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将行

　　回忆那日牢中相见，洛云鹤耳边仿佛再次响起那句振聋发聩的“皇帝与百姓，你究竟效忠于谁”。

　　能做出“助死囚脱逃”这种事的人，的确难与常人同日而语。

　　她衷心佩服。

　　当年殿上初识，只知纪春澜继承了梨贵妃的容貌与才学，面如冠玉，为人温文尔雅，颇有谦谦君子的风度。

　　皇帝有意为她二人赐婚，是念她将父医母皆为国捐躯，怜她无依无靠，望以此予她后生安稳，不辜负英烈的赤诚。

　　但她惟愿能拾起父母的遗志，因而谢过浩荡皇恩，却求将姻缘换战令，前往边关，从军作战。

　　这事便也就作罢。

　　原以为从此以后各奔东西，谁曾想会再续殊缘？

　　洛云鹤暗自感慨缘分奇妙，收起信纸。

　　不过，顺势想来，照当前的情况，纪春澜是最有可能同意，替她这个“已死之人”出面，揭露奸官真实面目的人。

　　于心中做好谋划，洛云鹤向白泽告辞，回到自己的居所，准备写回信。

　　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一个白影俯冲来，停在她的肩膀上，亲昵地用头蹭了蹭她的脸。

　　也许，就像俗话说：劫后余生，必有坎坷。

　　虽然她逃过一死，但身体还是无可避免地受到了重创。

　　在她卧床养伤的那一年，是这只她从战场捡回来，治疗养大的海东青鹘陪在身边，才让日子不那么无聊。

　　只是相较于那时……

　　“肥啾，你是不是又重了？”

　　洛云鹤话音未落，鹘鹰就气呼呼地跳起，啄了一下她的头。

　　不疼，就像稚童闹脾气，仅为表达不高兴。

　　这种时候，说几句好话即可。

　　三言两语哄好生气的肥啾，洛云鹤在桌边提笔，将来信中问题的答案，和不情之请，一一叙之笔尖。

　　然后，她将信纸交给肥啾，拜托它将其送至纪春澜府上。

　　那是她们的来时路，肥啾不会忘。

　　小信使平稳飞远，不多时，便带回新的信。

　　洛云鹤扫视纪春澜的回复，对方在前一封信中提及的无条件的支持，竟不似客套话。

　　既得后顾无忧，她必不负信任。

　　向白泽告假一旬，洛云鹤回到乐宁镇。

　　想要揭发林子业与山匪勾结，需主要从“告状人”与“物证”两方面着手。

　　“告状人”不得是毫无关联者，若有一定影响力，则可促进审案。

　　商承运就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洛云鹤即刻登门拜访。

　　此次并非出任务，她便褪下了镖师的装扮，换上轻便的衣物，用素白面替罗刹面。

　　开门的小厮没认出人，以为来了个怪客，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您是......”

　　“这里可是李老爷的府邸？”洛云鹤抢先一步止住话头。

　　小厮下意识否认，洛云鹤称自己找错了地，抬腿就走。

　　背后，隐蔽的视线悉数撤去，她得以确定，商承运正遭人监视。

　　卖糖葫芦的小贩、街角的乞丐、斜对面的三位茶客……此处的眼线不少。

　　她需要换一个方法联系商承运。

　　洛云鹤买来青绿宣纸、薄绢、浆糊与少量金粉，制作成一份奢华的宴会请帖。

　　内里的内容，替换为：【奸官与匪勾连，鱼肉乡里，您亦曾被其劫掠，家财受损。若他日寻得确凿罪证，望您愿至县衙，击鼓鸣冤。】

　　而后，她找来一人，说自己在路上脚滑摔破了相，有失礼仪，请对方替为递送请帖，事后给予酬谢。

　　那人一口答应，将请帖交给商府门口的小厮，片刻后带来消息：商承运收下了“请帖”。

　　将酬金付给对方，洛云鹤前去寻找“物证”--林子业获得的不义之财。

　　她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观察林子业府中人员进出情况。

　　常年行军使她习惯风餐露宿，一连七天，未觉不适。

　　此间，山匪的马车来了三次，送来的箱子全进了库房，无一运出。

　　这部分的赃钱并未被运走，要想找出其存放的具体位置，就轻松许多。

　　月上枝头，夜幕再临。

　　洛云鹤翻过围墙，据此前观察得到的巡逻路线，避开护院，从袖里抖出飞针，撬开库房的锁。

　　不出意料，府中的库房比刚洗过的裤兜都还干净。

　　她没有急着走，绕着库房，轮流敲击四面墙壁。

　　很快，她听见了异响，仔细看去，墙面还有一道不自然的接缝。

　　洛云鹤按下略微凸起的砖块，沉重的摩擦声响起，石门移开，暗室显露在眼前。

　　樟木箱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随便打开一个，就能看见白花花的银锭整齐排列。

　　暗室里存放的赃钱，恐怕已足够堆出一座小金山，如果它们并非全部--

　　不得不承认，林子业揽财的手段了得。

　　洛云鹤合上箱子，不欲多留。

　　岂料她刚关闭石门，外面就有护院高声喊：“抓贼！”

　　被发现了？

　　洛云鹤迅速压低身形，隐匿在窗下，以免暴露位置。

　　她握住剑柄，月光透过窗户，人影绰绰，翻涌前进，又融入墙角的阴影之中。

　　末了，鸦鹊无声。

　　护院口中的“贼”，不是她。

　　家累千金，也不怪遭人惦记。

　　洛云鹤走出库房，将锁恢复原样。

　　大概是被“贼”吸引了全部注意，方才跑过去那么多护院，却无人发觉库房有异。

　　“何人有胆，敢夜闯巡逻使府！”

　　不远处，喧闹无比。

　　洛云鹤驻足几秒，调转方向，悄悄朝着护院聚集的地方而去。

　　人群中，一黑衣少年被压在地上，鼻青脸肿，明显刚受了毒打。

　　护院头领掂量了一下鼓鼓囊囊的布袋，皮笑肉不笑地说：“还偷了不少，你这贼本事不小。”

　　“偷人血汗钱的才称‘贼’，劫富济贫是谓‘侠’！”少年不服气地辩驳，头被一脚踩进地里。

　　“老爷有令，将这小贼乱棍打死……”护院头领赫然被石子击中，直挺挺倒下。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洛云鹤已拎起行动不便的少年，离开林府。

　　待行至医院附近的小巷处，她才将少年平放在地上。

　　“敢问大侠姓名？”少年激动地问，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眼里却似有星辉闪烁。

　　“无名无姓，另外，我非侠。”洛云鹤说。

　　少年却好像没听清后半句话，还沉浸在被拎着体验飞檐走壁的刺激中，赞不绝口。

　　末了，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充满希翼地望着洛云鹤，“我、我能不能拜您为师？”

　　“不行。”洛云鹤直白地拒绝。

　　少年怔愣，一下子焉了。

　　洛云鹤拿出自己的钱袋，递给的少年，“去医馆看看伤。”

　　“行侠仗义的方式有很多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为最次。少侠下次，莫要如此行事。”她继续道。

　　少年张口，想要说什么。

　　洛云鹤却头也不回，赶往山寨。

　　今夜打草惊蛇，只能快刀斩乱麻。

　　“有找死的闯门！抄家伙！”

　　山寨的灯火骤亮，栖鸦惊飞。

　　洛云鹤足尖轻点墙头，迎上涌来的山匪。剑锋划出银弧，血液飞溅，染红素白面。

　　箭矢擦着耳畔飞过，她反手甩出袖针，高处的弩手一头栽倒在栏杆后。

　　此情此景，令寨主眦目欲裂。

　　寨中上百人，怎会被一人逼至穷途末路？

　　“哪来的狂徒，敢在你太岁爷爷头上动土！”他怒吼。

　　洛云鹤置若罔闻，抓住寨主露出破绽的时机，卸其武器，断其手脚，却留他命在，让他眼睁睁看着山寨尽毁。

　　“好汉饶命！我错了，再不敢当山匪了！求您开恩，我愿当牛做马赎罪……啊！”

　　当最后一声惨叫被风卷走，手中的剑如经历了烈火灼烧般红热。

　　洛云鹤走到寨主身旁，剑刃贴着他的脸插入地里，“可明白，为何唯有你活着？”

　　“请、请您直言。”寨主脸色惨白，不知是吓的，还是痛的。

　　“揭发林巡逻使的罪行，或者生不如死--你，选哪个？”洛云鹤言简意赅道。

　　寨主哆哆嗦嗦，选择了前者。

　　洛云鹤将他交给纪春澜安排的人，传消息给商承运。

　　翌日，衙门外的鸣冤鼓被擂得震天响。

　　商承运领着数十名受害商贾跪于堂前，山寨主被铁链锁在椅上，承认林子业与自己勾结，强收百姓钱财。

　　知府勃然变色，速将此事上报。

　　几日后，传来林子业被革职抄家，后代永不得为官的消息。

　　镖局里，洛云鹤收到了商承运送来的谢礼，以及一封感谢信。

　　【尊敬的罗刹阁下敬启：

　　幸有阁下雷霆除匪、搜查奸官罪证，我等乐宁镇百姓方得重见天日。

　　此等恩德，没齿难忘。商某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若阁下不嫌弃，他日有用得着商某之处，纵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信纸之中，还夹杂着一张笑面幻戏团的戏票，时间为本月十五的子时，地点在乐宁镇隔壁的祥阳镇。

　　洛云鹤听说过“笑面幻戏团”这个名字，谈起它，人们大多用“变幻莫测”、“神秘诡谲”之类的词语形容。

　　虽然她对幻戏本身无太大兴趣，但她很好奇对方挑选演出时间的凭据。

　　毕竟，现在可是七月。

　　七月十五，鬼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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