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青春

　　1989年的初秋像块浸了热油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操场边的白杨树叶子卷着边，叶脉在阳光下看得分明，像被晒皱的草纸洇了层淡绿。风是热的，带着操场跑道上的黄土味，刮过教室窗棂时，卷起的粉笔灰在光束里翻涌，落在陈丽的蓝布褂子上，积成薄薄一层白。

　　教室后墙的黑板报用彩色粉笔写着“学习雷锋好榜样”，边角被吊扇吹得卷了毛边，粉灰簌簌往下掉。陈丽盯着前排李春妍的马尾辫，红绸带在阳光下泛着旧光——那是去年市中学生运动会的奖品，全市只有三十多个女生拿到，李春妍是其中一个。陈丽的指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心里数着绸带打结的纹路：左三圈，右两圈，结尾还留了截细细的尾巴，风从窗缝钻进来时，那尾巴就轻轻扫着李春妍的后颈，像只胆怯的蝴蝶。

　　数学课的函数图像在黑板上扭成麻花，陈丽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洞。她忽然想起昨天放学，看见李春妍背着书包走过粮站，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手里攥着本《数理化通解》，书角磨得发毛却包着牛皮纸书皮。此刻那双手正在前排动着，拇指和食指捏着笔杆，指节泛着淡粉，写几笔就会轻轻顿一下，马尾辫也跟着颤，像受惊的鹿尾。

　　前排男生转笔的塑料杆“啪嗒”掉在地上，陈丽吓得哆嗦了一下，手里的铅笔滚到过道里。李春妍的辫子却纹丝没动，仿佛是扎根在蓝布背上的野草，连笔尖的停顿都带着规律，像是在心里装了个小闹钟。陈丽望着那截红绸带，忽然想起自家衣柜顶上的铁皮盒，里面锁着她攒了半年的粮票，本来想换块红绸布扎辫子，却总觉得不如李春妍这条亮。

　　“陈丽！”老师的搪瓷杯重重磕在讲台上，茶叶梗在浑浊的水里打着旋，“正弦函数的对称轴怎么求？”

　　她霍地站起来，板凳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引得后排一阵窃笑。前排的辫子终于停了，却只是微微偏了偏，露出半片白皙的脖颈，汗渍在衣领处洇出浅痕，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陈丽张着嘴，看见李春妍的铅笔在练习册上画出道笔直的虚线，比黑板上的板书还标准，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她连画虚线都这么认真，是不是连走路都在数步数？

　　同桌王建军的胳膊肘顶了顶她，结巴着吐出“π…π/2”，被老师的眼刀劈回去。“上课别当望夫石！”后排传来男生的哄笑，陈丽的脸腾地烧起来，热流顺着后颈淌进褂子。她攥着衣角往后排走，鼻尖忽然钻进一股淡淡的肥皂味，是百货大楼卖的蜂花牌，奶白色的膏体，带着点甜香，比自家洗衣用的碱面好闻多了——经过放学顺路的一起走，她发现李春妍家离她家挺近的。上次路过李春妍家，她就看见窗台上摆着半块，放在印着牡丹花的搪瓷碟里。

　　站在墙角，她数着李春妍的发旋。阳光从窗格漏进来，在她乌黑的头发上跳，像撒了把碎金子。忽然发现李春妍的练习册封皮上画着朵小小的玉兰花，铅笔描的，线条轻得要化，陈丽的心跳莫名漏了半拍——昨天打扫卫生时，她就在垃圾堆里捡到片玉兰花瓣，米白色的，边缘有点卷，偷偷夹在了语文书第三十二页，那里正好印着“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盯着那朵玉兰花看，忽然想起开春时学校花坛里的玉兰树。满树的花像堆雪，风吹过就掉一地，女生们都捡来夹在书里。李春妍那时总坐在花坛边背单词，阳光照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陈丽远远看着，手里攥着捡来的花瓣，始终没敢走过去。

　　数学课下课铃响时，吊扇的吱呀声忽然变得格外清晰。王建军从桌肚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两块水果糖，剥开一块塞给陈丽：“我妈从上海带的，橘子味。”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陈丽捏在手里，看见李春妍正把练习册放进帆布书包，动作不快，却每个步骤都清清楚楚：先折好钢笔，再把课本按大小排好，最后才把搪瓷饭盒放进去，“咔嗒”一声扣上搭扣。

　　“你说李春妍咋总不笑呢？”王建军含着糖说话，声音含混不清，“上次她数学考了全市第一，老师给她发奖状，她都没笑。”陈丽把糖纸叠成小方块，塞进铅笔盒：“人家心思都在学习上。”话刚说完，就看见李春妍背着书包走出教室，蓝布褂子的后襟沾了点粉笔灰，像落了只白蝴蝶。

　　午休铃像根锈钉子，敲得人耳朵疼。王建军掏出铝制饭盒，里面是两个黄面馒头，就着咸萝卜干啃得腮帮子鼓囊囊。陈丽摸出搪瓷碗，碗边磕掉块瓷，露出银白的铁皮，是姐姐传下来的，内侧用铁钉刻着个歪歪扭扭的“丽”字。她掀开碗盖，里面是红薯稀饭，上面漂着几粒绿豆——早上出门时，妈特意往里面卧了个鸡蛋，现在蛋白已经沉到底，像块白玉。

　　“春妍，去打饭不？”她绕到前排，声音比蚊子还轻。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教室里只剩钢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李春妍的睫毛颤了颤，没抬头。“不去，这道化学题还没配平。”她的声音裹着粉笔灰，落在陈丽手背上，凉丝丝的。练习册上的分子式像串密码，陈丽一个也看不懂，只看见李春妍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缝里干干净净，不像自己总沾着钢笔水——上次写作业不小心打翻了墨水，至今食指上还有块淡蓝的印。

　　食堂的铁门被风吹得哐哐响，墙根堆着半人高的煤块，黑黢黢的沾着白灰。大师傅的白围裙油亮得能照见人影，铁勺在大铁桶里搅动玉米糊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陈丽把碗递过去，看见桶底沉着层玉米皮，去年饥荒时，家里就是靠这东西掺着野菜度日，妈总说：“能吃饱就不错了。”

　　她选了靠窗的位置，窗玻璃裂着道缝，用牛皮纸糊着，纸上印着“劳动最光荣”。隔壁桌的女生在掰半块糕点，油纸包上印着“七夕快乐”，是供销社卖的那种，撒着白糖，甜香飘了过来。“听说了吗？李春妍她哥考上大学了，北京的，学航天的。”“难怪她妈天天来学校，跟老师说要让她考去北京，跟她哥作伴。”

　　陈丽舀糊糊的手顿了顿，勺底刮过碗底的铁锈，簌簌掉渣。她想起李春妍的文具盒里总放着张北京地图，边角都磨卷了，上面用红笔圈着几个点。上次借橡皮时，她偷偷扫了一眼，看见“北京大学”四个字被圈了两圈。

　　墙根的牵牛花爬满了破竹筐，紫花被晒得蔫头耷脑，却还是执拗地朝着太阳。陈丽咬了口从家带的红薯干，硬得硌牙，去年秋天收的红薯，晒得只剩层皮，甜得发苦。忽然听见门口的铁门响，抬头正撞见李春妍抱着作业本往食堂里走，蓝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洗得比谁都白，像新的一样。

　　四目相对的瞬间，陈丽像被烫着似的低下头，红薯干卡在喉咙里，噎得眼眶发酸。她听见李春妍的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嗒嗒”声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等那声音消失在拐角，陈丽才敢抬头，看见窗台上落着片玉兰花瓣，不知是谁从外面扔进来的，沾着点尘土，却还透着白。

　　风从裂缝钻进来，吹得花瓣打了个旋，落在她的搪瓷碗里。玉米糊糊的热气裹着花瓣的清香漫上来，陈丽忽然想起今早打水时，看见李春妍蹲在锅炉房门口刷饭盒。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像落了层金粉，她手里捏着块抹布，正一点点擦饭盒上的污渍，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宝贝。那时候陈丽手里也捏着片玉兰花瓣，是早上路过花坛时捡的，新鲜得很，却没敢递出去。

　　她把花瓣从碗里捞出来，用手帕擦干净，夹进语文书里，正好压在昨天捡的那片上面。两片花瓣叠在一起，像两只停在纸上的白蝴蝶。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老师让自由活动，女生们都聚在树荫下跳皮筋。陈丽没去，坐在双杠上，看见李春妍正绕着操场跑步。她跑步姿势很好看，手臂摆动的幅度都一样，头发被风掀起，红绸带在脑后飘，像面小小的旗子。跑过双杠时，陈丽看见她额角的汗珠滑下来，落在脖子上，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陈丽，你看啥呢？”一个女生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又看李春妍啊？你俩以前不挺好的吗？”陈丽抓着双杠的手紧了紧：“谁说现在不好了。”女生笑起来：“那你总看她干嘛？难不成你喜欢她啊？诶！”

　　陈丽没说话，瞪了那个女生一眼，看着李春妍跑完最后一圈，走到树荫下喝水。她用的是军绿色的水壶，是她哥当兵时用的，上面还刻着个“勇”字。她喝水很慢，嘴唇碰到壶口，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不像别的女生那样仰头猛灌。

　　放学时，陈丽在车棚碰见李春妍。她正给自行车打气，动作很熟练，脚踩着打气筒，手臂一下下压着，额角的汗滴在车座上，洇出小小的湿痕。陈丽推着自己的旧自行车，车链有点卡，每蹬一下都“咔嗒”响，她犹豫了半天，终于走过去：“我帮你吧？”

　　李春妍抬起头，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不用，快好了。”她放下打气筒，用袖子擦了擦汗，忽然指着陈丽的车：“你车链松了，得紧一紧，不然容易掉。”陈丽愣了一下：“我不会。”李春妍没说话，蹲下身，从书包里掏出块抹布，垫在手上，开始调车链。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好了。”李春妍站起来，手背上沾了点油污，“别骑太快，到家记得洗手。”陈丽看着她，忽然鼓起勇气：“你练习册封皮上的玉兰花，画得真好看。”李春妍的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却轻轻“嗯”了一声，推着自行车走出了车棚。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红绸带在风里飘。陈丽骑上自行车，车链果然不响了，她蹬得飞快，想追上前面的影子，却看见李春妍拐进了巷子，蓝布褂子的衣角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回到家，陈丽把语文书摊在桌上，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那两片玉兰花瓣。妈在厨房做饭，铁锅“滋啦”响，飘来红薯稀饭的香味。她忽然想起李春妍练习册上的玉兰花，想起她额角的汗滴，想起她身上的肥皂味，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书页上，花瓣的影子轻轻晃着。陈丽拿出铅笔，在语文书的空白处画了朵玉兰花，线条歪歪扭扭的，远不如李春妍画的好看，可她越画越认真，直到妈喊她吃饭，才发现纸上已经画满了小小的玉兰花，像落了一地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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