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江山

作者:一只姜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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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花雨未歇


      谢知奕踏入将军府时,檐角的铜铃正被春风撞得叮当作响。

      府里的老仆早在门前候着,见他翻身下马,浑浊的眼睛里霎时滚出泪来:“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三年间,府里人换了些新面孔,唯有这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鬓角又添了些霜白,攥着他的袖子,半天说不出话。

      “张伯,”谢知奕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放轻了些,“我回来了。”

      正厅里早已备下了热水和干净的衣袍。褪去玄甲的过程比披甲时更费力气,周凛在旁帮忙解着肩甲的系带,金属碰撞的脆响里,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旧伤——有箭簇擦过的浅痕,有刀劈出的深疤,最显眼的是左肋一道长约三寸的疤,皮肉外翻着,是去年北狄弯刀留下的印记。

      “将军这伤,回去可得让夫人好好看看。”周凛一边擦着甲胄上的尘,一边念叨,“上次家书里,夫人还问起呢。”

      谢知奕没接话,只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人比三年前高了些,下颌线更锋利了,眼神里的青涩被风霜磨成了冷冽,唯有额角那道浅浅的疤,还是少年时爬树摔的,带着点不合时宜的稚气。他忽然想起今日在醉仙楼看见的明姒,那双眼睛亮得像未经世事的琉璃,衬得他满身的血腥气,都有些格格不入。

      “将军,宫里来人了。”亲兵在外通报。

      谢知奕换上常服——月白锦袍,腰间束着玉带,刚洗过的长发用玉冠束起,少了甲胄在身的压迫感,倒显出几分世家子弟的清俊。他跟着内侍穿过抄手游廊,看见庭院里的梨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雪。

      “陛下在御书房等着呢,”内侍是个面生的小太监,说话却八面玲珑,“听说将军凯旋,陛下一早就念叨着,说要亲自给您斟杯庆功酒。”

      谢知奕淡淡应着,心思却飘回了三年前。父亲战死的消息传到长安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梨花纷飞的春日,陛下握着他的手,说“谢家书香将门,不能断在你这辈”。那时他跪在丹陛之下,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恨不得立刻提枪去北境,替父亲报仇。

      如今,仇报了,北狄退了,可父亲却再也回不来了。

      御书房的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时,谢知奕刚敛了心神。年轻的帝王正临窗挥毫,见他进来,笑着搁了笔:“知奕回来了?快过来,看看朕这字如何。”

      宣纸上写着“镇北安邦”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带着少年天子独有的锐气。谢知奕躬身行礼:“陛下笔力精进,臣佩服。”

      “你呀,还是这副样子。”皇帝扶起他,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真切的欣慰,“三年了,朕总算把你盼回来了。北境的战报,朕每期都看,知奕,你没让朕失望。”

      君臣说了些边关的事,从粮草到军备,从北狄的动向到雁门关的布防,谢知奕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皇帝越听越满意,忽然话锋一转:“你刚回来,宫里的规矩怕是忘了些。明日起,你先回吏部当值,熟悉熟悉京中事务,至于军职……朕还得再想想。”

      谢知奕微怔。按惯例,他立下这般战功,至少该承袭父亲的镇国将军之位,外放京营或是羽林卫,可吏部……那是文官扎堆的地方。

      “陛下的意思是?”

      “北境虽暂稳,朝中却未必。”皇帝的声音低了些,指尖敲着案几,“你父亲当年在京中树敌不少,如今你功高震主,那些人怕是不会安分。先在吏部待着,避避风头,也学学朝堂上的权衡,对你没坏处。”

      谢知奕恍然大悟。他常年在外征战,不懂京中弯弯绕绕,皇帝这是在护着他。他躬身谢恩,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原来这长安的风,比雁门关的雪,更磨人。

      离开皇宫时,暮色已沉。谢知奕拒绝了同僚的宴请,独自骑马穿行在朱雀街。夜市已起,灯笼的暖光映着青石板路,酒肆里传来猜拳声,小贩的吆喝此起彼伏,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他忽然勒住马,望着醉仙楼的方向。

      楼里依旧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丝竹声。他鬼使神差地翻身下马,让亲兵在街角等着,自己则拾阶而上。

      二楼的雅间大多满了,唯有最里头一间还空着。谢知奕刚坐下,就听见隔壁传来女子的笑语,其中一个声音清脆得很,像极了明姒。

      “……听说了吗?昨日曲江池的花会,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又作诗了,还说要请咱们去赏呢。”

      “得了吧,”明姒的声音带着笑意,“上次他说‘春风如贵客’,结果下句接了‘吹开桃李花’,俗得我牙都快掉了。”

      “那你觉得,谁的诗不俗?”

      “要说不俗,”明姒顿了顿,声音里添了点认真,“我倒觉得……谢知奕将军的枪,比他们的笔杆子,更有气魄。”

      谢知奕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小姐怎么突然说起他?”侍女的声音带着好奇。

      “今日在街口看见了,”明姒轻笑,“觉得他不像长安城里的人。你看那些世家子弟,不是忙着吟诗作对,就是争风吃醋,可他……眼里像装着万里河山,连马蹄声都比别人沉些。”

      隔壁的议论渐渐转到了别的话题,谢知奕却觉得杯中的茶水都变了味。他活了二十一年,听过的赞美不计其数——勇猛、善战、少年英雄……却从未有人说他“不像长安城里的人”。

      他付了茶钱,转身下楼时,正撞见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上楼。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青年,看见谢知奕,愣了愣,随即拱手笑道:“这不是谢将军吗?刚回来就来这种地方,倒是难得。”

      谢知奕认得他,是礼部尚书的儿子,赵文轩,京中有名的风流才子,也是去年被明姒驳了诗的那位。

      “赵公子。”谢知奕淡淡颔首,不欲多言。

      “听说将军今日在平康坊街口,多看了某家小姐几眼?”赵文轩却不依不饶,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怎么,边关待久了,连长安的姑娘都觉得新鲜了?”

      谢知奕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喜欢这种调笑,尤其是牵扯到明姒。

      “赵公子说笑了。”他侧身想走,却被赵文轩的随从拦住了去路。

      “将军别急着走啊,”赵文轩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听说太傅家的明小姐,今日也在这楼里?将军要是有意,我倒是可以帮你引荐引荐。”

      这话里的轻佻像针一样扎人。谢知奕的目光冷了下来,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几分:“让开。”

      赵文轩被他眼神里的寒意慑住,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待反应过来,又觉得失了面子,涨红了脸道:“谢知奕,你别以为打了几场胜仗就了不起!这长安,可不是你耍横的地方!”

      谢知奕没再理他,径直下楼。夜风卷着梨花的冷香扑在脸上,他忽然觉得赵文轩的话,也不算全错。这长安确实不是边关,没有长枪能解决的问题,只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他翻身上马,正欲扬鞭,却看见醉仙楼的侧门开了。明姒带着侍女走出来,石榴红裙在夜色里像一团跳动的火。她似乎没看见他,正低头和春桃说着什么,鬓边的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流苏扫过颈侧,留下细碎的痒。

      谢知奕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春桃先看见了他,拉了拉明姒的衣袖。明姒抬起头,撞进他的目光里。

      夜色比白日更能藏住情绪。她的眼睛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亮,带着点惊讶,随即是礼貌的颔首:“谢将军。”

      “明小姐。”谢知奕翻身下马,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局促。

      两人站在梨花树下,落瓣簌簌往下掉,有一片落在明姒的发间,像只停驻的白蝶。她抬手拂去,指尖划过鬓角,动作轻柔得像一阵风。

      “将军也来饮酒?”她先开了口,语气比白日里正经了些,却依旧带着点漫不经心。

      “刚散了宴。”谢知奕望着她,忽然想起赵文轩的话,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路过。”

      明姒挑了挑眉,像是看穿了他的言不由衷,嘴角却弯起个浅浅的笑:“长安的夜,比边关好看吧?”

      谢知奕一怔。她怎么知道?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明姒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块北地的墨玉,上面刻着雁门关的地形图,是他在边关买的。“猜的。”她笑得狡黠,像只偷了腥的猫。

      谢知奕的耳根微微发烫。他活了二十一年,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此刻却被一个女子的眼神看得有些无措。

      “小姐要回府?”他转移话题。

      “嗯,”明姒点头,“家父管得严,晚了要挨罚的。”

      她说着,转身要走,却被谢知奕叫住:“明小姐。”

      她回过头,眼里带着询问。

      “今日……”谢知奕顿了顿,不知该说些什么。是该解释他不是故意看她?还是该问问她为何那般说赵文轩的诗?最终只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明姒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尾的痣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媚:“多谢将军关心。倒是将军,在长安行事,比在边关要当心些。”

      她的话意有所指,谢知奕明白。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石榴红裙被夜风掀起一角,像极了北地草原上燃烧的篝火。

      春桃跟在明姒身后,忍不住问道:“小姐,你跟谢将军说那些干嘛?听说他脾气不好……”

      “脾气不好,”明姒把玩着发间的步摇,声音里带着笑意,“总比没骨头好。”

      赵文轩那副样子,她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比起那些只会吟风弄月的世家子弟,谢知奕眼底的锐气与坦荡,倒显得可贵些。

      “而且,”她抬头望着天边的月亮,月光洒在她脸上,映得皮肤像玉,“他是个好人。”

      至少,他眼里的尊重,是真的。

      谢知奕回到将军府时,梨花已落了满地。他坐在庭院的石阶上,捡起一片花瓣,想起明姒说“长安的夜比边关好看”。确实,边关的夜只有朔风与寒星,没有这样温柔的月色,更没有穿石榴红裙的姑娘。

      他忽然觉得,皇帝让他留在吏部,或许也不全是坏事。

      至少,能有机会,再看看这长安的夜。

      看看……这夜色里,那抹亮眼的红。

      夜风再次吹过,卷起一地梨花,像一场未完的雨。谢知奕望着紧闭的院门,忽然期待起明日的吏部当值。

      他不知道,这场梨花雨里藏着的心事,会像藤蔓一样,在往后的日子里,悄悄爬满彼此的人生。而那扇紧闭的院门后,还有无数的算计与试探,正等着他们。

      长安的温柔乡,从来都不是那么好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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