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性难改

　　杀不杀陆不休？白荵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会成为一个问题。
　　顺着刀尖，她的目光落在小孩细嫩的脖颈上。

　　雪白的底子，染了许多泥污，纤细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拧断。
　　身上的妖气微弱纯净，没有沾染过杀戮的鲜血,跟前生陆不休身上纯黑的妖气不可同日而语。

　　白荵觉得，除了重生外，老天又接着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思索许久得出的结果是杀了初生的陆不休，可没人告诉她，大妖陆不休初生时是这样一个毫无威胁的小孩。
　　让她杀个小孩？她宁愿再拼一次杀阵。

　　面对这样的陆不休，白荵迟疑了。
　　余光里的鲜血与尸骨及时提醒了她，前世的一幕幕划过眼前，刀尖立刻近了三分，刺破了小孩的脖颈，血流顺着皮肤淌下，被污泥截断。

　　幼年陆不休的身体抖了一下。
　　他低头望了望刀，又慢慢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女，澄澈的眼眸中只有天真不解。

　　“姐姐，疼。”

　　白荵一下子没握稳刀。
　　长刀落下，砸到了地上的白骨。那骨头竟被砸出一道裂缝来。

　　她就这么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
　　只是手里已没有刀。

　　过了很久，白荵终于有了动作。
　　她走近小孩一步，蹲下/身来平视着他：“我带你回家的话，你会一直听我的话么？”

　　幼年陆不休懵懂地点头。

　　白荵放弃了。

　　前生的陆不休作恶多端，她对付他的时候从来没有过仁慈之心。
　　可此时的陆不休手上还没有染过任何鲜血，看起来就跟人间普通的孩子一样。

　　她下不了手杀他。
　　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白荵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摇头：“我没有名字。”

　　白荵低眸，略一思索：“那你就叫做陆善好了，良善之善。”
　　小陆善很是乖巧，环着她手指的力气紧了紧，应道：“好。”

　　带着陆善走了一阵，“咕咕”的声响格外明显。
　　垂头见小孩捂着肚子，白荵这才想起，这时候的陆不休该是要一日三餐按时吃饭的。

　　两人此时已离汴城有段路，白荵不想回头，她抱起陆善，往临近有人烟的村子快速行去。
　　小孩在她怀里乖得很，就是身上隐隐散发着先前乱葬岗的腐尸味道。

　　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见到一处村落，零星几户人家，草房低矮。村外是一片绿意盎然的麦田，麦苗们摇摇晃晃。
　　白荵将陆善放下，准备去借点粮食时被拉住了手指。

　　她解释道：“我去找点吃的。”
　　小陆善松开了她的手。

　　白荵往一户人家院里走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回了下头。

　　幼年陆不休站在田垄上望着她，眼神幽暗冷静，让她一瞬想起了大妖陆不休。
　　再要凝目看去时，小孩的眼中只有纯净的清澈。

　　是她太过敏感了么？白荵摇摇头，甩开想起陆不休时纷乱的思绪。

　　农户开门时神色小心，问道：“你是谁？做什么？”
　　白荵和气地笑笑：“我弟弟饿了，想讨个吃食给他。”

　　农户狐疑地望了一眼远处的陆善，又打量着眼前的人：“你穿得这么好，他穿得那么破烂，真是你弟弟？”

　　白荵心道还真不是，意外捡来的。
　　她在腰间摸了摸，摸到一块碎银递给农户：“麻烦换个馒头就行。”

　　农户将碎银放在口中咬了下，随后进了屋，拿了个烤地瓜出来：“就这个了。”
　　白荵笑着接过，道了声谢后走回了田垄，准备把地瓜给小陆善时又收回了手。

　　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符，将凉透的地瓜放上去，嘴里默念了两句，符咒“嘭”地燃起明火来。
　　小陆善往后一躲。

　　白荵看向他：“不用怕，这是引火符。”

　　小陆善盯着熊熊烧着的火，惊到的神色慢慢敛去，蹲坐在一边看着明火烤地瓜，模样瞧着乖得很。
　　引火符渐渐燃尽，地瓜泛起了浓郁的香味。

　　白荵捡起地瓜，拍了拍灰尘，重新递给陆善。

　　小孩顿了顿才接过，地瓜皮烫了他一个猝不及防，从左手滚到右手，又从右手滚到左手，来回滚了几下都没肯丢掉，有碎灰趁着翻滚的间隙粘上小孩的脸。

　　白荵看着这情形，心觉好笑，一时放松当真笑了下。
　　这幼年陆不休看着真有几分傻气。

　　小陆善听到轻笑声抬头，与他对视的白荵已收去笑容，他望一眼便又低头，一口咬上地瓜，然后“噗”地吐了出来。

　　白荵：“……”
　　不是几分傻气，是十分傻气。

　　她真没想到一介大妖陆不休竟然连地瓜都不会吃，啃了一嘴皮和泥，完全忘记现在的陆不休只是个刚化形的小孩。
　　她从小孩手里拿过被啃掉一口的地瓜，三两下退了皮，露出黄澄澄的地瓜肉，说：“要这样吃。”

　　小孩老老实实地接过，擦了擦嘴上泥灰，咬了一口，一直似乎不知表情为何物的脸上露出了些微愉悦神色。

　　白荵此时才觉得压在心头的阴郁轻了些。

　　不杀陆不休绝对是一个高风险的决定，她怕自己一时心软留下的不是一个可能为善的人，而是一个天性恶劣的怪物。
　　可看着陆不休像普通小孩一样专注地啃一个红薯，她觉得，这个决定即使要冒许多风险，也有一试的价值。
　　生命既然存在就有它存在的意义。

　　小陆善啃完地瓜后眼巴巴地望着白荵。
　　别问白荵是怎么从那个安静的眼神中看出眼巴巴的感觉的，就是看出来了。

　　“还想要？”
　　陆善点头。

　　白荵略微后悔，刚刚该换两个地瓜的。她主动牵起陆善的手，说道：“再等等，等到了人烟多的城镇再给你买。”
　　“嗯。”

　　小孩乖巧听话，白荵愈发觉得心有安慰。

　　路过一处小溪时，白荵停了下来，走进了溪流里，打算把小孩里里外外洗涮一遍，不然太脏，味道也不好。
　　等她脱下陆善身上的衣衫，细眉忽而蹙了起来。

　　没了衣衫后小孩更显消瘦，原本的皮肤十分白，此时布满了青紫的淤痕，严重的地方业已发黑，在这样稚嫩的身体上显得十分可怖。

　　“这是怎么弄的？”她忍不住问。

　　小陆善随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身体，摇头。

　　其实根本无需发问，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伤，一眼就看得出什么原因造成。
　　单纯的殴打所致，不会是捉妖师，在寻常人眼里此时的陆善应该只是个小孩，谁人会对小孩下这种狠手？
　　而陆善看起来浑不在意伤痕，也不觉得疼似的。

　　白荵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了块布条，撸起袖子给小孩擦身体。小孩好似抗拒别人触碰，身体微微颤抖，想要躲开，最终并没有动。

　　一阵忙活之后，小孩干净许多。
　　白荵望着幼年陆不休，伸手捏了捏他清秀的小脸。

　　以前跟陆不休斗得要死要活，不曾注意过，或者是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人憎鬼厌的大妖陆不休着实有一副好皮囊。
　　此时那副好皮囊回到了幼年时，逼人的美貌削去八九分，成了一种稚拙的乖巧可爱。

　　白荵瞥了眼溪流边脱下的破烂衣裳，最后将自己的中衣撕了一截下来，裹在陆善身上，再用布条绑住宽大的袖口与裤脚，这样看起来勉强像样。

　　她上下打量小孩一番，然后从衣服里摸出一枚玉石。
　　摧动灵力注入玉石中，原本透明的玉石竟渐渐显出血色来。

　　她将玉石挂在陆善的胸口。
　　小孩皱起眉，不太舒服的模样。

　　“这个要戴好，不能摘下。”
　　灵隐之界的圣玉能封印妖气，带着凡人小孩走路总比带着妖怪小孩走路省事。

　　封住陆善身上的妖气后，白荵俯身准备捡起地上的外衣，忽然动作一顿。在风声擦过耳边时，她已经抱着小孩躲到一边。

　　刺耳的切牙声传来，伴着咬字不标准的粗糙声音。
　　“小女子躲得还挺快。”

　　白荵抬眼。
　　一头露着兽形耳朵和尾巴的狼妖，正张着参差不齐的牙冲她吐舌头，妖气浑浊熏人，不知造了多少杀孽。

　　白荵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嫌恶之情。

　　狼妖还在大放厥词：“今天运气真不错，碰上两个细皮嫩肉的，肯定美味。”

　　白荵淡淡讥笑道：“就凭你？”
　　这狼妖八成是瞎了眼了，连人形都没修好，竟然敢主动撞到地字阶捉妖师面前。

　　狼妖哈哈大笑：“你是什么东西？老子杀人放火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玩泥巴呢？你敢……”
　　声音突然止住，一道银光闪过，狼妖整个脑袋滚落到地上，血喷如井。

　　白荵淡道：“废话真多。”
　　狼妖尸体摔落在地，血红一直淌到了小溪中。

　　白荵忽而顿住，完了，忘了旁边还有小孩，竟然让小孩看到这么血腥的画面。
　　她赶紧回身看刚刚被藏在身后的陆善，小孩似乎对一地血腥毫无所察，完完全全地躲在她身后的阴影里。
　　她抱起小孩，丢了张化尸符在狼妖的尸体上，几步急掠离开了现场。

　　一直在她怀里不出声的陆善忽然问道：“姐姐，你的心跳得好快。你在害怕么？”
　　白荵一路急奔，听到声音后脚步渐停。

　　刚刚确实是有些害怕的，怕的是让陆不休见到杀戮，刺激到他某些方面可能潜藏着的东西。
　　幼年陆不休抬头望她：“别怕。”

　　被小孩子安慰，白荵觉得有些好笑，面上还是保持着冷静，说道：“我不害怕，你也别怕，我不会让它伤害你。”

　　小孩安静地凝视着她，神情很奇妙。
　　但她没注意，回头望向杀死狼妖的地方。

　　这么一个小妖敢在捉妖师面前叫嚣，除了修为太差看不出她的实力，还可能是因为被贪欲迷了眼，太想提升妖力。

　　前生的大妖陆不休化形之初寂寂无名，后来觉醒妖性开始修炼，杀人杀妖无数，直至凝出妖丹，难逢对手。
　　追求力量是妖的天性，陆不休是，她身边的陆善自然也不会例外。

　　现在小孩还小，或许会听她的话，等他再大一点，她没有把握能让他永远做个被封印妖气的普通人。
　　若陆善走上修炼之路——前生陆不休的面目又浮现眼前。

　　“姐姐，你在想什么？”
　　白荵道：“在想怎么安置你。”

　　陆善拉住她的衣袖：“你不要我了吗？”

　　小孩微微鼓着嘴，一点委屈与胆怯藏在了眼中，看着十分惹人怜爱。

　　白荵有些怀疑，她少年时候有这么容易心软么？看不得小孩子委屈。

　　她认真说道：“你是妖，而我是灵隐之界的捉妖师，即便用圣玉封印了你的妖气，我也不能带你回灵隐之界。那里的捉妖师厉害得很，总会认出你的身份。”

　　话是这么说，可不把陆不休放在身边白荵怎么都不能安心。
　　若是有朝一日陆善真的变成陆不休，在他凝出妖丹之前，凭她的力量完全可以杀死他，带在身边总能时刻防着。

　　陆善问道：“妖是什么？我跟姐姐不一样么？”

　　白荵望着小孩天真疑惑的脸。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陆不休问这个问题。

　　她幼时被尺素真人带进灵隐之界，从此开始修习各种伏妖术。妖怪志异记载，妖为异端，有异便需排除。
　　她跟陆不休斗得惊天动地之时，陆不休曾问她，妖是什么。

　　彼时大妖手中捏着凡人头颅，她的杀咒被妖力弹开，罡风扫过她脸颊，下一刻凡人头骨碎裂，死得无声无息。

　　陆不休说：“若异端为妖，凡人于我亦是妖。我杀他们，天经地义。”

　　大妖手上鲜血淋漓，立于对面的她自然不会把这种离经叛道的话听进去。只是后来又遇见形形色色的妖，曾经深信不疑的东西不知不觉产生了裂缝。偶然想起陆不休的话，便如涌入裂缝中的绵绵细雨，氤氲潮湿，无法忘却。

　　“我能成为捉妖师么？”

　　兀自出神的白荵听到陆善的话，微微愣住。

　　千百年来从没有过身为妖的捉妖师，妖与捉妖师似乎天生相斥。

　　“你为什么想成为捉妖师？”她问。

　　小陆善说：“我想和姐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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