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情书

作者:薄荷_m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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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近


      林知远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厚重的窗帘没拉严实,一束金黄色的光像把刀,斜斜地劈在地板上,把昏暗的房间一分为二。他眯着眼,盯着那束光里浮动的尘埃,过了好几秒才想起——这是自己家,不是沈砚姥姥家。

      宿醉钝钝地敲着太阳穴。他很少喝酒,平时连公司年会都只是拿气泡水做做样子,可昨晚沈砚一句“今天我请”,他便像被拔掉阀门的汽水瓶,咕噜咕噜把一整瓶梅斯卡尔灌了下去。

      他翻了个身,手背碰到床沿,摸到一张被揉皱的便签。

      ——“锅里有蜂蜜水,醒了先喝。我去画廊,中午回来。密码还是你生日。——沈砚”

      字迹瘦长,收笔处微微上扬,像七年前的课堂笔记。林知远把便签贴在额头上,冰凉的纸面一点点吸走皮肤的热度。

      “林知远,你到底在做什么?”他在心里又问了自己一遍,仍旧没有答案。

      ……

      浴室镜子蒙着一层水汽。他拿冷水拍了拍脸,抬头时,镜中人眼角有一点干掉的泪痕——他不记得昨晚哭过,可沈砚给他擦脸时,指腹的温度似乎还在。

      洗漱完,他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去厨房。奶锅里的蜂蜜水只剩半杯,温的,刚好入口。旁边放着一只白色药盒,上面贴着便签二号:

      ——“解酒片,吃两粒,别空腹。——沈”

      “啰嗦。”他嘟囔,嘴角却翘了翘。

      ……

      出门时快十一点。

      地铁依旧挤,车厢里混合着香水、汗水和面包味。林知远抓着吊环,看窗外黑漆漆的隧道,忽然想起大学那会儿,他和沈砚挤同一趟二号线去市区看展。那时候没有座,沈砚就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小声给他背莫奈的生卒年份。

      “1840 到 1926,记住了吗?”

      “闭嘴,你挡着我看站牌。”

      沈砚笑,热气喷在他耳后。

      地铁报站声把他拉回现实。车门一开,人潮推着他往外涌。

      ……

      画廊所在的洋房藏在一条梧桐成荫的小路尽头,砖红色的外墙爬满常春藤,门口木牌写着:

      “S·Y GALLERY & STUDIO”。

      林知远站在街对面,隔着马路看了很久。

      七年前,这里还是一家倒闭的旧书店,玻璃门上贴着“旺铺招租”,他和沈砚路过时,沈砚指着二楼说:“以后我要把工作室开在这儿,阳台朝南,可以晒画布。”

      如今阳台真的朝南,也真的晒着画布。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

      门铃叮当。

      冷气扑面而来,混着很淡的松节油味。展厅挑高五米,白墙、原木地,几盏轨道灯把光打在画作上,像一个个沉默的舞台。

      游客不多,三三两两,说话都压低了嗓子。

      沈砚站在一幅半人高的油画前,正侧身跟一个戴贝雷帽的女孩解释什么。他今天穿了件墨绿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那道当年替他挡碎啤酒瓶留下的疤。

      林知远没急着过去,他远远看着,忽然觉得时间被拉得很长——沈砚的眉骨、鼻梁、说话时滚动的喉结,都和记忆里严丝合缝,只是肩膀更宽,背更挺,像一棵被岁月打磨过的白桦。

      沈砚似有所感,抬头,目光穿过半个展厅,准确捉住他。

      那一瞬,林知远心脏漏跳半拍。

      沈砚对客人说了句抱歉,大步走过来,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像一串急雨。

      “醒了?”

      “嗯。”

      “头疼吗?”

      “……一点点。”

      沈砚抬手,指腹在他太阳穴很轻地按了一下:“解酒片吃了?”

      “吃了。”

      “蜂蜜水呢?”

      “也喝了。”

      沈砚这才笑,眼角弯出细小的纹路:“那就好。”

      他们像普通观众一样,一幅一幅看过去。

      沈砚给他介绍:“左边这组是去年在阿那亚画的,海边风太大,颜料里得掺沙子,不然留不住。”

      林知远靠近,指尖在画框边缘停了一秒:“这片蓝……像把云揉碎了撒进去。”

      “你也看出来了?”沈砚声音低下来,“我当时想的是你的眼睛。”

      林知远不自然地咳了声,假装去看下一幅。

      那是一幅小尺寸的人像,黑底,只有侧脸轮廓,用刮刀薄薄挑了几道白,像黑夜里的闪电。

      右下角写着:

      “Z.Y. 2022.4”

      林知远怔住:“这……是我?”

      沈砚没否认:“凌晨三点,睡不着,起来刷底料。刷着刷着就画了。”

      “你怎么——”

      “我记得。”沈砚打断他,“你十九岁那天,在宿舍楼顶抽烟,也是这个角度。”

      林知远喉咙发紧,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偷窥我?”

      “是你自己跑上来的。”沈砚笑,“还分了我半支烟。”

      ……

      展厅尽头是旋转楼梯,通往二楼。

      沈砚说:“上去看看?有惊喜。”

      楼梯狭窄,两人一前一后,木质扶手被磨得发亮。

      二楼是半开放工作室,阳光从朝南的落地窗灌进来,落在一张巨大的未完成的油画上。

      画面中央是一片海,蓝得近乎失真,浪尖上漂着一只白色纸船,船底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

      “to Zhiyuan, if you come back.”

      林知远站在画前,像被钉住。

      沈砚靠在窗边,声音被阳光烘得柔软:“去年冬天开始画的,本来想等你三十岁生日当礼物,结果……”

      “结果我提前来了?”

      “嗯。”沈砚点头,“提前了七个月零九天。”

      林知远鼻子一酸,转身假装看别处。

      工作室另一侧是面照片墙,密密麻麻钉着拍立得——

      大一辩论赛的合影、厦门海滩的脚丫、图书馆后门的流浪猫、沈砚在画室睡着时脸上沾的颜料……

      最中间一张,是林知远毕业时穿学士服,沈砚突然凑过来亲他侧脸,快门定格,两人表情都傻得可以。

      林知远伸手碰了碰那张照片,指尖沾上一点灰。

      “你一直留着?”

      “嗯。”沈砚说,“有时候撑不下去,就翻出来看看。”

      “撑不下去?”

      “画廊刚开那年,差点倒闭,资金链断,我连着三天只吃吐司边。”沈砚耸耸肩,“后来把大学时的画翻出来卖,才缓过来。”

      林知远没说话,只是拿起旁边一盒图钉,把那张学士照重新钉得更正。

      ……

      中午,沈砚带他去附近的小馆子吃本帮菜。

      店面不大,白墙绿窗框,门口小黑板写着今日菜单:酒香草头、酱鸭、腌笃鲜。

      老板娘见沈砚来,熟门熟路地招呼:“小沈,老位置?今天带朋友?”

      “嗯,老朋友。”沈砚说。

      他们坐在靠窗的卡座,阳光透过格子玻璃,把桌面切成一块一块。

      沈砚给他倒大麦茶:“我记得你不吃葱,特地交代了。”

      林知远捧着杯子,忽然想起大三那年,他发烧,沈砚翻墙出去给他买粥,回来时膝盖全是泥,粥却一口没洒。

      菜很快上齐。

      酒香草头嫩得能掐出水,酱鸭外皮焦甜,腌笃鲜里笋尖脆生生的。

      林知远吃了两碗饭,胃里暖起来,话也多了:“你平时都自己做饭?”

      “偶尔,忙起来就外卖。”沈砚给他夹了一块鸭胸,“你胃不好,别学我。”

      林知远筷子一顿:“你还记得?”

      “记得啊。”沈砚说,“你每次吃完辣就抱着热水袋蜷成虾米。”

      林知远低头扒饭,耳尖有点红。

      ……

      饭后,他们沿着思南路慢慢走。

      五月的梧桐已经成荫,阳光从叶缝漏下来,像一地碎金。

      路过一家唱片店,橱窗里摆着黑胶,沈砚停下:“进去看看?”

      店里放着老爵士,空气里混着木头和塑料的味道。

      沈砚轻车熟路翻到一张《Kind of Blue》,冲他晃了晃:“你十八岁生日,我送的就是这张。”

      林知远笑:“早被你划得不成样了。”

      “所以我后来又收了一张新的。”沈砚把唱片塞到他手里,“送你,补上。”

      林知远指腹摩挲着封套,忽然问:“沈砚,你恨过我吗?”

      沈砚没立刻答,低头在货架间继续翻,好半天才说:“有过。”

      “什么时候?”

      “你走那天。”沈砚声音低,“我在机场坐到天亮,广播里一遍遍放‘前往旧金山的旅客请注意’,我就想,你要是回头,我一定冲过去把你拽回来。结果你没有。”

      林知远喉结动了动:“我回头了。”

      “……什么?”

      “我回头了。”林知远重复,“在安检口,看了一眼,没看见你。”

      沈砚愣住,手里的唱片啪一声掉回架子。

      良久,他笑了一下,却比哭还难看:“原来我们都演砸了。”

      ……

      傍晚,他们回到画廊。

      二楼阳台有张小木桌,沈砚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冰啤酒,拉开拉环,推给他一罐。

      夕阳把半边天烧得通红,远处高楼玻璃反射出万道金光。

      沈砚忽然开口:“知远,我昨天问你的问题,现在再问一次——”

      他顿了顿,声音被晚风吹得有点抖:“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林知远没说话,只是伸手,把他拉罐上的水珠抹掉,指尖顺着铝皮慢慢滑到沈砚指节,然后扣住。

      “不能。”他说。

      沈砚眼神一黯。

      “因为过去已经在那儿了,我们回不到二十岁的夏天。”林知远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但我们可以从今天开始,从三十岁开始,从下一次日出开始。”

      沈砚怔了几秒,忽然倾身抱住他,力道大得像要把人嵌进骨头里。

      林知远被他抱得喘不过气,却听见耳边一句极轻的:“谢谢。”

      谢谢你没有真的走。

      谢谢你愿意留下来。

      ……

      夜深了,画廊打烊。

      沈砚锁门,两人并肩往地铁站走。

      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偶尔重叠,偶尔分开。

      林知远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旧拍立得——学士服、侧脸吻,还有当年写下的日期。

      他把照片举到路灯下,对沈砚晃了晃:“下周六,有空吗?”

      “有。”

      “陪我去趟海边。”

      “好。”

      “带帐篷,过夜。”

      “……好。”

      林知远把照片小心收回钱包,抬头对他笑:“这次换我追你。”

      沈砚愣了愣,随即笑得弯下腰,笑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荡出很远。

      远处,地铁口亮着灯,像一座小小的灯塔。

      他们并肩走进去,影子终于被光吞没。

      而下一束日出,正在来的路上。

      沈砚脱下鞋子,光着脚在沙滩上奔跑,笑声清脆。

      “知远,快来!”他回头喊。

      林知远站在原地发呆,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爱上了沈砚。

      “知远?”沈砚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嗯?”

      “你在想什么,快来快来!”

      “没什么。”林知远摇摇头,“只是想起了以前。”

      沈砚笑了:“我也是。”

      他们走到海边,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知远。”沈砚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接吻吗?”

      林知远愣了一下,点点头。

      “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阳光。”沈砚说,“你站在海边,看着我,眼神里有很多情绪。”

      “什么情绪?”“害怕,犹豫,还有……渴望。”

      林知远笑了:“你倒是记得清楚。”

      “当然。”沈砚说,“那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天。”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沈砚又问了一遍昨天的问题:“知远,我们真的不能回到过去了吗?”

      林知远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也许不能。”他说,“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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