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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夫?
那本《天体物理学导论》拍在桌面上的声音,在语文老师抑扬顿挫的赏析声中并不算响亮,更像是一记沉闷的鼓点,只在我自己耳边轰鸣。
深蓝色的封皮,冰冷的烫金书名,像一块坚硬的盾牌,牢牢地、带着点笨拙的倔强,压在了那张写着耻辱“42”和那句意味不明“船夫”邀请的试卷上。
视线被牢牢固定在那片深蓝上。书脊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很好。物理学的宇宙在这里,稳定,有序,变量可控。
江湖?船夫?那些模糊的、带着水汽和不可预测漩涡的概念,统统被隔绝在盾牌之外。混乱的心跳在胸腔里冲撞了几下,终于被强行摁回一个勉强规律的频率。
我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那本书的重量能支撑起某种摇摇欲坠的尊严。
目光刻意避开前排那个靠窗的位置,也避开讲台上正激情四射的老师,只聚焦在窗外。梧桐树的叶片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摇曳,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阳光穿过叶隙的路径,光强分布,干涉衍射……嗯,一个不错的思考题。
“许同学?”
一声温和的、带着点试探的呼唤,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不是江砚那种清越的嗓音,更柔软一些。
我猛地回神,才发现不知何时,语文课已经结束。教室里桌椅挪动的声音、交谈声、收拾书包的窸窣声交织成一片背景噪音。而我桌旁,站着一位女生。
她个子不高,扎着清爽的马尾,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小巧的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弯弯的,带着友善的笑意。
“呃……你好?”我有些局促地回应,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我叫苏晓晓!”她笑容更大了些,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显得很亲切,“欢迎你呀!以后我们就是前后桌啦!”她指了指我前面空着的位置。
原来是同桌。我心头莫名地松了一下,不是江砚。“你好,许眠。”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
“哇,许眠,你好厉害啊!”
苏晓晓的目光扫过我桌面上那本厚厚的《天体物理学导论》,又飞快地瞟了一眼被我压在书下的试卷边缘,语气里是真诚的惊叹。
“我刚才听李老师说了,你那些竞赛奖牌!简直是我们仰望的存在!”
她双手合十,做了个夸张的“膜拜”动作。
“没……没什么。”
我有些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不太习惯这种直白的夸奖。物理竞赛的题目有标准答案,逻辑清晰,努力就有回报。
语文?那完全是另一个混沌的、毫无规律可循的宇宙。
“别谦虚啦!”苏晓晓摆摆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同病相怜的亲近感,
“不过……语文嘛,确实有点难啃,对吧?”她冲我眨眨眼,一副“我懂你”的表情。
“尤其是碰到江大才子这种珠玉在前的时候,压力山大啊!”她夸张地做了个抹汗的动作。
江砚的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引力牵引,再次飘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江砚已经收拾好了书包。他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惯有的、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的从容。
白色的校服衬衫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依旧妥帖地挽着。他似乎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而是微微侧身,正低声和旁边几个围拢过去的同学说着什么。
垂着眼,侧脸的线条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愈发清晰利落,偶尔点一下头,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恰到好处的笑意。那笑容很淡,却像一块磁石,轻易就凝聚了周围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
“看吧看吧,”
苏晓晓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用一种混合着欣赏和习以为常的语气小声感叹。
“行走的发光体,走到哪儿都是焦点。他那篇作文,又要把语文老师激动好几天了。”
我收回目光,没再说话。只觉得他周身那种无形的、掌控一切的气场,和这间喧闹的教室格格不入。
他像一颗被精密调试过的恒星,稳定地散发着光芒,而我只是角落里一颗轨迹混乱的小行星。
“对了,许眠。”
苏晓晓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她指了指我压在书下的试卷。
“那个……语文笔记什么的,你要是不嫌弃,我这里有,可以借你抄。虽然比不上江大才子的水平,但应付月考重点还是够用的!”
她语气真诚,带着点热切。
“谢谢。”
我真心实意地道谢,心头涌起一丝暖意。
苏晓晓的善意,像一缕微风,暂时驱散了笼罩在心头的陌生和压抑。
“不过,”我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物理书的封面边缘,声音低了下去
“可能……暂时还不需要。”我需要先搞明白自己到底差在哪里,而不是盲目地抄笔记。
就像解一道物理大题,你得先弄清楚它考的是哪个核心公式,错在受力分析还是能量守恒。
苏晓晓愣了一下,随即理解地点点头:“也是哦!不急不急,慢慢来!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她爽快地拍拍胸脯。
又闲聊了几句,苏晓晓也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教室里的人渐渐稀少。
我磨蹭着,把桌面上那本厚重的物理书小心翼翼地挪开,露出下面那张被压得有些褶皱的试卷。鲜红的“42”和那行清峻的黑色小字再次刺入眼帘。
“许同学,江湖水深,需要个船夫吗?”
指尖划过那行字,墨迹早已干透,带着纸张特有的微凉触感。
心脏又不受控制地紧了一下。这句看似随意的批注,像一个精巧的陷阱,带着江砚特有的、不动声色的掌控感。它悬在那里,是嘲讽?是试探?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属于“优等生”的社交方式?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手指探进书包侧袋,摸索出那支最常用的黑色碳素笔。笔尖悬停在试卷顶端那大片空白处,距离那个“42”和那句批语远远的。
然后,落下。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坚定而清晰的沙沙声。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如同在解一道思路清晰的物理题。一行与试卷上任何内容都格格不入的、带着棱角的字迹,出现在那片空白之上:
“谢谢好意。我习惯自己造船。”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停下笔,审视着这行字。字迹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生硬,但每一笔都带着力透纸背的决绝。像在混沌的江湖岸边,用最原始的工具,砍下第一根倔强的木头。
很好。我合上笔盖,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把试卷连同那句回应一起,对折,再对折,变成一个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小方块,塞进了书包最内层那个专门放重要草稿和公式推导的夹层里。仿佛那不是一张耻辱的试卷,而是一份需要被冷静分析的实验数据报告。
做完这一切,我才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个人。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背上那个印着深蓝色星云的书包,分量沉甸甸的,装着我赖以生存的逻辑宇宙。我拉好拉链,正准备离开座位。
“许眠。”
那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不低,清冽得像初冬的溪水,瞬间穿透了教室里黄昏的慵懒空气,精准地抵达我的耳膜。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迈出去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半空。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失重般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我写的那句话?他是来……兴师问罪?还是觉得被冒犯?
大脑里警报声尖啸,无数个应对方案像失控的代码流一样疯狂刷屏,每一个都带着失败的风险评估。我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我背上的重量,平静,却带着穿透力。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夕阳的光线里,尘埃的舞蹈都变得缓慢。
我强迫自己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个生了锈的机器人。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江砚就站在几步开外。夕阳的光线从侧面打过来,给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轮廓,却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逆光,看不真切具体的表情。
他手里并没有拿书包,只随意地捏着一个深蓝色的、看起来相当高级的活页笔记本。他的姿态很放松,一只手插在校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笔记本,姿态闲适得仿佛只是路过。
“李老师让我把这个给你。”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稳,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抬起拿着笔记本的手,朝我的方向递了递。深蓝色的硬质封皮在光线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泽。
我怔住了。预想中的所有质问或嘲讽都没有出现。剧本完全偏离了轨道。大脑短暂宕机,所有关于“江湖”和“造船”的激烈对抗预案都失去了作用。
“……什么?”喉咙干涩,挤出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
“高二语文学习要点和基础梳理。”江砚言简意赅地解释,仿佛在介绍一个普通工具的使用说明书。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没有探究,没有戏谑,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近乎透明的纯粹。“李老师怕你刚转来跟不上进度,让我整理了一份。”
原来是李老师的意思。
紧绷的神经像是被骤然抽走了支撑的钢筋,猛地松弛下来,甚至带来一丝脱力的虚软。刚才那些在脑子里横冲直撞的警报和对抗方案,瞬间显得无比可笑。
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这次不是因为愤怒或羞耻,而是因为自己那过于激烈的、近乎自作多情的内心戏。
我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接。目光落在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上,又飞快地瞟向他逆光中模糊的脸。夕阳的光晕在他周身流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实。那句“习惯自己造船”的宣言,此刻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发出无声的嗤响。
空气沉默了几秒。教室里只剩下远处值日生擦黑板的沙沙声。
“拿着。”江砚又往前递了递,语气里听不出催促,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陈述。他的目光依旧平静,仿佛递过来的不是一份凝结着他心血的笔记,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那平静像一种无形的压力。我抿了抿唇,终于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笔记本硬质光滑的封面,带着一丝微凉。很厚实,能感觉到里面夹着不少纸张的重量。我把它接了过来,动作有些僵硬。
“谢谢。”声音很低,几乎含在喉咙里。
“嗯。”江砚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收回手,重新插回裤袋,目光似乎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又似乎没有。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径直朝着教室门口走去。白色的衬衫背影在夕阳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挺拔,步履从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就这样走了。像一片云飘过,留下一个任务,一句解释,和一个依旧笼罩在迷雾中的、关于“船夫”的谜题。
我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本沉甸甸的、带着他指尖微凉触感的深蓝色笔记本。夕阳的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与那本物理书在书包侧袋投下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形成一个复杂而沉默的图案。
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记,只有一片纯粹的、深邃的蓝。
江湖水深……船夫……自己造船……
还有现在,手里这份来自“船夫”的、代表官方意志的“造船图纸”?
混乱的思绪再次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我低头看着笔记本那光滑的封面,指尖在上面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最终,我只是把它也塞进了书包,和那张折叠起来的42分试卷放在了一起。物理书的硬质封面硌在背上,带来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触感。我拉紧书包带子,迈开脚步,融入了放学的人流。
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教学楼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是喧闹的人声和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我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耳机线在口袋里安静地缠绕着。
江湖水深?也许吧。
但此刻,我只想快点回家,打开那本《天体物理学导论》,回到那个有明确公式和确定解的世界里去。至少在那里,引力场方程不会问我需不需要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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