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

　　男人微微抬眼，乱发被血黏在苍白的额角，露出的眉眼如刀削斧凿般的冷硬
　　他的视线撞上沐离的刀尖，不见半分惧色，反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像一只被困住的孤狼，纵使遍体鳞伤，却獠牙依旧
　　刀刃的寒光与他眼底的冷冽在空中相撞，谁也没有先动，仅有彼此的心跳与血滴落的声响，一声比一声沉，而他涣散的瞳孔开始蒙上灰翳
　　沐离不着痕迹的观察着他的伤口，肩膀上插着半截断箭，血正顺着剑杆往外渗，玄色的衣服遮住了血迹，却挡不住浓重的血腥味
　　他......，伤得不轻，人若死在她的院子里，只怕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沐离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骂这深入骨髓的本能，她是医生，是军人，骨子里跳动的始终是救死扶伤的执念
　　念头微起，她手腕轻旋，短刀已收回袖中
　　那个男人依旧没有动弹，唯有那双眼睛，如寒潭般凝视着她
　　“我救你，你离开”，她不是在和他商量，只是陈述结果
　　未等回应，沐离便附身上前，伸手去探他的脉搏，指尖刚触到手腕，便被他猛地攥住，他的手冷的像冰，力道却大的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放手”，沐离挑眉，厉声喝道，“想活命就别乱动”
　　他喉间发出一声低哑的闷响，不知是痛是怒，或许是感受到她并无恶意，也或者体力不支，最终还是缓缓的松开了手，掌心的血蹭到她的手腕，温热而粘腻
　　沐离检查着他的伤口，除了箭伤，胸口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手刚触到他的腿，便再次被他攥紧了手腕，本就冷冽的目光寒气更重
　　而沐离手上的动作也是一顿，心头闪过惊疑，他的腿......，似是旧疾
　　来不及细想，她双手扣住男人的腋下，试图将人拽起，可他肌肉紧绷的身躯宛若千金，她咬牙发力，靴子在地上划出两道深痕，却也只是勉强的撑起身子
　　男人闷哼着倚在她的肩头，染血的衣料瞬间洇湿她半边衣襟，沐离心中暗骂一声，真TM的重
　　她的目光瞥见不远处的木凳，单脚勾住往跟前一拉，屈膝借力将男人的手臂架上脖颈，另一只手死死扣住他腰间的玉带，膝盖重重的抵住凳面，勉强稳住身形
　　她弓着腰，一步一顿往屋内挪，他急促的呼吸扫过耳畔，带着濒死的灼热，她却无暇分神
　　终于将人甩到床榻上，沐离身形不稳跌在他的身上，他闷哼一声，却依旧牙关咬紧
　　沐离站直身体，扶着腰大口的喘气，额间碎发黏在冒着细汗的额角
　　来不及喘息，她抄起床头的剪刀，挑开浸透血污的衣服，狰狞的伤口赫然暴露，似乎比预想中的更严重，不仅胸口，后背也是血肉模糊
　　她转身“咔哒”拴紧木门，从床底下拖出泛着银光的箱子，那是她从墓里爬出来时在旁边发现的，应是跟着她一起来到这异世，是她在这陌生的时空里唯一熟悉的东西，只是五年来，从未示人
　　她掀开箱盖，目光扫过消毒钳，缝合包，手术刀，眼中竟然透着炙热
　　指尖触到手术刀的刹那，沐离浑身紧绷的肌肉忽然松弛下来，冰冷的金属贴着指腹，弧度恰好嵌进掌心的纹路，像与她的手生在一起，熟悉的踏实感猛然袭来
　　曾经的她，在无影灯下，救灾帐篷里，战乱的手术室里......，刀刃划破组织的脆响，血管钳咬合的轻响，缝合线穿过皮肉的微滞感，一切的一切，早已刻进骨髓
　　沐离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躁动彻底平息，只剩下沉到极致的镇定
　　她甚至微微勾起唇角，有些东西，就算换了时空，换了身份，也永远不会改变
　　榻上的男人，已陷入半昏迷状态，胸口的伤口汨汨流着血，染红了大半床褥
　　断箭带着倒钩，她需要剥离血肉才能取出，她拎起一瓶烈酒，没有丝毫犹豫的泼在伤口上
　　“唔......”，他猛然睁开眼睛闷哼着，青筋暴起，手紧紧攥着被褥，纵使咬紧牙关，身子还是忍不住的蜷缩起来，
　　她眼神一沉，反手按住他的肩窝，“别动......”
　　沐离的手术刀抵在伤口的边缘，目光落在男人的眼眸上，开口说道，“没有麻药，所以你忍着点”，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似在掂量她手中的刀究竟藏着几分善意，几分算计
　　沐离按住断箭周围的皮肉，指尖捏着手术刀，顺着肌纤维的走向一点点的划开，感受他强忍剧痛的震颤，还是淡淡的开口，口罩后的声音有些闷，“我不认识你，所以无意害你，处理好伤口，你就离开”
　　说话间，她猛然起手，断箭被猛地拔出，迅速用干净的棉布用力的按在伤口上止血，“深呼吸......”
　　男人不自觉的顺着她的话语，缓缓吐出一口气
　　沐离手中的镊子夹起皮下翻卷的组织，男人喉结滚动却未发一言，她手中的止血钳夹起渗血的血管，钳尖开合，针线穿梭，每一个动作都利落的不带一丝犹豫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手中银针折射冷光，与男人眼底的戒备无声交锋
　　止血钳咬住跳动的血管，她手腕微旋，持针器叩击着弯针，她先缝合肌内层，缝合线穿过肌理，感受着针尾拖过筋膜的滞涩感，每一针都斜斜插入，间距匀的像是被丈量过
　　肌肉，血管，皮肉一层一层，她孰练的处理着，好似回到了当年的手术台上
　　最后一针收尾，她打了一个漂亮的外科结，将器械全部扔进旁边的木盆，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她听来格外悦耳
　　她望着自己的手，突然有些恍惚，五年了，再次拿起手术刀的那一刻，每一个动作都好似被刻在骨子里
　　男人的呻吟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淡淡的说道，“条件有限，不过伤口都缝合好了”
　　她动作迅速的清理干净房内的一切，包含他身下的床褥，走了出去
　　再次进来时，已经换上了清爽的衣裙，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一碗小米粥，一碗汤药
　　男人目光射过来，半是审视，半是警惕
　　沐离翻个白眼，将托盘往床头一放，“这碗汤药，可以防止伤口感染，饿了，喝碗小米粥垫垫，因为怕你感染，所以今晚我就在旁边，不舒服随时叫我”
　　沐离倒也不在意他应不应，径自斜倚在床的另一头，头靠在床柱上，扯过旁边的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

　　他先是端起药汤一饮而下，动作牵扯伤口，药汁晃出大半，洇湿了新换的被褥，他皱了皱眉头，好苦
　　端起旁边的粥喝上一口，软软糯糯，带一丝甜味，滑过喉咙时竟熨帖了几分，熨平了他皱起的眉心
　　目光扫过这简陋的屋子，粗木桌配上长凳，窗前的书桌上笔墨纸砚摆放的整整齐齐
　　窗边有张半旧的梳妆台，台面上放着一个略显粗糙的瓷瓶，里面插着他不认识的淡紫色的花，给这个寡淡的屋子添了一丝生气
　　没有绣架，没有绫罗，墙上挂着的也是粗布衣衫，若不是这小小的梳妆台，他几乎要以为是个男人的房间
　　目光游移，他的目光还是被床尾那个女人吸引，烛火在她的脸上投下朦胧的暖光，她的头微微侧着，任由青丝垂落，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拂过肩头，随着呼吸轻轻颤抖，给她添了几分随性的韵致
　　眉峰本是清峭的，却被睡意熨的柔和，像水墨画里淡扫一笔，不浓不淡，恰好勾勒出温婉的轮廓，眼睫长而密，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直却不凌厉，鼻尖沾着薄汗，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衬得她的唇色温润如脂
　　看上去好似月下幽兰，即便沉沉睡去，花瓣间也凝着清冽的香，静时犹如柔婉的姿，醒来带着不折的骨，素色衣服松了领口，露出光洁的脖颈，与垂落的发丝相映，让人望之便觉心宁，不敢妄生惊扰
　　他指尖无意识的收了收，此刻的她，与刚才握着刀的她，融合在一起，矛盾又和谐，竟让他紧绷的神经不自觉的松了几分
　　她是大夫？可哪些物件他从未见过，一个边陲小镇，一个女子，怎会有那般利落的手法？她是谁？
　　他盯着她的睡颜，意识渐渐模糊，终究是敌不过伤势与困意，眼皮愈发沉重，连带着哪些盘旋的疑虑也淡了

　　萧妄是被一阵银铃般的声音唤醒的，馄钝间睁开双眼，恍然惊觉这竟是自己三十多年来睡的最沉的一夜
　　“窗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低头思故乡，阿娘，我背的对吗？”稚嫩的嗓音裹着清甜，像刚剥壳的荔枝，甜腻如新
　　“我们小柒最聪明......”，女人的声音也温温柔柔的，像羽毛拂过心尖，痒痒的
　　他缓缓起身半倚在床头，心口莫名泛起一阵陌生的宁和，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没有尔虞我诈，不必刀锋饮血，只是寻常人家的絮语，灶间生烟，轻烟生暖
　　“阿娘，我们为什么读书......”，小柒仰着脸，带着孩童的困惑
　　“为什么这么问？”
　　“夫子说，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
　　外面的动静顿了顿，萧妄闭上眼睛，想象着女人的神情，定是沉静的，眉峰微蹙，眼底却是清明
　　果然，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柔和却多了几分郑重
　　沐离轻抚着小柒的发顶，若有所思，“读书不只是为了功名，也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她望着小柒懵懂的眼神，“等你长大了，见了千般人，经了万般事，也依然能辨别是非，心头亮堂堂的，这就是读书的意义”
　　这也是爷爷告诉她的，读书的意义
　　萧妄半倚在床头，心中略带异样，他听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也听过‘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却从未听过，读书是为了在这浊世里守住一方清醒
　　沐离微微提高音调，“去玩好不好？”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目光却若有似无的扫过里屋，屋内的人该醒了

　　“醒了？”沐离望着半倚在床上的男人，指尖搭上他的脉搏，指腹下的血管沉稳有力，心中暗叹这身体素质真的不错，深可见骨的刀伤与断箭创口，虽然还渗着血，却没有引起什么并发症
　　她收回手，淡淡开口，“但愿我回来，你已经离开了”，救人是她的本能，可这边陲小镇鸡犬相闻，若被人窥见陌生男子在她家卧床养伤，怕是会惹来无端猜疑，她虽不惧，却很麻烦
　　她目光瞥向床头的一件粗布衣衫，湛蓝色的布料崭新崭新，是她今早出门新买的，“换上吧！”
　　跨出门槛的瞬间，她回头瞥了一眼，欲言又止，迟疑不过刹那，却足够让那个男人发现异常，正要开口询问
　　便听到沐离迟疑的开口，“或者你需要传信给什么人，我可以帮忙”，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一个人来上馆镇，定时有随从或者侍卫的
　　“不用”，萧妄一开口，声音便似浸过多年的酒，醇厚裹着暗哑，不经意间钻入人的耳蜗，酥酥麻麻的攀着神经往上爬，总是有难以言说的蛊惑
　　沐离心中暗道，真好听，她终于能理解科室里哪些小护士说的能让耳朵怀孕的声音，大抵就是这样的
　　待到沐离回来，男人果然已经离开，两人经过短暂的交集，又回到了各自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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