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寒刃

　　晚风捎着些许寒意，揉进各家灶间隐约的饭菜香，轻柔地拂过沈云归的小院。

　　院角那方小小的泥炉上，还温着一个小陶罐，盖子被热气顶得微微颤动，飘散出浓郁的、温润的鱼汤香味。

　　檐下的小石桌上，已简单摆了几样小食：一盘脆嫩香椿，拌着她窖藏的酱豆豉和零星辣丝；一碟清拌的鲜嫩马兰头，淋了点薄盐和麻油。

　　她刚将鱼汤端来，虚掩的院门就被“笃笃”叩响。

　　门推开，阿菱提着小竹篮，脸蛋红扑扑地探进头来：“云姐姐！”

　　阿菱几步进来，一眼瞥见桌上热腾又清爽的菜食，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噜”响了一声。
　　遂将篮子往桌脚一放，从里面掏出个小油纸包搁在桌上，咽了咽口水道：“嘿嘿，这是我娘烙的梅干菜饼，香得很！还，还有，”

　　说着又小心地在桌角放下几个铜钱，“哎，瞧我这马马虎虎的，姐姐偷偷给我兜里塞了一小盒胭脂膏……我却没在意……”
　　阿菱红着脸说着，抬眸之时，不觉望了一眼桌上饭菜。

　　“哎呀，那小调皮怎么自己跳你兜里了？”沈云归放下陶罐，使坏笑道。

　　“昂？”阿菱摸着脑袋呆呆看着那香膏，一时愣神。

　　“好啦！”沈云归嘴角漾开温软笑意，起身就从灶间又拿出一个干净的空碗和筷子。
　　“不如这样，既带了钱，这菜食便是添头了。”

　　她盛了一碗汤推给阿菱，又从油纸袋里取出一块梅干菜饼子递去，“来，坐下一起吃，这不刚好？”

　　见着阿菱一脸饿意却又踌躇的样子，沈云归笑着拉她坐下，将汤往她手边挪了挪：“客气什么？今日菜食刚好做多了些，恰好你来，能帮我担待些。”

　　阿菱这下脑袋都挠不过来了，苦笑道，“本来还香膏钱的，却又吃了云姐姐一份，我娘可又要说我哩！”

　　沈云归笑着用指尖点了一下阿菱的额头，低声调皮道，“这鱼啊，是你娘下午在溪口钓的，特意送来给我。又说傍晚有急事要出门…”

　　阿菱眨巴了一下眼睛，顿时放下了羞赧，“啊，原来是这样的？那就，谢谢云姐姐啦！改明日，我请姐姐来我家吃饭！”
　　说着，笑嘻嘻地捧起鱼汤先啜了一口。温润滑溜的汤汁裹着鲜香滚入喉间，暖意瞬间熨帖了肺腑。
　　再夹一筷子麻油拌得青翠欲滴的马兰头送入口中，唇齿间满是山野的清新气息。

　　沈云归抿着汤，笑着不语。

　　阿菱吃的恣意，抹了抹嘴角道：“云姐姐，这几日闷闷的，这一口菜下去，顷刻间就舒坦了呢！”
　　说着又想起什么来，“哦对了，钱瞎子最近讲书可是讲的火热，姐姐去听了吗？”

　　“这倒没有。钱瞎子他讲什么啦？”沈云归一双清亮的眸子抬起。

　　“哎，讲得可精彩了！”
　　阿菱起了兴致，模仿说书人的腔调来，“话说五年前，江湖骤起腥风血雨！名震天下的青锋门与血煞盟两大巨擘，因一枚传说中的上古宝物——叫什么‘蕴灵珠’的玩意儿，还有几个小人的鬼祟挑拨，本是莫逆之交的两派掌门竟在落月崖上大打出手！那一战，啧啧，天昏地暗，血染云霞！高手陨落无数……最后双方元气大伤，珠子四分五裂……至于两大门派的掌门，双双堕入深渊尸骨无存……之后，江湖便落入暗流涌动，小人横行的境地。噫~听着教人心痛的紧呢！”

　　阿菱顿了顿，接着又压低声音，“钱瞎子还神秘兮兮地说，当年挑起两家争端的小人却没死，可是他是谁，却没人知道。对了，还有那两大高手，既说尸骨无存，不也就是说尸骨并未找到？你说，会不会隐居在哪里呢？”

　　沈云归的眉头微不可查的一蹙，又抿嘴一笑道，“你看你，将书当成真事儿听了吧？瞧你这好奇劲儿！”

　　“可不呢！”小姑娘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眼睛，“那说的绘声绘色，当真就教人觉着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一般！而且，特别特别想捏死那个挑拨的小人呢！“阿菱说着忍不住捏了捏小拳头。

　　沈云归歪着头静了一阵，目光不由地落在小姑娘膀子上不知不觉被虫子咬出的一个红包。
　　瞧了片刻后，从一旁药罐子里捻了一点深红色的膏药小心地涂上去，“瞧你入戏的，连被虫子咬了都不知晓。”

　　阿菱垂头看了看，“呀，还真大一个包哎！好歹毒的虫子！”
　　只是她丝毫未因此转了兴致，”姐姐，改哪日你得空了，和我一起去听听，包你也入戏呢！”

　　“好，改日我与你去。”
　　沈云归仍细细地在涂着，呼呼吹了吹。
　　“不过阿菱，这讲古唱曲的，听听解闷便是。讲的引人入胜吊人心弦的，多是为了听客腰包里的三瓜俩枣。听着热闹，心里得存把尺子，可不能给人带走了情绪去。就好比那街边小郎君，若冲你念诗念得情真意切，指不定啊，只是想诓你替他付一顿馄饨钱。”

　　这话说得促狭，听来却又觉俏皮。

　　阿菱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声：“哈哈！云姐姐，你这话可有点损。被你这一说，倒真有点像。钱瞎子可不就是这样，讲到紧要关头准停下，挨个收一圈茶钱！哈哈哈……”

　　笑声渐渐平息，阿菱忽然脸上的转出些愠色，“哎，云姐姐，说到虚情假意，今儿赵三那副嘴脸…简直比戏台上的白脸奸臣还气人呢！”

　　提到赵三，沈云归努了努嘴却欲言又止，转头又吃起菜来。

　　可是阿菱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白日里他闹你了是不是？听说他那眼睛跟抹了猪油似的，贼拉拉的瞧着你和你的珍贵膏药，满嘴懊糟话想分文不花地骗了方子去。还听说，他到后来都不装了，意思是要么五十两，要么给药方！真是不要脸！”

　　阿菱越说越气，小拳头不觉又攥紧：“也不知道这瘟神最近撞了什么邪运，只是个小里正的侄子而已，真当他自个儿是这桐花坞的王了？”

　　沈云归的眼底却是漫出些疑色，“阿菱，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听到苏九叔跟娘说的呢！哎，你别看他稀里糊涂地醉卧在大树下，可都看的真真儿的！”

　　沈云归手忽的一顿，所有所思。筷尖上刚夹的一丛香椿落回到盘子里。

　　“云姐姐你怎么啦？”阿菱莹莹亮着眸子不解地瞧着她。

　　“哦，没怎么，大抵是白日里算盘拨的手酸了。”
　　沈云归的脸色霎时转回，又将筷子在碟子旁搁下，幽幽道：
　　“你可别信你苏九叔的，他老人家今日拿来换药的酒，可烈着呢！眼见耳闻的，可都不能当真！”
　　说着又探出指尖轻轻点了点阿菱的脸颊，“阿菱，你可万万不要随意传，不然啊…夜里小虫子追着你的脸蛋咬，知道不？”
　　逗得阿菱捂着脸尴尬又羞赧。

　　“好啦！万事可不能都往坏里想，吃东西才能香喷喷！”
　　说着，沈云归舀起一勺子汤喂到阿菱嘴边，“来，喝口新鲜的鱼汤。”

　　“嗯嗯，鲜，鲜~”一口咽下，阿菱洋溢地笑起来。
　　“云姐姐，和你说话就是如沐春风。”说罢又连着吃了好几口菜。

　　“对了云姐姐！”阿菱不知怎么脸上起了八卦之意，把凳子挪近了些，
　　“你如此善解人意，还会这么多手艺，可有哪家公子有幸住到姐姐的心上啊？”

　　沈云归顿了一顿，继而又抬眼看了看面前少女怀春的模样，坏笑道：
　　“你这丫头，鬼的很！你说，近日里突然爱美，怕不是阿菱看上哪家公子了？”

　　“我……”阿菱脸顿时涨得通红，忽而结了舌说不出话来。

　　“呀？真被我说中了？快说说，哪家公子？让姐姐来给你把把脉！”沈云归调皮地眨了眨眼。

　　“没有，没有的事！”
　　阿菱连连摆手道，“我倒是觉得，那位经常来买膏药的陆书生……”

　　“你，看上了他？”
　　沈云归不由地拖起腮，眉眼弯成一轮新月。

　　“不不不！”
　　阿菱脸上又泛起红晕，“我是觉得，他，一直偷看你哎……”

　　“他对我？”
　　沈云归噗嗤笑道，“我的药膏能帮他稍微缓一缓筋骨的困苦倒是真的。小姑娘家家的不懂可不能乱吃瓜！”

　　阿菱歪头呆了一阵，不甘道，“哎，谁说我不懂啦？云姐姐，我也十五岁了，不比你小几岁呢……”

　　之后，两个姑娘不知所云地聊着，不觉间夜色愈渐暗沉。

　　沈云归送阿菱到门口，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白天新做的驱虫香包：“拿着，近日里不知为何有些不知由来的虫子，戴着好睡些。另外一个，是给你娘的。记得，你的铜板，可是换的这个！”

　　阿菱握紧香包，低头顿了一顿后笑道，“谢谢云姐姐，改日，一定要来我家吃饭啊！”说罢抱着小竹篮，不舍地踏出了篱笆门。

　　沈云归站在门槛内，目送着阿菱回到自家院子里。

　　她没有立刻关上院门。

　　夜色里，几星流萤被灯火吸引，在墙角新发的细草丛间幽幽亮起，明明灭灭。

　　她的手扶在粗糙的木门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理。灯笼的光晕在她脚下投下一圈温暖的光影，却衬得院墙外的夜色更加浓稠如墨。

　　沈云归虽淡然，但心中跟个明镜似的。

　　几年来，村子里虽有风波，总还觉得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市井常事。

　　譬如赵三路过她的药铺，也就是讨到嘴上小便宜，不曾对她卖的膏药方子有任何兴趣。

　　再者，这几日钱瞎子忽的亢奋起来，可劲儿暗说着三年前的往事，不像只是想多赚点铜板，似是还想要铺陈些什么。

　　更有，总有虫子蜇的人钻心的疼，却不知其来处。

　　至于那书生…原来不止她一人感受到那一缕投向她的目光。
　　且白日里赵三那一瞬间膝痛跪地之事，是他么？

　　也许桩桩件件都是巧合，可所有的巧合都叠在一起，便不是巧合。

　　怕是真的要不太平了。

　　可她就开个草药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无非是在旁人遭殃受伤时，尽力救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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