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你凋零的声音

　　体育馆的喧嚣像涨潮的海浪，一波波撞击着宋今安的鼓膜，汗味、橡胶味、年轻躯体蒸腾的热气……这些属于生命本身的、浓烈到刺鼻的气息，霸道地驱赶着他灵魂深处残留的消毒水冰冷和心电监护仪那声拖长的、宣告死亡的蜂鸣。

　　他坐在看台角落，身体僵硬得像一尊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石像，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冲撞，擂鼓一般，震得他指尖都在微微发麻，每一次沉重的搏动，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钝痛和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

　　程野。

　　他还活着，就在那片被橘黄色灯光炙烤得发亮的球场中央，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托举着。

　　哨音尖利地响起，彻底宣告比赛结束，穿着火红7号球衣的身影被兴奋的队友猛地扑上去，揉乱了汗湿的头发。

　　程野笑着，身体被撞得歪了一下，顺势抬手抹了一把下颌不断滚落的汗珠，那动作带着一种全然放松的、野性未驯的洒脱。

　　宋今安的视线死死地黏在他身上，贪婪地攫取着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他甩头时飞溅的汗滴在强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球衣领口被汗水浸透后颜色变深的边缘，还有他和朋友插诨打科时，喉结上下滚动的清晰弧度，这一切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宋今安冰冷的视网膜。

　　“嘿，老宋！发什么呆呢？” 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是室友李锐的大嗓门，混杂在鼎沸的人声里，“怎么样，值回票价吧？我就说程野学长打球帅炸天！”

　　宋今安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中被强行拽醒。

　　他有些仓惶地转过头，对上李锐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勉强发出一点干涩的声音：“……嗯。”

　　这含糊的回应显然没能满足李锐的分享欲，他一边随着人流往看台出口挤，一边还在喋喋不休：“看见没？建筑系之光！球打得好，人还巨帅！听说专业课也牛得一批，教授都当宝……啧，你说这种人是不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宋今安沉默地跟着移动，身体在拥挤的人潮中本能地绷紧，每一次不经意的肢体碰撞，都让他神经质地微微弹开，仿佛皮肤还残留着病床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触感。

　　他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过攒动的人头缝隙，固执地追寻着那个耀眼的红色身影。

　　程野正弯腰收拾着场边的运动包，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地抬起头，视线朝着宋今安他们这个方向扫了过来。

　　隔着喧嚣鼎沸的人潮，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那道目光似乎只是随意的一掠，带着运动后尚未完全平息的锐气。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宋今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窒，然后更加疯狂地搏动起来，撞击着耳膜，发出擂鼓般的轰鸣。

　　他像被那道目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周遭所有的声音——李锐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周围女生的尖叫，散场时的嘈杂——都潮水般褪去，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程野的视线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很快便收了回去，转身和队友说笑着走向球员通道。

　　人群的洪流裹挟着宋今安向前移动，他被动地迈着步子，每一步都踩在一种不真实的虚浮感上。体育馆炽亮的灯光、喧闹的人声、汗水的味道……一切都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他回到了四年前，回到了程野的生命尚未被那场该死的车祸碾碎的原点。

　　胸腔里那股被强行压抑了四年的绝望，被冰封了四年的爱意，如同遭遇了高温的坚冰，轰然碎裂，又瞬间被点燃，化作一股滚烫的、近乎毁灭性的洪流，咆哮着冲撞他每一根神经末梢。

　　程野。他在心底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舌尖尝到一种铁锈般的苦涩和失而复得的战栗。

　　这一次，他不会再躲。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改变那个结局，他也要抓住。

　　“喂，老宋！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李锐不满地晃了晃他的胳膊，把他从汹涌的心潮里拽出来，“问你呢，下午建筑系那个公开写生课，去不去开开眼？听说程野也会去！”

　　写生课。

　　宋今安的眼神瞬间聚焦，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被迅速唤醒——程野的确提过几次，大一刚开学时被拉去给低年级做示范，画得极其敷衍，还被老师调侃“线条全是杀气”。

　　“去。”宋今安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

　　李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对任何集体活动都兴致缺缺的室友会答应得如此干脆，随即咧嘴一笑：“行啊！开窍了！下午两点，设计楼A座顶层大画室，别迟到！”

　　午后的阳光穿透设计楼A座顶层那面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慷慨地泼洒进来，将整个宽敞的画室笼罩在一片明亮而温暖的光晕里，空气中浮动着松节油、炭笔粉末和纸张特有的混合气味。

　　画室中央，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石膏几何体和静物，几十个学生散坐在画架前，大多是大一新生，脸上带着好奇和拘谨。

　　他们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时不时地飘向靠窗的那个角落。

　　宋今安和李锐来得不算早，只能坐在靠后的位置，宋今安的视线，几乎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越过大半个画室，精准地落定在那个窗边的身影上。

　　程野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工装裤，袖子随意地挽到肘部，露出一截线条流畅有力的小臂。

　　他整个人懒散地靠在一张高脚凳上，一条长腿曲起踩着凳子的横档，另一条腿随意地伸着，姿态放松得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他面前的画架上钉着一张全开素描纸，手里却只捏着一根炭笔的尾端，百无聊赖地在指间转着，目光投向窗外，侧脸沐浴在阳光里。

　　挺拔的鼻梁在另一侧脸颊投下利落的阴影，下颌线的弧度清晰而硬朗，阳光仿佛格外偏爱他，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画室里有低低的议论声，大多是女生压抑着的兴奋。

　　“程野学长真的来了……”
　　“他看窗外发呆的样子都帅死了……”
　　“哎，他好像没带工具？就一根炭笔？”

　　宋今安安静地坐在自己的画架后，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

　　他带来的画具箱放在脚边，里面除了他自己的东西，还有一盒全新的、未拆封的“玛丽”牌软性炭笔——那是前世程野用了好几年，抱怨过无数次又离不开的牌子。

　　他记得程野说过，大一那次公开课，他根本没当回事，画具带得乱七八糟，画到一半才发现炭笔不够用，又懒得回去拿，最后硬是用一支快秃了的笔头画完了整张画，线条又粗又糙。

　　时间一点点流淌，画室里只剩下炭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

　　程野终于动了动，似乎是窗外的风景看腻了，也或许是觉得该动笔了，他收回视线，目光扫过自己空荡荡的工具盒——里面只有几支削得长短不一的铅笔和一根快要用尽的炭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拿起那根快秃的炭笔，在画纸上随意地划拉了几下，粗粝的线条毫无章法，他似乎更烦躁了，随手把笔扔回工具盒，发出“啪嗒”一声轻响，他侧过身，开始在裤袋里摸索，大概是期望能摸出一支遗忘的备用笔。

　　就在这时，宋今安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并不快，拿起自己脚边那盒崭新的炭笔，绕过几组画架，朝着窗边那个被阳光笼罩的位置走去。

　　他的心跳在胸腔里擂动，撞击着耳膜，但脚步却异常坚定，没有一丝迟疑。

　　画室里细微的议论声似乎停顿了一瞬，许多目光好奇地追随着他。

　　宋今安停在了程野的画架前，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从侧面照射进来的那道最强烈的光束，程野正低头烦躁地翻着口袋，骤然感觉眼前的光线一暗他动作一顿，有些不悦地抬起头。

　　阳光被面前的身影挡住，光线瞬间变得柔和，逆光中，程野眯了眯眼，才看清来人的轮廓。

　　一个陌生的男生，穿着干净的白T恤，身形清瘦，脸色有些过于白皙，甚至带着点大病初愈般的透明感，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像深潭，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程野的视线在宋今安脸上停留了两秒，眉梢习惯性地挑起一个带着点散漫和疏离的弧度，他嘴角动了动，那抹宋今安前世无比熟悉、总带着点戏谑意味的懒洋洋笑意浮了上来，语气也是记忆中那种带着颗粒感的微哑：

　　“同学，”他下巴朝旁边扬了扬，语调拖得有点长，“你挡我光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画室里的沙沙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属于天之骄子的漫不经心。

　　宋今安感觉自己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前世，程野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也是在某个下午，光线很好的地方，带着同样懒散的笑意，问的是：“同学，你挡我路了。” 那时他只觉得这人轻佻又自我，避之不及。

　　此刻，同样的话语，同样带着点戏谑的调子，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病床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心电图拉平的直线，尖锐刺耳的蜂鸣……无数冰冷灰暗的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带着彻骨的寒意，与他眼前这张沐浴着阳光、鲜活生动的脸庞激烈地碰撞、撕扯。

　　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股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回胸腔深处，不让它从眼中泄露分毫。

　　他迎着程野带着询问和些许不耐的目光，稳稳地伸出了手。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落在他摊开的掌心上，一盒崭新的、包装完好的“玛丽”牌软性炭笔，静静地躺在那里，黑色的包装盒在光线下泛着哑光。

　　“程野学长，”宋今安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只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一根被拉紧的弦，“这个，你应该用得上。”

　　程野的目光从宋今安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他掌心的那盒炭笔上，他脸上的散漫笑意凝滞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晰的错愕。他认得这个牌子，他确实惯用这个，但这盒……明显是全新的。

　　他重新抬起眼，探究地、带着点审视的意味，再次看向宋今安，这个陌生的男生，知道他的名字，甚至知道他用什么牌子的炭笔？他刚才翻找东西的窘态，显然也被对方看在了眼里。

　　“哦？”程野的尾音微微上扬，那点戏谑重新回到他的眼底，但这次混合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你认识我？” 他并没有立刻去接那盒笔。

　　宋今安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撞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迎视着程野的目光，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宋今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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