就后悔了，天呐！这是什么蠢话？
　　沈墨兰却笑了：“孟小姐想看我唱一段？”她作势要起身，被孟清如慌忙拦住。
　　“不是！我只是……觉得那衣服很适合你。”孟清如的脸微微发热。
　　“那衣服太贵重了。”沈墨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我查过了，那是前清宫里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的珍品。孟小姐为何送我这个？”
　　孟清如盯着茶杯中悬浮的茶叶，轻声道：“我母亲生前爱听戏，收藏了不少戏服。她去世后，这些东西就一直锁在箱子里……我想，与其让它们发霉，不如送给懂得欣赏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对沈墨兰说起母亲。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这个连对父亲都很少提起的话题，为何会对一个相识不过几天的戏子敞开心扉？
　　沈墨兰的目光柔和下来：“谢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墨兰突然问道：“孟小姐平时除了看戏，还有什么爱好？”
　　“看书，算账，偶尔打网球。”孟清如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多么乏味。
　　沈墨兰噗嗤一笑：“孟小姐的生活听起来比我们唱戏的还单调。”
　　“那你呢？”孟清如反问，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不登台的时候做什么？”
　　“我啊，”沈墨兰眼睛转了转，“逛庙会，吃小吃，听说书，有时候去城隍庙摆摊给人画像——我画画还不错。”她凑近一些，压低声音，“上个月我还偷偷去看了场电影，差点被刘三爷骂死。”
　　孟清如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这么自由？”
　　“自由？”沈墨兰笑了，“孟小姐，我们是下九流，没人会在意一个戏子去哪儿、干什么。不像你们千金小姐，出个门都得前呼后拥。”
　　孟清如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愧。是啊，在沈墨兰眼中，她大概就是个养尊处优、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小姐吧。
　　“我父亲管得很严。”她低声说，“十岁起就有嬷嬷教规矩，十六岁开始学管家，十八岁跟着父亲出入商会……我甚至没单独去过电影院。”
　　沈墨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所以，来看戏是你第一次叛逆？”
　　孟清如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算是吧。”
　　“那我很荣幸。”沈墨兰举起茶杯，“为孟大小姐的第一次叛逆，干杯。”
　　两人相视一笑，茶杯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飞快。沈墨兰讲了许多梨园趣事，孟清如则分享了在伦敦留学的见闻。当沈墨兰模仿英国绅士夸张的走路姿势时，孟清如笑得差点打翻茶杯。
　　“没想到孟小姐也会这样大笑。”沈墨兰歪着头看她，“在戏院里，你总是板着脸，像个……”
　　“像个什么？”孟清如挑眉。
　　“像个来视察工作的女校长。”沈墨兰说完，两人又笑作一团。
　　夕阳西斜时，孟清如才惊觉已经聊了近三个小时。她正要道歉，茶楼伙计却匆匆进来，递给她一张便条。
　　“老爷让您立即回家，有要事相商。”伙计低声说。
　　孟清如皱眉，向沈墨兰致歉：“抱歉，我得先走了。”
　　“我理解。”沈墨兰起身相送，“谢谢今天的茶……和谈话。”
　　孟清如犹豫了一下，从手袋中取出一张名片：“如果你想……可以打电话到我家。找福伯转我就行。”
　　沈墨兰接过名片，指尖轻轻擦过孟清如的手掌，那一瞬间的触碰让两人都怔了一下。
　　“周三我还会去醉仙楼。”孟清如说完，匆匆离去。
　　沈墨兰站在窗前，看着孟清如上了那辆黑色轿车。她摩挲着那张烫金名片，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孟公馆的书房里，孟老爷正在和周世昌品茶。见女儿进来，孟老爷笑着招手：“清如，来见见周公子。周老爷今天身体不适，让公子代他来谈合作的事。”
　　周世昌站起身，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久闻孟小姐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孟清如冷淡地点点头。周家是上海滩有名的银行世家，与孟家有生意往来，但她对这位周公子早有耳闻——据说他在租界养了好几个交际花，还曾因赌博一夜输掉过一栋洋房。
　　“清如，周公子刚从英国回来，对纺织业很有见解。”孟老爷意有所指地说，“你们年轻人应该多交流。”
　　接下来的晚餐如同酷刑。周世昌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欧洲的见闻，时不时用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解释”一些孟清如早已熟知的事情。最让她恼火的是父亲的态度——他不断暗示两家联姻对生意的益处，甚至提到“明年春天就是个好日子”。
　　“孟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周世昌突然问道。
　　“看戏。”孟清如简短地回答。
　　“哦？喜欢哪一出？我认识天蟾舞台的经理，可以安排包厢。”
　　“不必了。我更喜欢醉仙楼的氛围。”
　　周世昌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醉仙楼？那不是……”他及时刹住，换上一副宽容的笑容，“孟小姐果然与众不同。”
　　晚餐后，孟老爷将女儿叫到书房：“周家提亲了。他们家愿意注资五十万帮我们渡过难关。”
　　孟清如握紧拳头：“父亲，我才认识他……”
　　“感情可以培养。”孟老爷打断她，“清如，你知道现在厂里什么情况。英国人压价，日本人抢市场，如果没有周家的资金……”
　　“我会想办法。”孟清如抬头，眼中闪着倔强的光，“给我一个月，我能谈下海关的新合约。”
　　孟老爷长叹一声：“一个月后，如果没有转机，你就得接受这门亲事。”
　　回到卧室，孟清如疲惫地倒在床上。窗外月光如水，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下午在茶楼里的笑声。那个自由自在、谈笑风生的沈墨兰，和她仿佛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床头柜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吓了她一跳。这么晚了，谁会打来？
　　“喂？”她拿起听筒。
　　“孟小姐？”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沈墨兰。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孟清如的心跳突然加速：“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沈墨兰的声音有些犹豫，“我刚刚整理戏服，发现袖口内侧绣着一行小字。我想你应该不知道……”
　　“什么字？”
　　“赠吾爱梅卿。”沈墨兰轻声念道，“梅卿是谁？”
　　孟清如的手微微发抖。梅卿是母亲的小字，这件戏服竟是父亲当年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她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是我母亲。”她最终说道，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告诉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孟小姐，你还好吗？”
　　“我很好。”孟清如强作镇定，“谢谢你打电话来。”
　　“其实……”沈墨兰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打电话不只是为了这个。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炭，落在孟清如心上，烫得她不知所措。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明天有早场戏。”沈墨兰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窘迫，迅速转换话题，“唱《贵妃醉酒》，如果你有空……”
　　“我会去的。”孟清如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我是说……如果工作允许的话。”
　　“那我等你。”沈墨兰的声音带着笑意，“晚安，孟小姐。”
　　挂断电话后，孟清如久久地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电话线。她想起父亲的话，想起周世昌虚伪的笑容，想起一个月后可能到来的婚约……然后又想起沈墨兰说“想听听你的声音”时，那种让她心跳加速的温柔。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孟清如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惊讶的决定——明天，她要去听那场早戏，哪怕这意味着要推掉与李处长的会面。
　　她走到衣柜前，从最底层取出一只小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照片。最上面那张，年轻的母亲穿着戏服，站在北平的戏台上，风华绝代。
　　“妈妈，”孟清如轻声道，“我好像遇到一个人……”
　　月光静静地洒在照片上，母亲的笑容温柔而哀伤，仿佛早已预知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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