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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弈局
御花园的夜色静谧,李昭棠提着裙角,轻手轻脚地穿过回廊,直到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在凉亭中,才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意。
"哥哥!"她快步上前,声音里是掩不住的雀跃,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少时在太后宫里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宁王李昭文闻声回头,眉眼间尽是温柔。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发顶,笑道,"跑这么急,也不怕摔着。"
"摔了也有哥哥接着。"李昭棠眨了眨眼。
"方才..."她声音低了几分,"那些突厥使臣轮番敬酒,哥哥饮得太多了。"
李昭文轻笑,将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棠儿尝尝这个,醒酒的。"
李昭棠捧起茶盏,热气氤氲中看见兄长神色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哥哥你..."
"大半都倒在袖中了。"李昭文微微抬手,玄色衣袖上深色的酒渍若隐若现,"倒是你,一整晚都没怎么动筷。"
李昭棠抿了口茶,熟悉的陈皮香气在舌尖化开。
"我不饿嘛。"她下意识反驳,却在抬眼的瞬间怔住。离得近了才看清,李昭文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下颌线条比离京前更加分明。
"哥哥瘦了..."
李昭棠指尖触碰他的衣袖,布料下的手臂似乎也单薄了些,"上月战报说你在柔然受了箭伤,现下可好些了?”
李昭文不动声色地错开半步,恰好让阴影遮住左肩,语气轻描淡写,"不过是些皮肉伤,早就好了。"
"骗人。"李昭棠抿唇,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若是皮肉伤,怎会咳了这么久?"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这是用雪莲配的润肺丸,每日含一粒,不许嫌苦。"
李昭文接过瓷瓶,眼中暖意更甚,"我们棠儿如今倒是会疼人了。"
"谁让你总不爱惜身子。"李昭棠轻哼一声,又从腰间解下个绣着缠枝纹的锦囊,"这是我前些日子去大慈恩寺给哥哥你求的平安符,特地找高僧开过光的....."
夜风轻拂,带着初秋的凉意。
李昭文将锦囊贴身收好,又抬手替妹妹拢了拢松散的披帛,语气有些责怪,"夜里露重,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了?"
李昭棠鼻尖微皱,"还不是急着见你?那礼部的嬷嬷整日对着我念叨'公主仪态',我烦都要烦死了。"她学着老嬷嬷板脸的样子,逗得李昭文轻笑出声。
兄妹二人并肩坐在凉亭里,李昭棠难得卸下平日宫中的端庄持重,小嘴絮絮叨叨,将近日宫中的趣事一一说给兄长听。
李昭文含笑的听着,偶尔附和几句,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她身上。
"对了,"李昭棠忽然压低声音,"突厥使团这次来意不明,哥哥可看出什么端倪?"
李昭文沉默了一会,"突厥此番前来表面是为互市,但使团规模远超往常,随行武士个个精锐。"
他手指轻叩石栏,"父皇已命兵部加强城防,我们静观其变。"
李昭棠点点头,刚要开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宁王亲信伍佰匆匆赶来,躬身向李昭文两兄妹行礼。
"殿下,陛下急召,请您即刻去紫宸殿议事。"
李昭文神色一凛,起身抚了抚妹妹的发丝,温声安抚着,"我得先去了,棠儿你早些回去休息,莫要着凉。"
李昭棠虽有不舍,却也知轻重,乖巧点头。
“哥哥放心。”
待李昭文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李昭棠才轻轻叹了口气,方才的天真烂漫渐渐褪去,眸中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沉静。
假山后,原本闭目假寐的阿史那曜缓缓睁开眼,眼里闪过一丝兴味。
他本以为中原皇室兄妹之间不过虚情假意,却不想宁王与康平的感情竟如此真挚。
他轻嗤一声,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
倒是有趣。
夜露渐浓,李昭棠正欲转身离去。青石板上踏碎的月光还未重新聚拢,一道身影已由暗处转出,堪堪拦在她面前。
"公主留步!"
郑坚手持一柄描金折扇,扇骨在宫灯下泛着刺目的金光。
他似是匆忙赶来,锦缎衣襟微微敞开,发间玉冠也歪了几分,却偏要摆出副风流姿态。浓重的酒气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熏得李昭棠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
"更深露重..."郑坚向前逼近,折扇"唰"地展开,露出扇面上艳俗的牡丹图,"怎好让公主独行?"
"郑公子这是何意?"李昭棠脚步一顿,面上柔色尽褪,眸中瞬间凝起一层薄冰。
郑坚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低的激动,"自去岁曲江宴惊鸿一瞥,臣...下官便..."
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支并蒂莲纹玉簪,"此物虽不及宫中珍宝,却是家传..."
"放肆!"
一声脆响,玉簪被李昭棠挥袖打落在地。
她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郑公子莫非忘了,三年前你父亲在宣政殿上,是如何参奏宁王'结交边将、图谋不轨'的?"
月光照在她骤然苍白的脸上,像覆了一层寒霜。
"如今倒来与本宫说什么...倾慕?"
郑坚还欲狡辩,"当年之事我们各有难处..."
"当年你郑家为讨好东宫,不惜构陷亲王。"她忽然轻笑出声,身上拢着的披帛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如今见宁王护国有功,又想来攀附本宫?"
“你们真是好大的脸啊。”
郑坚的眼中陡然闪过一丝阴狠,他猛地向前一步,月光下那张原本还算清俊的脸此刻扭曲得可怕。
"殿下何必如此绝情?现如今宁王不依旧好端端的吗。”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手指已经攥住了李昭棠的衣袖,"您若执意如此,那我也不必再过多掩饰,到时候从不从我,就不是您说的算了......"
“公主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来御花园一个人.....保不齐也是私会哪家郎君吧。”
李昭棠瞳孔骤缩,猛地后退,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她张口欲呼,却被他另一只手狠狠捂住。
"嘘。"
郑坚贴在她耳边,声音里带着令人作呕的得意。
"您若喊出声,惊动了巡逻的禁军,明日整个长安城都会知道,康平公主深夜与我在御花园私会......"
郑坚低笑,"您猜,陛下会不会为了保全皇室颜面,将您赐婚于我?"
李昭棠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眼中却不见半分慌乱,反而浮起一抹讥诮至极的冷笑。
"郑坚。"
她一字一句,声音轻得如同淬了毒的刀刃,"你父亲不过是个兵部侍郎,你当真以为,凭你这点下作手段,就能威胁本宫?"
她猛地抬脚,绣鞋上尖锐的金饰狠狠扎向他的膝盖。郑坚痛呼一声,手上力道一松,李昭棠趁机挣脱,反手便是一记耳光!
"啪——"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御花园里格外刺耳。
"你算什么东西?"她冷冷地看着他,眼中再无半分温度,"本宫就算死,也轮不到你来染指!"
郑坚捂着脸,眼中终于浮现出惧意,但很快又被疯狂取代。他猛地扑上来,竟是要强行将她拖入假山后的暗处!
假山后的阴影里,阿史那·曜懒洋洋地摩挲着把玩在手上匕首。他本是为寻个清静处小憩一会,却不料撞见一连两回好戏。
他看到那位骄傲的公主被逼至角落时,右手已悄然摸向发间的金钗,那尖锐的簪尾正蓄势待发。
阿史那曜灰绿色的眼眸微眯。
中原的公主吗?有意思。
"真该让可汗看看..."他无声地勾起唇角。
"大唐的公主比我们草原的母狼还凶。"
指尖轻抚过匕首把手上的狼首纹饰,在公主即将刺出金钗的刹那闪身上前。
寒光交错,郑坚脖颈上瞬间多了一道血线。阿史那曜的匕首稳稳横在对方喉间,却故意用刀背压住公主蓄势待发的金钗。
"这种脏活..."他偏头对李昭棠眨了下眼,"还是交给男人来吧?"
月光下,阿史那曜大氅半敞,露出内里暗红色的胡服。他一只手执刀抵着郑坚的喉咙,另一只手指尖把玩着一朵不知何时摘下的海棠。
灰绿色的眸子在二人身上转了转,忽然用流利的汉话笑道,"中原人的御花园,果然比宴席有趣得多。"
郑坚浑身僵住,缓缓转头,对上了阿史那曜那一双野兽般的眼睛。
突厥王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唇角噙着笑,可那笑意半分未达眼底。
只见他的匕首轻轻一划,郑坚的脖颈上立刻又渗出一道血线。猩红的血珠顺着刀刃滚落。
"滚。"阿史那曜轻声道,语调慵懒,"或者,本王帮你滚?"
郑坚吃痛,手下一松,李昭棠趁机挣脱桎梏,踉跄后退两步,扶住一旁的假山才得以稳住身形。
"你、你们突厥人怎会在此?!"郑坚捂着脖子,又惊又怒。
"这里可是皇宫的御花园!你擅闯禁地,莫非是想行刺?!"
阿史那曜嗤笑一声,匕首在指尖转了个圈,寒光凛冽。
"行刺?"
阿史那曜轻蔑地勾起唇角,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本王若真要杀你,甚至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郑坚脸色铁青,强撑着气势:"我爹可是兵部侍郎!你敢伤我,朝廷绝不会放过你们突厥使团!"
"哦?"阿史那曜挑眉,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那你猜猜,大唐会为了你这种……"他顿了顿,匕首尖端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郑坚的脸,"……不足挂齿的东西,向我们突厥开战吗?"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是你的命重要,还是两国邦交重要?嗯?"
郑坚瞳孔骤缩,冷汗涔涔而下。
阿史那曜说的对,大唐没有任何理由为了他向突厥开战。
李昭棠抬手将散落的鬓发别至耳后,每个动作都带着皇室特有的威仪。
“郑坚,深夜擅闯御花园,对本宫出言不逊,这就是郑侍郎教你的规矩?"
李昭棠缓缓抬起下颌,凤眸微垂,声音不疾不徐,"等明日本宫把此事上报给大理寺卿,届时本宫倒是要亲自问问郑侍郎,教子无方该当何罪?"
阿史那曜轻笑出声,匕首在郑坚衣襟上慢条斯理地擦净血珠:"听见了?公主殿下在给你指条生路呢。"
阿史那曜的刀尖挑起郑坚的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三息之内,"他轻声道,"若还能看见你的影子..."
"你们...你们..."
郑坚双腿发软,踉跄后退时踩到自己的袍角。他仓皇扶住一旁的石灯,却见李昭棠依然保持着端庄的站姿,只是那睥睨的眼神让他如芒在背。
"一。"阿史那·曜懒洋洋地数道。
郑坚狼狈地转身就跑,腰间玉佩撞得叮当作响。
"二。”
当第三声即将出口时,郑坚已经跌跌撞撞地消失在竹林深处,只留下一地凌乱的脚印。
待郑坚仓皇逃走后,阿史那曜转身一把扣住李昭棠手腕。金钗尖端悬着一滴未干的血珠,在他掌心跳跃如朱砂。
"用牡丹纹金钗杀人?"阿史那曜看见金钗上的花纹,不认可的摇摇头,"公主的品味..."
只见他手上猛地突然发力,折弯了金钗最尖锐的部分。
"和警惕性一样糟糕。"
李昭棠甩开被他禁锢着的手腕,垂目低头不语,没否认。
"独自赴约不带侍卫..."阿史那曜他那狼首金坠在暗处闪过微光,"公主的胆量,本王很欣赏。"
夜风拂过,李昭棠的衣袂微微飘动。她抬眸看向阿史那·曜,眼中的冷意未散,却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倒也没多说什么。
"多谢特勤解围。"她道谢,转身欲走。
"就这么走了?"阿史那曜转着匕首绕到李昭棠面前,低着的眼眸里映出她微微发抖的指尖,"啧,方才公主那盛气凌人的气势呢?"
"特勤看错了。"
阿史那曜突然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色,灰绿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李昭棠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公主,"阿史那曜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有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下次出行,务必带上侍卫。"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不是每次都会有突厥人等着英雄救美。"
夜风卷着落叶从两人之间穿过,阿史那曜的目光牢牢锁住李昭棠的眼睛,"长安城的暗巷,比草原的狼群更危险。"
李昭棠对此番言论,难得没开口反驳,"特勤教训得是。”
“不过,”她话锋突然一转。“突厥王庭教特勤这般多管闲事?”
"不。"阿史那曜俯身拾起她掉落的金簪,轻轻擦拭过后,把它插回李昭棠发间,"是教我们...怜香惜玉。"
李昭棠沉默片刻,忽然低笑出声。
"特勤的弯刀倒是别致。"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腰间,"本宫记得鸿胪寺的规矩,使臣入宫,不得佩刃。"
阿史那曜正用帕子擦拭匕首的动作一顿。
那柄镶着靛青宝石的弯刀此刻正明晃晃悬在他腰间,狼首刀柄上的红宝石映着月色,宛如凝固的血珠。
"公主好眼力。"他忽然低笑,指尖抚过刀刃上未干的血迹,"不过你们中原人的搜查..."
拇指在刀鞘某处机关轻轻一按,竟弹出半截空槽。
"就像这刀鞘,总有漏网之处。"
远处传来禁军巡逻的脚步声,李昭棠却突然上前半步。金线刺绣的裙摆刚好遮挡住因划伤郑坚而滴落的血迹。
她伸手按住阿史那曜正要合拢的刀鞘,"郑坚若执意要将今夜之事告到御前....."
"那他便要解释,"阿史那曜俯身逼近,带着葡萄酒气的呼吸拂过李昭棠耳畔,"为何会出现在公主的御花园里。"
他忽然用突厥语说了句什么,语调缠绵如情话,翻译过来却是,"我赌他更怕自己的脑袋搬家。"
李昭棠撤手后退,却见他已利落地收刀入鞘。那柄本该被鸿胪寺收缴的凶器,此刻竟像变戏法般消失在他宽大的袖笼里。
"至于刺杀..."阿史那曜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一道陈年箭伤,"三年前柔然国外,你们中原人的弩箭都没能要本王的命。"
他笑得像头餍足的狼,"如今本王若想对皇帝不利,何必带刀?"
子时的钟声震落满树海棠。李昭棠望着他脖颈上随脉搏跳动的狼头刺青,忽然意识到这个突厥王子根本是故意让她发现佩刀的秘密。
"明日互市谈判。"李昭棠驻足在回廊转角,月光描摹着她素净的侧颜,"大唐今年将互市税收提高了两成。"
李昭棠指尖轻抚过廊柱上的雕花,"但若是能说服户部侍郎...新设的边市或可另议。"
阿史那曜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狼首金坠在颈间轻晃,"公主这是在暗示本王?"
李昭棠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只是本宫醉酒瞎猜的,信与不信,本宫认为特勤会自有判断。"
夜风送来她最后一句话,"毕竟突厥的探子,从不比大唐的少。"
阿史那曜唇角不自觉勾起。
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公主,竟连户部新议的边市税制都如此清楚。
"中原人,"他嗤笑一声,"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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