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肩

　　九月的阳光穿透巨大的玻璃窗，斜斜铺满化工学院新生报到处光洁的地板。空气里浮动着新鲜油墨、塑胶文件夹和一点残留消毒水的混合气息。林绪微微眯了下眼，适应着这骤然明亮的室内光线，肩上的黑色单肩包带子滑落些许，被他随手拽回原位。

　　接待桌后坐着个扎高马尾的学姐，正低头翻弄一叠文件，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程式化的热情笑容：“同学你好！报到吗？哪个专业？”

　　“制药工程一班，林绪。”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只激起微小涟漪。

　　“哦，林绪！”学姐手指在摊开的名单上快速划过，停在一个位置，“找到了，18号。”她动作麻利地递过几张表格和一支笔，“填一下基本信息，身份证和学生档案给我。”

　　林绪接过笔，指尖冰凉。表格是统一印刷的，一行行空格等待被填满。他俯下身，目光落在名单顶端——那是按学号排列的打印体名字。他的视线从上至下，滑过那些陌生的字符组合，直到停在那一行。

　　17沈昭
　　18林绪

　　两个名字，一前一后，紧紧挨着。打印的宋体字方正规矩，17和18两个数字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在他眼底轻轻刺了一下。沈昭……他无意识地默念了一遍，舌尖抵着上颚，这个名字有种奇异的温润感，像一块触手生温的暖玉，和他自己那个短促、冷硬的“林绪”截然不同。他盯着“沈昭”两个字看了几秒，笔尖悬在表格上方，竟有片刻的停顿。阳光落在那行名字上，墨迹清晰。

　　“同学？”学姐见他没动，疑惑地出声提醒。

　　林绪猛地回神，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异样，笔尖落下，开始填写自己的信息。姓名，性别，身份证号……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填得很快，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利落的冷感。

　　“好了。”他将填好的表格和证件递回去。

　　学姐接过去核对，一边麻利地操作电脑录入系统，一边随口问：“宿舍钥匙领了吗？你们班第一个到的沈昭，就是17号，早上就来了。”

　　林绪的目光下意识地又瞟了一眼名单上那个紧挨着自己的名字，沈昭。“没。”他简短地回答。

　　“喏，钥匙。”学姐从旁边一个塑料筐里找出一把系着蓝色塑料牌和房号标签的钥匙，递给他，“506，北院五号楼，朝南那间。运气不错哦！”她冲他眨眨眼，带着点熟稔的调侃，“你们班带班学长陈宇，估计这会儿还在宿舍区转悠呢，有事直接找宿管王姨或者打他电话都行，号码在新生手册上。”

　　林绪接过钥匙。冰凉的金属齿和同样冰凉的塑料牌贴着他的掌心。“谢谢。”他点了下头，算是告别，转身离开报到处。身后，学姐热情的招呼声又响起来，迎向下一位新生。

　　午后的校园主干道，人声车流明显密集了许多。拖着行李箱的新生，陪同的家长，穿着各色院系马甲的志愿者，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林绪逆着人流，走向北院宿舍区。他步履依旧从容，像一尾沉默的鱼滑过湍急的溪流，周遭的喧闹和兴奋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五号楼是新建的，浅灰色的墙体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一楼大厅宽敞明亮，值班室窗口后面坐着那位胖胖的、笑容和蔼的宿管王姨。林绪走过去，出示了钥匙牌。

　　“506的林绪是吧？”王姨在登记簿上核对着，胖胖的手指划过一行名字，“对上了。你们宿舍人都到齐啦！你是最后一个。上去吧，五楼，电梯在那边。”她热情地指点着。

　　“谢谢。”林绪收起钥匙，走向电梯间。

　　电梯平稳上升，金属门映出他模糊而冷峻的轮廓。数字跳到“5”，“叮”一声轻响，门开了。走廊铺着浅色的防滑地砖，干净整洁，两侧宿舍门紧闭。他走到挂着“506”金属牌的门前，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门开了。

　　一股混杂着新家具、塑胶包装袋和几种不同洗衣液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宿舍里很亮堂，朝南的大窗户将下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三个位置已经明显有了主人，桌面摆放着电脑、水杯、书籍，床铺铺着颜色各异的床单被褥。靠窗的一个位置还空着，显然是留给他的。

　　靠近门边的桌子旁，一个高个子男生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几本厚重的硬壳书塞进书架。听到开门声，他直起身，转过头来。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线条，高挺的鼻梁，微微上挑的眼尾，还有那双在明亮光线下显得格外清透的浅褐色眼瞳。

　　是早上湖边那个身影。那个在柳树下，沐浴在碎金般阳光里，笑容干净得仿佛能融化冰川的人。

　　沈昭。

　　林绪握着门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来一种陌生的、细微的震荡感。

　　“嗨，你是林绪吧？”沈昭脸上绽开一个笑容，很自然，带着点“终于等到你”的轻松感，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尖，“我是沈昭，17号。就住你对面铺。”他指了指靠窗那个空着的位置旁边、已经布置好的位置。

　　林绪的目光在沈昭脸上停留了一秒，落在他指向的位置，随即平静地移开，走进宿舍，反手带上门。“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宿舍里另外两人也看了过来。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悍的男生正踩着梯子挂床帘，动作利索，带着股运动男孩的爽利劲儿，他低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林绪？可算来了！我叫赵雷，体院特招的，练短跑的！”他指了指自己靠里的位置。

　　另一个坐在书桌前摆弄新笔记本电脑的男生，戴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文安静些，也推了推眼镜打招呼：“你好，林绪。我是李哲，生物竞赛保送的。”他指了指自己靠门的位置。

　　“林绪。”林绪简单地报上名字，算是回应。他将单肩包放到自己空着的书桌上，动作利落，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的位置在沈昭的对面，中间隔着两张书桌和走道的空间。

　　沈昭似乎完全没在意林绪的冷淡，继续整理他的书，语气依旧温和：“陈宇学长说晚上七点在中心操场有新生破冰晚会，让大家尽量都去，认识认识同学。”

　　“知道了。”林绪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拿出里面叠放整齐的衣物。他的东西不多，几件质地精良但款式极简的衣物，色调以黑、白、灰为主，和他的人一样，透着股疏离的冷感。他挂衣服的动作很安静，除了必要的动作和应答，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赵雷挂好了床帘，从梯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破冰晚会？听着就热闹！肯定有吃的吧？折腾一天饿死我了！”他嗓门洪亮，带着一种天然的活力，瞬间冲淡了林绪带来的那点冷意。

　　李哲也合上笔记本，接口道：“嗯，学长说会准备零食饮料，主要就是让大家放松，互相认识一下。”

　　沈昭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架，直起身，阳光落在他白色的棉质T恤上，勾勒出少年人挺拔清瘦的肩线。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宿舍里的新室友，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虎牙若隐若现：“那待会儿我们一起去？陈宇学长说最好结个伴。”

　　“没问题！”赵雷立刻响应，摩拳擦掌。

　　李哲也点点头：“好。”

　　林绪将最后一件衬衫挂进衣柜，关上柜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转过身，视线掠过沈昭带着期待的眼睛，那浅褐色的瞳仁在阳光下像清澈的蜜糖。他垂下眼帘，拿起桌上的钥匙和手机，声音平淡：“嗯。”

　　***

　　夜幕温柔地笼罩了A大校园。白日里喧嚣的暑气被微凉的晚风吹散，中心操场巨大的草坪上亮起了串串暖黄色的装饰灯，像散落一地的星子。操场中央燃起了一小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着初秋夜晚的凉意，也将围坐在四周的新生脸庞映照得温暖而生动。

　　化工学院制药一班的新生们，以宿舍为单位，三三两两地聚在铺开的野餐垫上。空气中弥漫着薯片、膨化食品的香气，碳酸饮料开罐的“呲啦”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兴奋的谈笑和偶尔爆发的哄笑。

　　沈昭盘腿坐在506宿舍的野餐垫一角，背脊挺直，膝盖上放着一小袋拆开的原味薯片。篝火的光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柔和了鼻梁那点锐利的线条。他正侧着头，专注地听赵雷眉飞色舞地讲述高中校运会打破市纪录的“高光时刻”。赵雷手舞足蹈，声音洪亮，引得旁边几个同学也凑过来听。

　　“……那家伙，最后十米！我就感觉腿不是自己的了，全凭一口气顶着！冲线那一瞬间，看台上那叫一个炸！”赵雷用力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差点溅出来。

　　沈昭适时地递过去一罐可乐，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眼睛弯成月牙，那颗小小的虎牙在火光下清晰可见：“太厉害了！后来呢？进省队选拔了吗？”

　　“进了！不过……”赵雷接过可乐，豪气地灌了一大口，开始讲述后续的挫折和努力。沈昭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偶尔轻声问一句，恰到好处地引导着话题，也照顾着周围其他听众的情绪。火光落进他浅褐色的眸子里，像融化的琥珀，流淌着温和的光。他整个人像一块温润的暖玉，散发着一种令人安心、想要靠近的气息。

　　林绪就坐在沈昭斜对面，背靠着一个不知谁带来的软垫，长腿随意地屈着。他手里拿着一罐未开封的冰镇乌龙茶，铝罐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蔓延。他并没有加入赵雷的热烈讲述圈，只是安静地看着跳跃的篝火，偶尔目光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被火光温柔勾勒的身影。

　　他看到沈昭听人说话时微微前倾的身体，那是一种全然的专注和尊重；看到他递给赵雷可乐时，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看到他笑起来时眼尾自然上挑的弧度，和那颗泄露了少年气的虎牙；看到他因为赵雷夸张的动作而忍俊不禁，肩膀微微耸动时，柔软的发丝也跟着轻轻晃动。

　　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在林绪心底悄然滋生。像冰封的湖面下，被地心微弱的热量催生出的第一缕暖流，细微，却固执地存在着，试图融化些什么。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罐身，指尖的凉意似乎能稍稍压下心口那点莫名的、微弱的躁动。

　　“好了好了！大家静一静！”带班学长陈宇洪亮的声音透过一个简易扩音喇叭响起，瞬间压过了场上的喧闹。他穿着件亮橙色的化工学院院服，站在篝火旁，笑容满面，“零食吃得差不多了吧？该活动活动筋骨了！下面进入游戏环节！第一个，传统保留项目——自我介绍大接力！规则简单！从我开始，报名字，家乡，一个特点！然后点名下一位！被点到的同学必须立刻接上！接不上或者超时的……”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环视一圈，“嘿嘿，真心话大冒险伺候！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新生们情绪高涨，纷纷响应。

　　“好！那我先来！”陈宇清了清嗓子，“陈宇！山东济南人！特点……嗯，特点就是特别帅！”他夸张地一甩头，引来一片善意的嘘声和笑声。

　　“下一个！”陈宇目光扫视，手指随意一指，“就你！靠树根那位穿红T恤的兄弟！”

　　被点到的男生红着脸站起来，磕磕巴巴：“我、我叫王鹏，河南郑州…特点…特点能吃辣！”说完立刻坐下，像完成了个艰巨任务。

　　气氛被点燃了。名字、家乡、千奇百怪的“特点”在篝火上空接力传递，笑声不断。偶尔有人卡壳，引来一片催促的“哦——”声，然后便是真心话或大冒险的哄闹。

　　“下一个！沈昭！”一个刚做完自我介绍的女生笑着指向506的方向。

　　被点到名字，沈昭从容地站起身。篝火的光芒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清晰地投在身后的草坪上。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他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明亮，没有丝毫紧张。

　　“沈昭，”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像山涧清泉，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湖北恩施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的同学，笑容加深，那颗虎牙俏皮地露了出来，“特点嘛……”他微微歪了下头，像是认真思考，带着点少年的狡黠，“大概是……笑起来有虎牙？”

　　“哇——！”
　　“真的哎！好可爱！”
　　“沈昭你犯规！用脸当特点！”

　　底下一片善意的尖叫和起哄声。沈昭的笑容在篝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温暖，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吸引力。他坦然接受着众人的目光和调侃，眼神干净，没有丝毫扭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坦荡的温暖，像冬日的暖阳，不灼热，却足以驱散寒意。

　　林绪握着乌龙茶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冷的铝罐表面被他捏出轻微的凹陷。他看着那个站在火光中心、笑容明亮的身影，心脏像是被那温暖的光轻轻烫了一下。冰川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融化了一瞬。

　　游戏继续，气氛愈发热烈。笑声、掌声、偶尔的尖叫此起彼伏，汇成青春独有的喧闹交响曲。

　　“好！热身结束！”陈宇再次举起喇叭，声音里带着兴奋，“下面上点难度！考验默契的时候到了！‘饼干桥梁’！两人一组，面对面站着，把一根手指饼干放在两人鼻子中间的位置，然后不用手，只靠脸部的移动和配合，把饼干吃掉！饼干不能断！哪组吃到最后剩下的饼干最短，哪组赢！输的嘛……嘿嘿，老规矩！”

　　工作人员立刻开始分发那种细长的、金黄色的手指饼干。

　　“自由组队！动作快！”陈宇大声催促。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相熟的同学立刻凑到一起，关系好的女生互相拉着手组队，还有些人则四处张望寻找搭档。

　　沈昭刚和一个同班的女生聊了几句，回头想找赵雷或李哲，却发现赵雷正兴奋地拍着李哲的肩膀：“眼镜儿！咱俩上！让他们见识见识啥叫猛男默契！” 李哲推了推眼镜，表情无奈又有点跃跃欲试。

　　沈昭笑了笑，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另一个身影。几乎是同时，他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转过头。

　　林绪不知何时已站起身，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篝火的暖光跳跃在他冷白的脸上，为他过于冷峻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静静地看着他，里面没有任何催促或询问的意味，只是平静地注视，像在等待一个早已确定的答案。周围的喧嚣仿佛都在他周身那圈无形的屏障外减弱了。

　　沈昭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几乎没有犹豫，迎着林绪的目光，朝他走了过去，脸上自然地扬起笑容：“林绪，一起？”

　　林绪的目光在他走近时，落在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和那颗小小的虎牙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喉间逸出一个低沉的音节：“嗯。”

　　两人在众人略带好奇和探究的目光中走到一小片空地站定。工作人员递过来一根细长的、散发着淡淡甜香的黄油手指饼干。

　　沈昭接过饼干，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绪递过来的手指。林绪的指尖带着夜风的微凉，而沈昭的指腹是温热的。一触即分。

　　“谁先叼着？”沈昭问，声音依旧清朗，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紧绷。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林绪看着他，篝火的光在他深黑的眼底跳动。“你。”他言简意赅。

　　沈昭点点头，小心地将饼干的一端轻轻咬住。动作间，他柔软的发丝随着低头微微晃动，扫过光洁的额头。一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温热气息，随着他的靠近，若有似无地拂过林绪的鼻尖。林绪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那气息很淡，很干净，像晒过阳光的棉布，和周围各种零食、信息素阻隔贴、甚至篝火的烟火气都截然不同。

　　林绪微微倾身，靠近。篝火的光芒照亮他低垂的眼睫，在冷白的皮肤上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他张开嘴，精准地咬住了饼干的另一端。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沈昭能清晰地看到林绪根根分明的睫毛，看到他高挺鼻梁侧面那点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痣，看到他线条清晰而微抿的薄唇。

　　周遭的起哄声、加油声、其他组手忙脚乱的惊呼声，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沈昭的瞳孔微微放大，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鼻尖前那根脆弱的小饼干，以及咫尺之间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吸入所有光线的黑色眼眸上。他甚至能感觉到林绪温热的呼吸，极轻地拂过自己鼻翼下方的皮肤。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脸颊无法控制地开始发烫，握着拳的手心沁出一点潮湿。

　　林绪的目光沉静如水，牢牢锁住沈昭的双眼。他看着那双浅褐色的瞳仁里映出跳跃的篝火，也映出自己的影子。他看着沈昭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晕开一层薄红，像初春染上霞光的玉兰花瓣。他看着对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

　　“别紧张。”林绪的声音压得很低，只够他们两人听见。那声音失去了平日里的冷硬，在篝火的噼啪声和远处的喧闹背景音里，竟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低沉的磁性，像大提琴的弦被轻轻拨动。

　　沈昭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声音的羽毛搔刮过心尖。

　　林绪继续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说，气息几乎拂过沈昭的耳廓：“看着我的眼睛。”

　　“……”沈昭下意识地遵从，望进那片深潭。那双眼睛像有魔力，奇异地抚平了他瞬间的慌乱。

　　“慢慢往前，一点点。”林绪的指令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稳住呼吸。我不会让你摔着。”

　　他的话语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安定力量。沈昭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脸上滚烫的温度和擂鼓般的心跳，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按照林绪的指示，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向前移动下颌，带动着咬住的饼干末端向林绪那边靠近。他能感觉到林绪也在同步地、极其稳定地向前移动。

　　两人鼻尖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皮肤散发的温热。篝火的光在两人之间跳跃，将那根细小的饼干染成温暖的金色。周围的声音似乎又回来了，但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彼此间细微的呼吸声和饼干被牙齿一点点碾磨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沈昭全部的心神都系在那根脆弱的桥梁上。他紧紧盯着林绪的眼睛，那双深邃的黑眸像宁静的锚点，让他狂跳的心奇迹般地一点点平稳下来。他信任着那句低沉的“不会让你摔着”。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毫米的靠近都像一次小心翼翼的探险。

　　终于，饼干的长度在两人唇齿间只剩下不到一厘米。沈昭甚至能感觉到林绪嘴唇微凉的温度透过饼干传递过来。他的脸颊烫得惊人。

　　就在这时，林绪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带着一种沈昭无法解读的深意。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将下颌向前送了最后一丝。

　　极其细微的“咔嚓”一声轻响。

　　酥脆的饼干在两人唇齿相接的前一瞬，从中间断裂开来。

　　一小截饼干掉落在两人之间的草地上，另一小截则被各自咬在口中。

　　“哇哦——！”
　　“差一点点就亲到了！”
　　“太可惜了！”
　　“配合得超棒啊！”

　　周围爆发出巨大的惋惜和惊叹声，夹杂着口哨和掌声。

　　断裂的瞬间，沈昭猛地向后仰了一下头，像是被那近在咫尺的接触可能惊到了。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脸颊上的红晕如同醉酒般迅速蔓延开，一路烧到了耳根。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了一下嘴，舌尖尝到了饼干断裂处粗糙的碎屑和浓郁的黄油甜香，还有一丝……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清冽气息。像是雪后松针上凝结的冰晶融化时，逸散出的第一缕冷香，转瞬即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他飞快地咀嚼着口中那截饼干，试图压下那令人心慌的悸动，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对面。

　　林绪已经直起身，姿态依旧从容。他将口中那截饼干平静地咀嚼咽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近距离配合从未发生过。只有篝火映照下，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像是要拂去什么残留的触感。

　　他的目光落在沈昭依旧泛着红晕的脸上，落在他因为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最后，停留在他因为沾了点饼干碎屑而显得格外润泽的唇角。那目光深沉，像夜色下无波的深潭，却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潭底悄然涌动，搅碎了倒映的星光。

　　沈昭被他看得有些无所适从，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角，将那点碎屑卷入口中。舌尖再次尝到那点甜意，还有那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冷冽余韵。

　　篝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焰在夜风中摇曳，将两个少年之间短暂的寂静和无声的凝视，拉得无限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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