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镜流光

作者:陆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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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人知晓的濒死


      蓝煜然在冰冷的地板上醒来时,窗外已经泛白。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记得昨晚爬进家门后,世界就陷入了黑暗。现在,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肺里搅动。

      "咳...咳咳..."他试图撑起身体,却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吐出的唾沫里带着血丝,在木地板上绽开一朵朵小红花。

      镜子里的自己比鬼还可怕——左眼肿得只剩一条缝,右眼布满血丝,脸颊上横亘着一条狰狞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痂。校服被撕得破烂不堪,上面沾满了泥土、血迹和不知是谁的唾沫。

      蓝煜然颤抖着脱下衣服,用冷水冲洗身体。水流冲刷过伤口时,他咬住毛巾不让自己叫出声。腹部有大片淤青,轻轻一碰就疼得眼前发黑。最严重的是右手,被踩踏过的部位肿得像馒头,手指几乎不能弯曲。

      "肋骨...可能断了..."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墙上挂钟显示早上六点四十分。蓝煜然盯着指针看了很久,迟钝的大脑才反应过来——该去学校了。这个念头让他想笑,事实上他也确实笑了,结果引发更剧烈的咳嗽。

      "疯子..."他骂自己,"这样还想去学校?"

      但不去又能怎样?没人会关心他的缺席。班主任只会记旷课,教务处会扣他的操行分,而黄毛一伙会把这当作新的把柄。更何况,呆在这个冰冷的"家"里,伤也不会好得更快。

      蓝煜然翻出最宽松的一套校服,艰难地套在身上。收拾书包时,他发现母亲的照片还在——那张被火焰舔过的边缘已经焦黑,母亲温柔的笑容被烧掉了一角。他用颤抖的手指轻抚照片,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墙壁才没摔倒。

      "得...吃点东西..."他对自己说,但冰箱里只有半盒过期牛奶和干瘪的苹果核。
      最终,蓝煜然什么都没吃就出门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正常走路姿势。不能让邻居看出异常,那些看似关切的目光背后,永远是猎奇和闲言碎语。

      "蓝家那孩子又被打了..."

      "长着那么邪门的眼睛,活该..."

      "听说他妈就是被他的眼睛克死的..."

      这些议论他听得太多了。六岁那年母亲死后,整个社区都把他当成瘟疫。父亲酗酒、离家出走后,连最后一点庇护也消失了。社会福利机构提供的这间屋子,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抛弃。

      清晨的街道上行人稀少,蓝煜然得以慢慢挪动。走到公交站时,他已经满头冷汗,眼前一阵阵发黑。公交车来了,他艰难地爬上去,找了个角落位置蜷缩起来。

      "同学,你没事吧?"售票员皱眉看着他。

      蓝煜然摇摇头,把脸转向窗外。他不需要假惺惺的关心,尤其是这种下一秒就会变成背后谈资的"关心"。

      学校一如既往地喧嚣。当蓝煜然走进校门时,几个低年级学生惊恐地避开他,仿佛他是什么传染源。高年级的学生则投来或怜悯或厌恶的目光,然后迅速移开视线。蓝煜然低着头,让过长的刘海遮住眼睛,慢慢向教室挪去。

      "天啊!蓝煜然!"一个女生的尖叫声突然响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班长林小雨,她捂着嘴站在教室门口,眼睛瞪得溜圆。蓝煜然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书包,像抱着盾牌。

      "谁干的?是不是黄明浩他们?"林小雨压低声音,"我去告诉班主..."

      "不用。"蓝煜然打断她,"我摔了一跤。"

      林小雨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让他进了教室。蓝煜然径直走向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那个紧挨垃圾桶的"专属位置"。放下书包时,他听到前排几个同学的窃窃私语。

      "听说昨天黄毛他们在后巷堵他了..."

      "活该,谁让他总用那双怪眼睛看人..."

      "我奶奶说异瞳会招来厄运..."

      蓝煜然把脸埋进臂弯,假装没听见。这些话语比拳头更伤人,因为它们来自那些看似"正常"的同学,那些从不参与暴力却用目光和窃语施暴的"好人"。

      第一节课是语文,班主任王老师的课。她走进教室时,目光扫过全班,在蓝煜然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移开了。那是一种刻意的忽视,比厌恶更令人心寒的冷漠。

      "今天我们讲《孔乙己》..."王老师翻开课本,声音平稳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蓝煜然盯着课本上模糊的文字,突然觉得鲁迅笔下那个被众人嘲笑的可怜人,和自己竟有几分相似。都是被排斥的异类,都是众人取乐的对象,都活在一个无人真正看见的世界里。

      "蓝煜然!"王老师突然提高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请你回答第三段的主旨。"

      全班瞬间安静,所有目光都聚集过来。蓝煜然缓慢地站起来,喉咙像被砂纸磨过:"第三段...写众人嘲笑孔乙己..."

      "大声点!"王老师不耐烦地敲敲讲台。

      蓝煜然深吸一口气,试图提高音量,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弯下腰,咳得眼前发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喉咙涌上来。

      "够了!"王老师皱眉,"不舒服就去医务室,别影响课堂秩序。"

      蓝煜然用袖子擦了擦嘴,看到上面沾着血丝。他默默坐下,继续把自己埋进阴影里。没有人问他是否需要去医务室,没有人递上一张纸巾。在这个班级里,他的存在就像空气,只有在制造麻烦时才会被注意到。

      下课铃响起,蓝煜然立刻趴回桌上。他太累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腹部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呼吸变得困难。恍惚中,他听到同学们嬉笑着离开教室,去享受课间十分钟的欢乐。没有人停留,没有人回头。

      "喂,怪物。"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还没死啊?"

      蓝煜然猛地抬头,看到黄毛和他的跟班们围在桌前。黄明浩——这个带头霸凌者的全名,在教务处档案里被记录了无数次却从未受罚的"优等生"。

      "滚..."蓝煜然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大声点!"黄毛夸张地把耳朵凑过来,"我们听不见怪物说话!"

      哄笑声在周围炸开。蓝煜然看到几个路过的同学加快脚步离开,假装没看见这一幕。他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昨晚被踩踏的疼痛突然变得尖锐。

      "看看他的手!"猴子——黄毛最忠实的跟班——指着蓝煜然肿胀的右手大笑,"像不像猪蹄?"

      "我猜他今天没法写字了。"黄毛抓起蓝煜然的右手狠狠一捏,"要不要我们帮你写请假条啊?怪物同学?"

      剧痛让蓝煜然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知道任何反应都会让施暴者更兴奋。

      "没意思。"黄毛松开手,撇撇嘴,"走吧,跟这种垃圾较劲都掉价。"

      他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留下蓝煜然一个人颤抖着趴在桌上。右手火辣辣地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滴在扭曲变形的手指上。

      接下来的几节课,蓝煜然几乎是在半昏迷状态中度过的。老师们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简单问一句"你还好吗"就继续讲课。没有人深究,没有人坚持送他去医务室。在这个体系里,一个孤儿、一个异类的痛苦,不值得浪费宝贵教学时间。

      午休铃声响起时,蓝煜然已经高烧不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厕所洗把脸,却在走廊拐角被一只突然伸出的脚绊倒。

      "看路啊,怪物!"是隔壁班的几个男生,他们大笑着围观趴在地上的蓝煜然。

      蓝煜然没有力气回应,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他就那样趴着,直到嘲笑声远去,才用尽全力撑起身体。洗手间里,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得像鬼,嘴唇干裂出血,眼睛布满血丝。冷水拍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清凉。

      "撑住..."他对镜中的自己说,"一定要撑住..."

      但身体已经到极限了。回教室的路上,蓝煜然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叫声。在离教室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的双腿突然失去知觉,整个人像破布娃娃一样倒了下去。

      世界天旋地转,然后归于黑暗。

      "...然...蓝煜然!"

      遥远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蓝煜然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教务处主任李老师皱着眉的脸。

      "能站起来吗?"李老师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别躺在这里影响校容。"

      蓝煜然尝试移动身体,却发现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想说话,喉咙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装什么装?"李主任啧了一声,转头对围观的学生说,"来两个人,把他抬到医务室去。"

      最终是班长林小雨和劳动委员张强不情愿地接了这个任务。他们像抬货物一样架着蓝煜然的胳膊,拖着他向医务室走去。

      "真晦气..."张强小声抱怨,"这么重..."

      "忍忍吧,马上到了。"林小雨的声音里满是嫌弃,"你说他会不会死啊?脸色这么难看..."

      医务室的门被踢开,校医刘阿姨正在整理药品,看到他们吓了一跳:"天啊!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突然就晕倒了。"林小雨快速松开手,让蓝煜然跌坐在床上,"李主任让我们送来的。"

      刘阿姨检查了一下蓝煜然的情况,脸色越来越凝重:"高烧、内出血、多处骨折...这得马上送医院!"

      "我们还得上课..."张强后退一步,"刘阿姨您处理吧..."

      两人逃也似地离开了医务室。刘阿姨叹了口气,拿起电话:"喂,李主任?蓝煜然同学情况很严重,需要立即送医...什么?通知监护人?他哪有...喂?喂?"

      电话被挂断了。刘阿姨握着听筒,脸上写满无奈。她转向蓝煜然,轻声说:"孩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蓝煜然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我需要联系你的家人..."

      "没...有..."蓝煜然的声音像砂纸摩擦。

      刘阿姨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但很快被现实的考量取代:"学校规定没有监护人同意,我不能擅自送你去医院..."

      她给蓝煜然量了体温,39.8度;检查了瞳孔,对光反应迟钝;听了心肺,右肺呼吸音减弱。每一个迹象都表明情况危急,但规章制度像铁链一样束缚着她的手脚。

      "我先给你打一针退烧针..."刘阿姨最终妥协道,"然后...然后我再想办法。"

      针头刺入皮肤的疼痛对蓝煜然来说已经微不足道。他躺在窄小的医务室床上,听着刘阿姨在门外焦急的电话声:

      "王老师,你们班那个蓝煜然真的需要送医...我知道他没家长,但总不能...什么?下午教育局检查?...好吧,我再观察观察..."

      电话一个接一个,得到的回复却大同小异。没有人愿意为一个无父无母的"怪胎"承担责任,没有人敢在教育局检查这天惹麻烦。

      下午三点,蓝煜然的情况恶化了。他开始说胡话,时而喊妈妈,时而咒骂黄毛一伙。刘阿姨再次测量体温时,水银柱已经冲到了40度以上。

      "不行!"她终于下定决心,"就算丢工作也得送你去医院!"

      就在刘阿姨准备叫救护车时,李主任阴沉着脸走了进来:"老刘,你疯了吗?教育局的人马上就到!"

      "这孩子会死的!"刘阿姨罕见地提高了声音。

      "死不了。"李主任冷漠地扫了一眼床上蜷缩的身影,"这种小混混最会装模作样了。给他吃点退烧药,等检查结束再说。"

      "李主任!这是人命关天!"

      "我说了,等检查结束!"李主任厉声打断她,"想想你的退休金,老刘!为了这么个东西值得吗?"

      刘阿姨张了张嘴,最终沉默地低下头。李主任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前丢下一句:"六点以后随你便,之前别给我惹事。"

      门关上后,刘阿姨红着眼眶给蓝煜然打了一针强效退烧针,又喂了他几片抗生素:"坚持住,孩子...再坚持几个小时..."

      蓝煜然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高烧带来的幻觉开始占据他的意识——他看见母亲站在床边,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看见父亲醉醺醺地推门而入,骂他是"灾星";看见黄毛一伙人围着他大笑,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最可怕的是,在某个瞬间,他看见自己站在高处,俯视着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然后——纵身一跃。

      "不..."他在幻觉中挣扎,"我不想死..."

      但死亡的气息如此接近,像一只冰冷的手,慢慢扼住他的喉咙。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最后一次。蓝煜然感觉自己在下沉,沉入一片无底的黑暗深渊。

      "妈妈..."他在心里呼唤,"带我走吧..."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一束光,母亲站在光里向他伸出手。就在他即将抓住那只手时,一阵尖锐的疼痛将他拉回现实——刘阿姨正在给他注射肾上腺素。

      "坚持住!"刘阿姨的声音带着哭腔,"救护车马上就到!"

      原来已经六点多了。教育局的检查结束,他的生命终于获得了"抢救许可"。这个荒谬的认知让蓝煜然想笑,但肺部突然涌上的液体让他剧烈咳嗽起来,鲜血喷在雪白的床单上。

      "肺出血!"刘阿姨惊呼,"天啊,坚持住!"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但对蓝煜然来说,那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的意识再次模糊,这一次,他没有挣扎,任由黑暗吞噬自己。

      在彻底陷入昏迷前,蓝煜然唯一的念头是:如果我就这样死了,会有谁为我流泪吗?

      答案显而易见——没有。在这个世界上,蓝煜然的存在就像空气,只有在他制造麻烦时才会被注意到。他的死亡,顶多是校方档案里的一个数字,同学们茶余饭后的一个话题,黄毛一伙人吹嘘的一个战绩。

      带着这个残酷的认知,蓝煜然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在那里,没有异瞳,没有霸凌,没有无尽的孤独。在那里,他终于可以获得永恒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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